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歌虽然是在征询逸清尘的意见,可是他既然已经起了身,自然也就没有再坐回去的道理。
年轻人本就好奇心重,喜欢凑热闹,更何况这位大殿下已经用实际行动做出了再明显不过的表现。逸清尘自然也不愿拂了云舒歌的意,于是欣然同意。
一群人便这么一齐走了出去。
院子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有的是看热闹的,有的则是被看的那个热闹。
“馆长来了!”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一群男男女女闻言赶紧向四面散开。
云舒歌这才看清原来那个被看的热闹是几个拉拉扯扯纠缠在一起的仆役。
中间的那人一蓬乱发,正“啊啊啊”的在那里胡乱狂叫。外面的衣服已经被扯去了大半,长长的袖子空落落地挂在腰间,跟着来回晃动的身体摇摆个不停,使它那个好似疯癫的主人更添了几分滑稽。
另外三个应该是一伙的,其中两人正脸红脖子粗地一边扯着“疯子”的一只胳膊,努力地往后拽,另一个则手里拿着一根粗绳直往那两只胡乱拍打着的手腕上捆。
光是看这四人齐齐扭曲的有些狰狞的五官,就知道这是早就把吃奶的力气都给使上了。
那三人本就着急,突然面前出现了一群馆长馆正馆员博士,一时慌了神,手下不由得有些松动,竟让那疯子挣脱了去。
那疯子突然解放了双手,更加兴奋了,张牙舞爪地直朝着云舒歌和逸清尘这边狂奔而来。好似一头久困出山的猛虎,大有排山倒海、毁天灭地的冲天气势。只是这头猛虎长得实在是有些潦草。
就在众人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纷纷想要作鸟兽散时,云舒歌却一个飞身迎了上去。
只是他的速度极快,那疯子来不及反应,云舒歌已经解下了束在自己腰间的革带,来到了疯子的身后,几乎是在电光石火之间,便把那疯子拦腰捆了起来,还打了一个漂亮的兰花结。
等到那疯子发觉自己的胳膊已经动弹不得时,云舒歌已经退到了三步之外。
那疯子气极,恼极,转身就要使个铁头功,撞大钟。
只见云舒歌飘飘然一个侧身,然后将腿轻轻一抬,那疯子便直直地栽了个狗啃泥。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他的腿也给捆起来。”云舒歌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旁边的那几个仆役一个个看得有些呆了,直到听见了云舒歌的声音,方才回过神来,赶紧一扑而上。
一群人手忙脚乱,包粽子一般大喊大叫着把疯子从上到下都捆了个遍。
云舒歌看着那个躺着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口里却依旧“啊啊”乱叫的疯子,颇为可惜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人应该也是馆里的仆役,怎么竟得了失心疯?”
逸清尘向前走了两步,直来到云舒歌的身边,道:“这人确实是我博学鸿词馆的仆役,不过他得的不是失心疯,而是失魂症。”
云子都诧异道:“失魂症?人若是没了魂,还可以活着吗?”
逸清尘道:“子都殿下可知人有三魂?”
云子都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人有三魂,一为天魂,为太和清气所化,名曰胎光,人死胎光回归太和;一为地魂,为阴气之变,名曰爽灵,人死之后归于五岳阴间;一为人魂,也是这三魂中的主魂,名曰幽精,人死之后归于水府之中再入轮回。”
逸清尘点头道:“子都殿下所言一字不差。正是因为这人魂乃是三魂中的主魂,即便天魂归于太和,地魂归于五岳,只要人魂尚在,这人就不会死去。”
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方才坐在堂内的时候,云子都几乎一言未发,此时却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继续问道:“可是这好好的人怎么会把魂丢了呢?”
逸清尘捋了捋自己的花白胡子,若有所思道:“这就不好说了,若是胆子小的,便是受了惊吓,也可能魂飞九天。”
云子都大惊道:“是吗?我还以为那些只是夸大之词,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那丢了的魂还可以再找回来吗?”
逸清尘道:“虽然理论上是可以,但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那些所谓的招魂术,也只是对人魂才有作用。”
云子都道:“丢了魂的人都会这般疯癫吗?”
