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一个人。”贺清侧身让宋瑜看见身后的小厮,那小厮顿时神色惊慌,满脸惊恐地看着宋瑜。
贺清轻拍小厮的后背道:“你别怕,世子只是看着跋扈。他不喜欢踹人,他怕疼……”
小厮小心翼翼看向门口的宋瑜,却见他轻笑着朝贺清道:“子梧知我,不过——我们还是回席吧,马上散场了,李愈看见你同他的小厮在一处,又要闹事——”
“好——”贺清看着小厮道,“我们先行回去,你自己小心着些。”
交代完,贺清起身走到宋瑜面前,朝他行礼道:“今夜多谢世子款待。”
宋瑜弯着眉眼看着眼前之人:“子梧今夜可还欢喜?”
贺清扬眉,不知宋瑜为何会这样问。
宋瑜继续道:“若是欢喜,就要记得欢笑……子梧可知自己笑起来……六宫粉黛无颜色……”
“咳咳咳——”身后传来小厮微弱的声音,“馒头……馒头太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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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子夜,众人举在梨香院门口,各自行礼告辞。李愈已经登上马车,贺清叫过思南,朝他认真道:“这是曹国公府的李林公子。”又转身看着方才那小厮道,“这是我府上的思南,以后若是有任何事可来将军府找我。思南——”贺清复又转头看向思南,“以后无论何事,李公子都可随时来我将军府。”
“是,思南明白。”思南朝李林颔首行礼。
贺清拍着李林的肩膀道:“好,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别再给寻了错处。”
“李林多谢公子。”那小厮疾步回到国公府马车边上,轻声朝车内之人禀报着什么。
“子梧对谁都这么好吗?”宋瑜出现在贺清身后,看着远去之人淡淡道。
贺清敛眉:“举手之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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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芳菲将尽,梨香院阁楼,宋瑜伸手接住从窗口飘入的雪白花瓣,听沐梨在他身后禀报。
“芳菲苑的姑娘们说,韩维当日并无反常之处。若说唯一不同的,只能是当日他饮了较平日更多的酒、服用了更多的合欢散。”
宋瑜蹙眉:“合欢散?”
沐梨道:“……男子……助兴之物。”
宋瑜道:“可知此物从何而来?”
沐梨道:“据方妈妈说,平日里韩维也经常会服用合欢散助兴,并非一时兴起。那药,姑娘们虽然都见过,但每次都是韩公子自己带去,并不是院里原有之物……”
宋瑜转身道:“若如此,为何当日会突然过量服用?可有查到芳菲姐妹身份?”
沐梨道:“两人本为吴地乡绅之女,后家道中落,被卖至金陵芳菲苑,成为了头牌……”
宋瑜蹙眉闭上了双眼:“吴地……果真如此么……”
“哎呀,梨花姑娘、世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快走吧,芳菲苑着火啦,怕是会烧过来……”香妈妈冲进暖阁,朝阁内之人大喊。
宋瑜拉起梨花朝门口飞掠:“沐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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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苑门口,姑娘们四下逃散,满楼繁华转瞬化为乌有。
宋瑜沐梨疾步而至,正犹豫要不要靠近,宋瑜的眼角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贺清穿着得体、正疾步匆匆路过芳菲苑而去。
宋瑜朝沐梨点了点头,两人悄悄尾随着贺清。见他一路小心翼翼不停四下张望,最后停在了沉香阁的后门前。
宋瑜躲在墙后。后门被人打开,沉香走出半步,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脸。
贺清向后张望,确认无人后、跟着沉香踏入门内,似是非常熟稔般随手锁上了门。
宋瑜从墙后走出。南郡无雪,此时的宋瑜突然回想起第一次来到金陵的那个冬日,漫天飞雪如盖,满园萧瑟、满目凄凉。宋瑜拢了拢衣襟,茫然四顾、似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何在此处。
沐梨向前一步道:“公子,沉香阁的幕后之人果真是贺二公子。可要沐梨等在此处?”
宋瑜不答,只默默走到不远处的榆树下,静静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斜晖脉脉水悠悠,春日从正中落向席面,秦淮河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正当宋瑜开始反思自己无意义的行为、想转身离开之时,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宋瑜回头,像是偶然路过般看着门口的贺清和沉香,挑眉道:“呦,子梧公子好雅兴,□□就在这茶楼后门徘徊……”
“哟——这不是世子嘛。”还没等宋瑜反悔自己的语气,主路之上突然传来一声娇媚的呼唤,“世子殿下怎么在这儿,可是来看我的?”
