林渐微微一怔,抬头看去,一袭熟悉的玄色衣袍从黑暗之中映入眼帘,金丝绣成的龙纹在昏光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竟真的是栾云晔。
狱吏连忙上前把牢门打开。
林渐盯着栾云晔,明明昨日才刚见过,总觉得好像隔了好久。
好像陌生了,隔了千万座大山,隔了两条国界,自己被和他拉开很远。
四目相对,一时分割不开。
林渐盯着栾云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暗暗将目光移开。
林渐移开目光后,栾云晔方才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看了一眼桌上。
桌上只有原本乘了汤药的瓷碗是空的,看来药倒是好好喝了。至于饭菜,却真是一口都没动。
送来的每一餐都是栾云晔过目的,都是林渐平时爱吃的东西,应该不会不合胃口。
栾云晔看着林渐,冷声问道:“听说你不肯吃饭?为什么?”
“没有……臣现在还不饿,一会儿就吃。”林渐刚说完,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栾云晔微微眯起眼眸,盯着林渐的肚子看了看。
林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这牢里又阴冷,看着确实不能御寒,莫非是冻坏了肚子?栾云晔问道:“可是哪里觉得不舒服?”
林渐:“没有……”
栾云晔问道:“那你倒是说一说,为什么不肯吃饭?”
林渐心中暗暗奇怪,栾云晔每日里管天管地要忙那么多事,今日怎么就空到还要管自己吃不吃饭?
君主想要折.磨作.弄某个人的时候,总会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关心,关注此人的一言一行,就是为了在他身上找足瑕疵,为自己之后的肆意折磨提供充足的借口。
林渐生在帝王家,十分清楚这一点。以往自己父皇都是这样盯着打算开刀做法的大臣。关心一些诸如“吃什么”“穿什么”甚至“昨夜几时回家去了哪里”这种看起来鸡毛蒜皮微不足道的问题。
一旦对方的回答让他有机可乘,就会正中下怀,被顺势清算。
反观今日的栾云晔,冷着一张脸问自己为什么不吃饭,自然不是真的在关注自己有没有吃饭这样的小问题。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吃饭只是一个幌子罢了,一旦自己回答“不想吃”“吃不下”之类,让他感受到一丁点冒犯,他就可以说自己是对他“不敬”,对自己随意下手折磨。
要杀是一回事,要折磨又是另一回事。林渐想起方才远处传来的惨叫声,料想栾云晔今日应当是心情不好想折磨人找个痛快,决定让栾云晔无机可乘。
林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自入狱以来,蒙圣恩眷顾得以保全性命至于今日,臣心中对陛下的仁慈不胜感激。至于陛下恩赐的饭,臣私心想放着多欣赏一下,也可以时刻感念陛下天恩浩荡。”
栾云晔被林渐标准完美的回答气得转头就走,冷冷道:“随你吃不吃,不吃就饿着。”
就在栾云晔转身离开的一瞬,林渐突然眼前一黑。
林渐抬手一摸,竟然是被一件宽大的衣服蒙住了头。等林渐把罩在头上的衣服扒拉下来,才发现是栾云晔的外衣。
而方才还站在面前的栾云晔,转眼早已经看不见了身影。
眼前只剩下漆黑的铁栏,和铁栏之外更加漆黑的深夜。
虽然但是,衣服本身是无辜的,林渐正好本就觉得有些冷,便把栾云晔的衣服披在身上,抬手拢了拢。
大概是自己的回答太完美,出乎他的意料,直接把他气走了。
算了,想栾云晔做什么呢?和他曾经的感情本就是建立在欺骗隐瞒的基础之上,自己早就知道有一天空中楼阁会倒塌的。栾云晔现在应该恨死自己了才是。
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平静地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死得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百姓,无愧于天地,也就够了。
林渐披着栾云晔的衣服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好狱友回来,一直等到了大牢里熄灯,狱吏过来催促每间牢房把灯熄灭。
熄灯后,不过一刻钟光景,林渐听得铁门上的锁链窸窸窣窣地动了一下。
林渐竖起耳朵,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担忧。
是好狱友回来了?不知受伤了没有?该怎么开口告诉他自己给他留了饭?