逸清尘道:“这倒不是,虽然失了魂的人在最初几日会变得十分疯癫,与失心疯几乎没有两样。但是几日之后,原先的癫狂便会逐渐归于平和,直至呆若木鸡。到那时,你便是拿拳头打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
云子都正要继续发问,一声凄凉的哭嚎突然传进了众人的耳朵。
一群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仆役身后跟着一个泪流满面的老妇人正在往这边赶来。
老妇人一路踉跄着走了过来,看见地上那人,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直瘫在那人的身旁哭天抢地:“我的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啊!我这个半死的老太婆今后该怎么办啊……”
声音凄凄,情状惨惨,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与那个老妇人一同过来的仆役走到逸清尘的面前,作揖道:“馆长,这位就是江小河的娘。江小河的爹早在两年前就过世了,他还有一个姐姐也早就出嫁了,老家现在就只有他娘一个人。”
逸清尘微微颔首,道:“等再过两日,江小河不再这般疯癫了,便让他娘把他带回去吧。你们暂且先将他抬回房间,好好照顾。”
仆役道诺,转身叫上其他几人,几个大汉一齐抬着嘴巴里还在“啊啊”乱叫的江小河向院子外走去。
两个侍婢则搀扶着江小河的娘也一同跟了过去。
逸清尘又唤来一个仆役,道:“你去我屋里取来一根革带给舒歌殿下束上。”
“不用了!”仆役领命便要去拿,听到云舒歌的声音,赶紧停住了脚步,云舒歌拍了拍自己的腰间,继续说道:“我这里不是还束着一根大带嘛,那革带本来就只是装饰之物。”
说到这里,云舒歌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四下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云子都见状,也跟着四处看去,道:“王兄,你可是丢了什么吗?”
云舒歌道:“我方才匆忙之间解下革带,来不及多想,那块系在革带上的玉环应该是被我一同捆在了江小河的身上。”
逸清尘道:“若是如此,老夫这就让人去把那玉环取了来。”
云舒歌道:“这倒不必着急,大家好不容易才将江小河绑上,若是解了又绑,岂不是有要费上好一番力气。其实一块玉环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那块玉环也算得上是我的一件信物,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去,那就不好了。反正这东西在夫子这里又不会丢了,等学生下次再来的时候,再还与学生也不迟。”
逸清尘道:“这样也好,那便依殿下所言。”
再一阵寒暄过后,云舒歌和云子都便带着几只孔雀卵匆匆离开了。
下一次再来,便是正式入学了。
☆、远道而来的贵客
虽然博学鸿词馆的设立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但是时至今日,它的创造者们却并不想再让它蒙上过多的政治色彩,于是便理所当然地给予了博学鸿词馆越来越大的自主权。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各国的皇亲贵胄来到昊京后到入住博学鸿词馆前的这段时期内,官府既不会提供官舍,也不会掺入国家之间的任何外交礼节。所以,在博学鸿词馆每一期招生前的一段时间内,昊京城内的各大酒楼馆肆往往是一房难求,不是被住满了,就是被整楼包下了。
中扈国,昊京,长安街。
虽已入夜,整个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四下里一片灯火通明。
位于长安街上的金雨楼,是昊京城里最豪华的酒楼,今夜却显得格外清冷。若不是那几只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只看那门外分立两旁的十几名彪形大汉,还以为是来到了某位王公贵胄的府邸高宅。
仲春时节的昊京,晚风依旧带着些许冰凉。
金雨楼的天字一号房内,一位体态修长的白衣少年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着书卷,站在位于临近街道的窗槅前,朝着窗外熙攘喧闹的街头眺望。
那少年,垂发如瀑,剑眉如墨,鬓似刀削,目若星辰,如脂的肌肤在烛光的照耀下更显白皙润泽。行立之间,顾盼之时,恬淡温文,冰霜儒雅,仿佛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妖媚撩扰,不泛波澜。
突然,屋外响起了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少年沉声说道,声音温文舒缓,却又分明带着几分凉薄。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一袭玄衣的俊俏男子轻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茶盏,道:“殿下,宣仪太子一行人已经入城,正在往这边赶来。”