怡红院的头牌白琼姑娘扭动着腰肢走到宋瑜身边,柔弱无骨般靠在了他身上,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柔媚道:“世子可是有日子没来瞧人家了,人家可想世子了呢……”
沐梨一看情形不对,上前一步拉开白琼道:“白琼,别黏着世子——”
贺清眉头微蹙,似是对眼前突然上演的争风吃醋实在提不起兴趣。他抬眼淡淡扫过沐梨和白琼,又落回宋瑜身上道:“比不得世子有佳人相伴,还有美人惦记着……”
“我……”宋瑜语塞。
“吱呀——”后门再一次被打开。思南提着两包茶叶从门里走出,见到门口站了这么多人,惊奇道:“公子,这是发生了何事?”
贺清仍旧语气清冷:“无事,我们走,不打扰世子与姑娘们讲话……”说着头也不回朝主路走去……
“世子——你看她——”白琼看贺清走远,朝前两步又贴到了宋瑜身上,想撒娇卖个好。
宋瑜未发一言,只转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白琼顿住,想松开手又动弹不得,似乎有凉气从脊椎开始蔓延至全身、如坠冰窟。
沐梨朝宋瑜道:“世子,可要向贺公子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宋瑜像是自嘲般笑了笑,转身朝梨香院走去。
“公子,这宋世子怎的如此风流,如此白日宣淫的做派,真是有辱门风……”马车之上,思南一边驱车一边朝贺清抱怨。
白琼身姿柔软紧贴着宋瑜的画面出现在眼前,贺清压抑住心头隐隐冒出的不舒服感,淡淡朝思南道:“或许身不由已……”
十里秦淮金粉地(6)
城南,大理寺。郑少卿看着眼前的提审记录,眉头皱成了一团。仵作的验尸报告证实了方妈妈的供词,韩维并非溺水,而是因服用合欢散过量,行房时过度兴奋而死,但颈后却有两个不知由来的细小针孔。
若是合欢散确实是韩维暴毙缘由,但郑少卿既不知合欢散为何物,也不知韩维从何处获得合欢散,更不知当日为何会服用过量。据方妈妈的供词,韩维时常会服用合欢散助兴,并非一时兴起。若如此,为何当日会突然过量服用?据称合欢散奇货可居,仅在少数王公贵族中流传,韩维即便有门路,凭借他父亲户部侍郎的年金,如何能够一掷千金挥金如土?
主簿大人收起纸笔,凝神思索:“少卿大人,是否要再搜查一遍芳菲苑,或许能找到其他线索?”
“只好如此了。”说罢郑少卿收起证词,起身要走。
“大人—”录事小甲气喘嘘嘘跑进内殿,“大人,不好了,秦淮河走水了!”
“走水了找京兆尹,就在水边,如此着急忙慌作甚?”郑少卿抬头看他一眼,手中动作不停。
小甲道:“是芳菲苑,芳菲苑全没了!”
“什么?”郑少卿忽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颓然坐在椅子上。
“大人大人,不好了!”录事小乙快步跑了进来。郑少卿捂住心口:“说!”
“京城郊外码头有一艘盐船翻了!”
郑少卿咬牙切齿:“盐船翻了找大理寺作甚?”
小乙道:“那船里的货全掉水里了,里头的盐全化了,漕帮的兄弟帮忙把箱子拉起来一看,嘿——大人你猜怎么着?居然有两箱货没化!兄弟们打开箱子一看,嘿——里头居然全是古董宝物!”
郑少卿双目圆睁,拍案而起:“所以呢?与大理寺何干?”
小乙似毫不在意郑少卿的神色,继续眉飞色舞道:“那漕帮的船老大一看货对不上,觉得可疑,就留意了起来。大人你猜怎么着?那盐船的收货人,居然是户部的韩大人!”
小乙兴奋的脸上突然显出羞赧的神色,不好意思道,“前两日跟船老大喝酒,喝大发了跟他吹牛说大人您正在办个大案子。”小乙面色一正,“不过多亏小的跟他提起过,他一看那船上是韩大人的货,立马就跑来大理寺找小人了!”
郑少卿咬牙切齿:“快带路!”
金陵城郊,漕运码头,幽暗的仓库内,十个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木箱排的整整齐齐。
郑少卿眉头微蹙:“小乙,人呢?”
“大人,小的沈二。”个子不高,满脸横肉的船老大躬身行礼。
“沈二?”郑少卿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粗布麻服却显得孔武有力,“这是你运的货?跑船多久了?”
