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穹庐,孤月高悬,仿佛是有人摘下了本应环抱在明月周围的所有辰星,化作了灼灼燃烧的熊熊篝火,在大本营的广场上缤纷罗列。
空荡了一整日的大本营广场一时间变得纷繁热闹了起来,随处可见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俊朗少年。
魏宣仪从大荒泽回来后便径直跑去了慕曳白的营帐,准备向自己的表兄汇报这一日来的英勇战绩。
魏宣仪一路上疾步如飞,待靠近慕曳白的营帐时,却兀的停了下来,见营帐内已经亮起了烛火,知道营帐的主人已经回来,于是转而轻步移到营帐的门帘前。
营帐的门都是用毡布做的,上面没有门环,自然不能叩响。
魏宣仪朝着营帐内正要开口征求进入帐内的许可,一个温文舒缓的声音却已经在营帐内响起。
“进来吧!”
慕曳白其实也是刚进营帐不久,早在魏宣仪朝着这边疾步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出了魏宣仪的脚步声。
听见了慕曳白的声音,魏宣仪先是微微一怔,这才放大了步子,掀起门帘走了进去,正好看见慕曳白正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放在地上的一块褥垫上。
那团黑色在浅蓝色的垫子上很是扎眼,不时地还会传出咩咩咩的乳啼声。
魏宣仪几个箭步走了过去,此时的他已然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剩下了满脸的惊疑和困惑,问道:“表兄,你怎么还带了一只乳羊回来?这乳羊漆黑如墨,倒也稀奇,表兄莫不是准备将它养大了再吃吗?”
慕曳白为墨团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睡觉姿势,这才缓缓站起,柔声说道:“这不是羊,更不是用来吃的。它是墨,乃是上古神兽,是我和云祝在寻猎的路上遇见的。”
听到云舒歌的名字,魏宣仪这才发觉向来和他表兄形影不离的云舒歌此时并不在这营帐内,惊疑道:“云舒歌呢,怎么没和表兄在一起?”
慕曳白走到桌旁,沏了两杯香茶,端起一杯递给魏宣仪,道:“他回来后直接去了后营,说是要去看看其他人的狩猎成绩,他向来都是这般好奇。”
说完,慕曳白方才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香茶,细细喝了起来。
魏宣仪对慕曳白的那句“他向来都是这般好奇”深表赞同,连连点头称是后便将目光重新移向了地上的那个被慕曳白称为墨的黑乎乎的一团。
魏宣仪正要蹲下身来细细察看,耳边突然响起了云舒歌的声音:“打住!魏宣仪,你在做什么?”
魏宣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连忙挺直了身子,侧首看去,只见云舒歌正站在毡帘处看着自己,大惊道:“舒歌兄,你走路怎么都没声的?”
云舒歌一边朝着魏宣仪走来一边故作慌张地说道:“魏宣仪,这东西是不能细看的,你若真想看,须再等上十日才好。曳白兄不懂,差点害了你!”
云舒歌也不知道这只墨团到底出生几天了,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便以十日为期。
云舒歌说完,向着慕曳白使了个眼色。
慕曳白站在一旁,静默无语。
魏宣仪大惊失色道:“这东西莫不是有毒吗?”
“毒倒是没有,只是这东西从娘胎里出来没两天,身上还带着胎浊,若是细细看去,胎浊之气污了眼睛,可是会导致眼盲的。须等上十日之后,那时,胎浊之气方能全部散去,你想怎么看都无妨。”云舒歌微蹙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魏宣仪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说道:“啊!这么严重,幸好舒歌兄回来的及时,表兄,你可有觉得眼睛不适吗?”
慕曳白淡淡地说道:“我还好也并未细看,你不用担心。”
云舒歌道:“魏宣仪,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魏宣仪这才想起自己此番前来本是为了向慕曳白报告自己的累累战绩,于是说道:“倒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过来问问你们今日的收获如何。”
慕曳白道:“你都猎到了些什么?”
魏宣仪见慕曳白主动问起,便如数家珍地一一说道:“我今日猎到了一头野猪,一只猞猁,三只兔子,还有一只麋鹿。”
慕曳白道:“还不错,你的箭术比以往进步了许多。”
云舒歌则竖起了大拇指,颇为夸张地赞叹道:“这哪里是还不错啊,简直就是极好!比我强的太多了,我可是一只猎物也没有狩到。而且你的表兄受了我的拖累,也是一无所获。”
说完,云舒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的伤感和惋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受了多大的打击。
慕曳白淡然道:“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不是得了只墨团吗?”