他边说着便将茶盏放于桌上,又沏了一杯暖暖的香茶,恭敬地递向依旧站在窗前的少年,然后又走到一柱烛火前,掀起灯罩,用金针挨个挑了挑灯芯。
淡橙色的烛苗好似昏昏入睡的火蛇,被突如其来的刺痛卷去了所有的困意,顿时蓬勃了生机,整个房间也瞬间明亮了许多。
男子口中的宣仪太子正是西牛贺洲的国王魏瞻的独生子。魏瞻虽然已经到了知命之年,膝下却只有这一个宝贝儿子,而且又是老来得子,所以极其宠爱,更是早早地便封了魏宣仪为西牛国的太子。而魏宣仪的母亲既是西牛国的王后,也是南瞻国国王慕之云的同胞妹妹,所以魏宣仪和慕曳白素来交好,此次同来昊京,也是希望慕曳白能对他的这个表弟多加照应。
西牛部洲曾经发生过内乱,国王魏瞻爱子心切,曾经将魏宣仪送往南瞻国的国都——黎都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慕曳白对魏宣仪非常照顾,所以两人的感情一直非常亲密。而在那场长达两年的内乱中,南瞻国给予了西牛国非常大的军事支持,再加上两国连襟的关系,所以西牛国和南瞻国一直以来也都保持着他国所远不能及的兄弟邦交。
“你带几个人过去帮忙打点一下。”窗前的少年缓缓说道,此人正是南瞻国的大殿下慕衡,字曳白。
玄衣男子闻言躬身道了一声诺,便退了出去。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门又吱呀一声打开。
“表兄,好久不见!”来人十三四岁的模样,正是西牛国的太子魏邱,字宣仪。
虽是满脸的兴奋,却也遮不住一路上奔波的疲惫。
慕曳白此时正坐在书案前,见了来人,并未起身,而是沏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魏宣仪趋步向前,躬身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随后找来一个蒲团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抱怨道:“哎!这一路上可是把我折腾得够呛,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快要被颠散了,若不是表兄也在此处,我早就半路上折回去了。”
“昊京不比黎都,更不是白帝城,你可不能再任着性子胡来。当初我曾与你修书一封,约好了时日各自启程,按照计划你只该比我晚来一日,却为何迟了整整三日?”慕曳白边说着边往魏宣仪手中的茶盏里又沏了满满一杯香茶。
魏宣仪仍是一饮而尽,说道:“还不是因为途径丘兹城的时候接连下了两日的暴雨,一路上泥淖难行,不得已在城内耽搁了三天。”
慕曳白微微颔首,道:“原来如此,旅途劳顿,本就辛苦,慕影应该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浴汤,你去洗漱过后,就不用过来了,今晚早些歇息,好好休整一番,后日便要入学了。”
“好,表兄也要早点休息,我先退下了。”魏宣仪站起身子,向着慕曳白做了一个长揖,便出了门去。
……
云舒歌和云子都离开博学鸿词馆后并没有直接回皇宫,而是来到了昊京南面近郊的一个村落。
“王兄,父王迟迟等不到我们回去请安,若是生起气来责罚我们该如何是好?”云子都颇为忧心地看向一旁的云舒歌。
云舒歌单眉微挑,满是不以为意:“诚宝,你何曾见过你的王兄被咱们的父王责罚过?再说,我们平日里那么乖巧,父王又怎么会忍心责罚!”
“乖巧?”云子都一脸犹疑,“呵,王兄,这个词好像并不适合你吧!不过父王从未责罚过王兄倒是事实。可是我怎么办呢?我又不像王兄那般讨父王和母后的欢心,免不了要受到一番责难了……”云子都喃喃地说道,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既羡慕自己的王兄无论犯了什么错总能逃过责罚,又懊恼自己为何连王兄的二分之一也比及不上。
“诚宝,你这么说话可就不对了。你和我都是父王和母后的儿子,得到的疼爱自然也是一样的,你可知道父王为何偏偏从不责罚我吗?”云舒歌一脸得意。
云子都眉头紧蹙,努力搜寻着过往的记忆,认真思索着其中的缘由,片刻过后,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王兄喜欢撒娇耍……额,就是喜欢撒娇!对不对?”
“什么?撒娇?你是不是还想说我耍滑?瞎说什么呢?你王兄我铁骨铮铮,风流倜傥,怎么能说是撒娇呢!我那分明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云舒歌斜着眼睛瞥向云子都,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哦,王兄说的是。”云子都委屈巴巴地点头称是,可是在他的印象里,那分明就是撒娇啊。
两人就这样东拉西扯地来到了近郊村落的几间小瓦舍前,瓦舍的前面是用篱笆围起的一个宽敞的院落。院子里搭着几排竹架,竹竿上的青衣依稀可见,架子上面挂满了鹅黄色的小花和鲜嫩的长短不一的黄瓜。几只母鸡正在那里咯咯啄食,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则站在一旁的石墩上,看着自己的一众娇妻美妾,竟有一种睥睨天下的帝王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