沈二道:“回大人,小人跑船已经十年有余。”
郑少卿蹙眉道:“既已十年有余,如何在内河里翻了船?”
沈二道:“回大人,主人家的要求这批货无需进城,只需在清明前运到此处仓库即可。小的怕耽误行期,连夜行船,不想昨日寅时落雨不知,水涨船高。小的怕搁浅不敢靠岸太近,不想竟在这小小内河里翻了船。”
郑少卿转身看向小乙:“此话当真?”
小乙点头:“大人,昨夜确实下了大雨,小人那屋漏水,半宿都没睡着觉,全听外头风吹雨打了。”
郑少卿转向沈二:“沈二,你怎知这是韩大人要的东西?”
沈二恭声道:“不瞒大人,此次的主人家正是淮南盐政高璋大人。主人家的每季度都会找帮里的兄弟运货,说是户部所需精盐,每次皆由韩大人接收。”
郑少卿挑眉:“既然是户部要的盐,为何会是漕帮来运送?”
沈二道:“小人不知,许是官船有诸多管制,私船要便利许多。”
闻言,郑少卿不禁抬头看向那两箱完好无损的古董字画,唐代的瓷、宋代的画,张张件件皆是价值连城。
郑少卿沉声道:“既是船老大,不想着怎样跟主人家赔罪,怎的来找小乙?”
沈二道:“小的不才,虽未度过几日书,却是识数的。验货的伙计说是十箱精盐,如今少了两箱盐却多了两箱宝贝。若是平日里小的定不会多心,只是前两日刚刚听小乙说起韩大人的公子因合欢散死了,而那合欢散,说是千金也难求,小的就想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郑少卿道:“你倒是个机灵的。”郑少卿看着眼前不卑不敢滴水不漏的船老大,转身朝小乙道,“把东西都带回大理寺,请沈大哥到大理寺稍坐,再去请崔御史到我府上一叙。”
小乙满脸堆笑:“是!沈大哥,请吧——”
高门大户,花繁水榭,韩茂跪在案前瑟瑟发抖。座上之人遥望远处楼台烟雨、翠峰如簇,轻抿杯中茶:“韩大人,城郊绿砀山,乔木百丈幽径难寻,夫人千金生活可还便宜?”“大人!”韩茂一下瘫坐在地上,“大人,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那芳……芳菲苑已经烧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留下啊……”
“韩大人,”站立在侧的年轻公子随手将拟好的认罪折子扔到韩茂脸上,“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今钦差大人已到淮南,若你自呈案情,承认盐商进献之事皆你一人所为,不仅你夫人千金安然无恙,父亲也能保你不死。”
韩茂满目惶恐、泫然欲泣:“茂万死不辞!”
“明日早朝,督察院会收到你的折子。”座上之人冷冷开口。
韩茂额头触地不敢抬头:“多谢大人!”
看着韩茂退出门外,站立在侧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开口:“爹,你真的要救韩茂?”
座上之人道:“水至清则无鱼。如此能够为你所用之人,留着岂不更好?”
“可就算不死至少也是流放偏远之地,如此废人如何为我们所用?”
座上之人放下手中茶杯,轻捻银须:“漠北,如何?”
*
暮色时分,城西草堂,苜蓿湖上烟波浩渺,孤舟隐匿其中。
船头,思南迎风而立。舱内,贺清和沈二分坐两侧。茶香袅袅,恍若跨过了时间的长河。“公子,真的是你!”沈二神情激动,身体前倾靠近贺清,“香姑娘来找小人的时候,小人还不敢相信,如今方才真的信了!”
似有水雾湿润了贺清的眼,贺清直起身、伸手拉住沈二的手道:“沈二哥,这么多年可还好?”
沈二略有哽咽道:“都好—都好——当年若不是老爷照拂,沈二怎会有今天。可恨当年出事之时沈二不在吴郡,不然何至于等到今日才与公子相见!”
贺清道:“沈二哥,当年之事无需再提,如今你已替沈大哥报了夺妻杀身之仇,沈大哥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沈二道:“沈二多谢公子成全!公子往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沈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贺清沉声道:“眼下有一事,恐怕非沈二哥不能为。”
沈二直起身、抱拳行礼:“公子请讲。”
贺清道:“十年前子梧尚且年幼,诸多事务不甚清楚,各郡旧人不惧连累维持事务至今,子梧铭感五内。现如今我既已回来,自然要好生感谢各位叔伯。此为一,沈二哥能否可代为传达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