魏宣仪以为云舒歌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又坚信他的表兄慕曳白并不是那种会和他开玩笑的人,而且又见云舒歌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皱着眉头道:“你们可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慕曳白将半盏香茶递到鼻尖,闻了闻茶香,却没有要喝的意思,而是把玩起了手中的茶盏,缓缓说道:“不是,只是觉得无聊,不想参与罢了。”
云舒歌点头附和道:“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少杀一只便少杀一只吧。”
魏宣仪见两人对狩猎似乎确实不怎么感兴趣,便也不再多问,又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于是说道:“时候不早了,等会儿该要上晚膳了,你们是准备在帐内吃,还是去外面吃?我觉得……”
慕曳白道:“外面太嘈杂了,我还是在帐内用膳的好。”
魏宣仪本来是想建议两人去外面吃的,谁知话还没出口就被慕曳白否决了,于是道:“那舒歌兄呢?”
云舒歌笑着说道:“在营帐里吃多无聊啊,况且还是一个人,我当然是要……陪着曳白兄一起用膳咯,哈哈哈……”
其实即便不问,魏宣仪也大致猜出了会是这样的答案,于是说道:“我还是喜欢热闹一点的,那我便出去和大伙儿一起吃了。”说完,做了一个长揖便走了出去。
云舒歌见魏宣仪已经走远,这才拿过一只褥垫在黑团旁边坐了下来,然后将系在腰间的一只玲珑小巧的竹篓解了下来拎在手上,又高高地举起,说道:“这是我在后营看见的,觉得挺不错的,所以就顺手拿了过来。曳白兄,你觉得怎么样?”
云舒歌刚刚进来的时候,慕曳白就已经注意到了他身前的这个略显突兀的“佩饰”,所以只用余光看了一眼,略显嫌弃地说道:“挺好的,可是总挂着这么一个东西在身前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云舒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曳白兄,你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让你用它来装墨团,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拿它当玉环一样佩戴在身上吧。”
慕曳白眼睫微动,喝了一口香茶,勉强镇定地说道:“原来如此,那倒是我误会了,多谢。”
云舒歌难得见慕曳白现在这般局促的模样,更觉得好笑,哪里肯轻易放过,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经曳白兄这么一提醒,我倒是有个主意,若是将这竹篓稍加改良用作佩饰,说不定还真能风靡一时呢!”
云舒歌将竹篓拿在半空中细细打量,又放在慕曳白的腰间来回比划,好似已经在构思怎么对眼前的东西进行改良了。
“既是装东西的器具,又何必让它越俎代庖。”慕曳白一把拿过竹篓,便要去装墨团。
若是往常,慕曳白是断然不会未经询问便冒然拿过别人的东西,可想而知他此时内心的波澜。
云舒歌见这万年岿然不动的冰川终于被自己吹皱了几点涟漪,焕然一笑,这才心满意足地卷旗收兵。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正在营帐内用膳。
营帐外隐隐约约地好似有争吵的声音,声音很远,但是两人的耳力向来极好,甚至能听出来其中的一个声音就是魏宣仪的。
云舒歌停下了身后的筷子,道:“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出去看一下。”
慕曳白却依旧不急不缓,道:“若真是出了什么乱子,现在外面定是拥挤混乱的很,不如先找个人过来问一下。”
云舒歌觉得若非那其中的一个声音是魏宣仪的,估计慕曳白连找人询问的兴致也没有,于是点了点头,侧身朝着营帐外说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在帐外值守的一个小侍从听见了里面的声音,赶紧趋步走了进来,作揖道:“请二位殿下恕罪,发生争吵的地方距离此处实在是太远了,小人也不是很清楚,请殿下允许小人前去看过后再来禀明。”
慕曳白微微颔首道:“好,那你便先去察看一二。”
小侍从诺了一声,躬身退出营帐,便朝着人声争吵的地方疾步跑了过去。
云舒歌听见外面争吵得热闹,心里越发的痒痒,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蓦地站起了身子,笑着说道:“曳白兄,耳闻之不如目见之,我也出去看看,回来好亲自说与你听。”
话音未落,云舒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慕曳白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人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晚膳。
大本营的广场上一片灯火通明,西南方向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个个翘首企足,影影绰绰地围成了好几堵人墙。
云舒歌瞅着一处缝隙正要穿插进去,人群却突然好似涣然奔涌的洪流,竟各自散去了。
云舒歌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魏宣仪,见他正满脸阴郁地朝着主营帐的方向走去,正好与自己来时的方向构成了一个近乎完美的直角。
看着魏宣仪黑气冲天渐行渐远的身影,云舒歌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把自己往火筒上撞,便想着随便拉过一个人来询问一二,却正好看见温如玉正朝着自己这边走来,便也把找人询问的时间也省了。
温如玉走到云舒歌的面前,略带惊讶地说道:“殿下也是在广场上用的膳吗?我先前怎么都没有发现。”
云舒歌道:“我是在营帐里用的膳,只是方才听见了争吵声,所以过来看看,只是刚一过来人群便散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温如玉道:“是西牛国的宣仪太子和东胜国的怀瑾殿下因为一头野猪发生了争执,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野猪?”