牢里熄灯之后光线实在昏暗,只能看见一个人黑色的轮廓,却看不清楚模样。林渐抬头看去,只能看出好狱友身形高大,应该比自己高些许。
应该有栾云晔那么高……不可以想栾云晔。
好狱友进门以后,似乎看到了林渐还坐在桌旁,径直走到林渐的身边,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林渐心中忐忑,张了张嘴,几次把话咽下去。
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先开口问道:“吃了吗?我给你留了饭。”
第27章 你做什么 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好狱友似乎愣了一下, 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良久后,好狱友似乎把什么东西轻轻搁在了桌上, 没有理会林渐,径直离开凳子,躺到了床上。
林渐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唐突的行为可能冒犯到了好狱友。
好狱友的性格应该比较冷淡内向,这样的人内心其实比平常人其实更加要强。而且好狱友和自己并不相熟,就算他真的没吃饭, 如今自己给他留吃的,估计他也不想接受自己的照顾。
林渐回头望着床上,眼前以前黑漆漆的,只能大概面对好狱友的方向, 说道:“对不起, 我看你出去忙了一整天, 怕你饿着……”
好狱友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沙子磨过一般, 语气十分冷淡, 打断了林渐的话:“我给你带了吃的, 桌上。”
这回轮到林渐愣住了。
猜想得到好狱友是个入狱之前是个有权有势的关系户, 没想到如此狂霸冷酷。他能带毯子带枕头, 让狱吏给他铺床叠被,还能自己大半夜带吃的进来和狱友分享?
林渐抬起手, 往桌上一摸,果真摸到一只盒子的边缘。
根据手感判断,应当是一只漆盒,被分隔成了四个小格,格子里盛的点心都还是温热的。
稍微凑近一点, 就能闻到淡淡的蔬果和奶香。
好狱友刚才说,是给自己带的?
林渐摸黑拿起了一块小糕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正要送入口中,忽然想到什么,转头对好狱友道:“谢谢……”
好狱友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也不理会林渐。惜字如金,懒得对林渐多说一个字。
林渐心想,看来好狱友果真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呢。虽然不爱说话有些冷淡,但人还是挺好的。
因为晚饭没有吃,林渐有些饿了,也就不多做客气,吃了好狱友带来的食物,用清水简单漱了口,就摸到了床上。
林渐一爬上床,好狱友就挪远了一分,与林渐保持距离。
好狱友醒着和梦里就像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梦里喜欢抱着人睡,醒时却喜欢躲着人。
能在这里相遇也算是患难与共了,而且能感觉到好狱友人不坏,林渐决定先从第一步开始认识这个不爱搭理人的好狱友。
林渐躺在床上,对身边的人说道:“我叫林渐,你呢?”
好狱友沉默了片刻,说道:“随你怎么叫。”
林渐微微勾起唇,道:“那我就叫你土豆了。”
“……!!!”躺在林渐身边的好狱友似乎震惊了一下。
林渐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开个玩笑。你给我的土豆饼很好吃……我觉得,我们既然暂时住在一起,也算是朋友了,总得互相有个称呼吧?”
好狱友沉默了会儿,道:“叫云郎。”
林渐:“啊?云……郎?”
好狱友是真的叫这个名字吗?为什么感觉这么像民间夫妻之间,妻子对丈夫的昵称?
云郎似乎心情好了一点:“嗯。”
虽然觉得有些诡异,林渐也不敢对云郎这个称呼提出异议。毕竟云郎的性格有些闷,能告诉自己名字就不错了,如果自己还要对这个称呼提出异议,估计他直接就能不理自己。
于是林渐接受了“云郎”这个称呼,问道:“云郎,你为什么来这里?”
云郎道:“因为喜欢上一个人。”
林渐恍然大悟。云郎果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大概本是有权势的贵族,因为喜欢上了什么不该喜欢的人,所以才被人陷害弄到这里来的吧。
估计他的脚跟还稳,否则大家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看来要出去还是有希望的。
因为第一天交谈,林渐寻思着自己还不能问太多,免得引起反感,还是要等和云郎熟悉一些,再问问具体情况,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不过从云郎本人过硬的关系网来看,也许根本用不着自己帮忙,说不定过几日他自己就有办法出去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云郎第一次主动问了林渐:“你又是为什么?”