温如玉点了点头,继续道:“宣仪太子先前射到了一头野猪,只是并未射中要害,所以那野猪只是假死,不久又活了过来。后来怀瑾殿下恰巧也撞上了那头野猪,结果那野猪便被怀瑾殿下一箭射中脑门,真正地一命呜呼了。所以侍猎官便将那头野猪判定给了怀瑾殿下,宣仪太子为此大为恼火,觉得自己至少也该分有一半的功劳,所计算筹也应该分他一半。奈何怀瑾殿下不肯,两人各不相让,于是便在这广场上争吵了起来,可惜殿下您没有看见,那吵得可是面红耳赤,天翻地覆,差一点就要大打出手了。”
云舒歌长叹了一声,道:“哎!可怜那野猪本以为会侥幸逃过一劫,哪里想到竟是流年不利,最终还是死在了箭矢之下,呜呼哀哉!”
温如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家的这位大殿下莫不是把关注的重点放错了地方,于是提醒道:“殿下,您就不好奇这件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吗?”
“这事解决了吗?”
“呃……这事没有解决,那两位一时间争执不下,就不欢而散了。殿下,依您的高见,觉得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这事还不好处置嘛,一头野猪应计五个算筹,那就让两人各自分得五个算筹不就行了吗?”云舒歌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温如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始料未及,先是一怔,随即又觉得此法简单明快,倒也不失为一个良策,于是竖起大拇指连连称是。
云舒歌继续说道:“可惜我今日并无猎获,否则便是分给他们十个八个的野猪……哦不……算筹又有何妨。”
温如玉睁大着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却不是因为云舒歌的慷慨激昂,而是因为他的并无所获。
温如玉道:“殿下箭术超拔,远在我等之上,为何竟会一无所获?”
“只是觉得无趣,不想参与罢了。”云舒歌不暇思索地说道,忽又觉得此句好像并不适合自己,于是补充道:“不过是去做了远比射猎更有趣的事情罢了。”
说这话时,云舒歌正好瞥见了正与几个少年围在一处篝火旁吃烤肉的姬怀瑾,于是就想过去宽慰两句。
就在这时,一束暗红色的流星划破如洗的墨空从东南天际扫尾而下。
云舒歌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中觉得不祥,又想起慕曳白此时正坐在营帐里等着自己回去传递消息,便也没了去宽慰他人的兴致,于是告别了温如玉匆匆赶回了自己的营帐。
温如玉本想就“远比射猎更有趣的事情”展开更深入的讨论,却不想云舒歌竟留下自己一个人匆匆走了,呆呆地立在原地愣了半天。
小侍从此时正躲在营帐旁的一丛暗影处,偷偷地觑着营帐外来来往往的人影。
方才他已经向慕曳白禀报过了他所看见的和从其他侍从那里打听来的结果,本以为任务终于顺利完成了,却不想慕曳白竟让他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还吩咐他直等到云舒歌回来后再进来把刚才所说的话重新再说一遍,而且一定不能表现出已经说过的样子。
纵使心中有千百万个不解,小侍从也只能乖乖配合着做一回戏台上的演员,毕竟他终究只是一个卑微的侍从,哪里敢随意揣测主子们的那些高深莫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