林渐心中暗暗惊讶,云郎莫非是隐居深山多年才刚出山。不是自己太过自信和自以为是,事实就是自己和商国的过节确实很大,如今商国的朝中竟然有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的人吗?
林渐回答道:“因为我自己愿意。”
云郎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话忽然变得多了起来,追问道:“为什么?”
林渐回答道:“做人应该有自觉。”
天聊到这里,就被聊死了。
云郎似乎察觉到了林渐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两个人就这么躺了一夜。
云郎的睡相今日格外好,没有和第一夜一样蹭过来抱着自己不放,反而一直刻意地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至于让被窝太冷,又不至于让两个人贴得太近。
第二天,林渐特意醒了个大早,想看看陪自己睡了两夜的云郎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然而到了天明,身边竟然又和昨日一般空空荡荡,只剩下林渐一个人在床上。
林渐微微蹙了眉,仔细地盯着床铺上,云郎昨夜里躺过的位置。
夜半来,天明去,总不至于是鬼魅?
林渐想起了之前高公公拿给自己看那本《少年夜观百鬼图》来,莫不是还真有幸让自己遇见了一个鬼?那本书里的鬼叫什么三郎来着?连名字都这么像?
不过林渐很快就打消了自己荒诞不经的怀疑。
根据书上记载,鬼既然是幻化成形,不会有毛发。而人躺在床上一夜,难免会掉几根头发。林渐在昨夜云郎躺过的位置上找了一圈,虽然没找到碎发,但是一靠近就能察觉到,床铺被染上了一股药草的清香,像是受伤之人才会敷的草药的味道。
鬼不可能受伤,更不会去用药。
受伤的人,应该是云郎。
林渐更加怀疑,昨晚自己听到那个被严刑拷打的人就是云郎。
当时那个声音喊到最后,的确是十分沙哑,这也可以解释云郎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哑。
这么说,云郎果然每天都是被带出去审问了?从清早审问到深夜,还时而用酷刑威逼,真想不通,云郎因为喜欢一个人能和谁结下这样的深仇大恨。
看来事情并不只是云郎自己轻飘飘一句话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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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如今冷热交替的时节,陛下更需要注意旧伤。”张太医把一只白瓷小瓶递给栾云晔,叮嘱道,“这药需要按揉至化开。陛下,这药虽然见效不快,但是只要坚持用上几年,陛下的旧伤发作还是能缓解的。”
“可是,”每次给陛下开的需要按揉吸收的药膏,他都是自己一通乱抹,不让别人帮忙,最后都没怎么达到效果,以至于经年累月都不见一点好转,张太医特意加了一句,“直接抹上去是不顶用的,背后的旧伤还是需要找个陛下信赖之人……”
能让一向多疑不与人接近的陛下放心赤.身.luo.体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人,张太医想了想,好像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
栾云晔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小瓷瓶,指腹不自觉地在瓶身上轻轻摩挲一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臣告退。”张太医临出门之前,又在门口回头嘱咐道,“还有陛下这几日不可太劳累了,要注意保证睡眠……”
张太医站在门外还未说完话,忽然有一阵风从身边扫过。
只见白易潇冲进了大殿中。
张太医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白易潇冲到殿中,见了栾云晔,第一句话便是问:“陛下果真把他关进了刑部大牢?”
“表哥这是在问朕吗?”栾云晔放下手中的瓷瓶,方才还不错的脸色沉了下来,幽幽问道,“不知这个‘他’,指的又是谁?”
白易潇被噎了一下,看着栾云晔道:“陛下明知故问,臣说的当然是林渐!”
“陛下当初是怎么说的?只要臣哄他到你身边,等陛下需要他的地方用完了,自然就不会再为难他,放他离开。如今,为什么……把他关在大牢里,而且连探望都不让?这就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的信用吗?!”
栾云晔看着白易潇着急的模样,心中莫名觉得不舒服,冷冰冰问道:“表哥很在意他?”
“陛下,您……”白易潇蹙眉道,“虽然你是一国之君,又是我表弟,但他是我朋友,我对他还有作为朋友的责任。我当时是相信陛下不会伤害他,才和陛下串通一气骗他。我若知道结果是这样,我断不会把他往火坑里推……”
栾云晔眯起眼眸,盯着白易潇问道:“表哥如此关心,对他只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