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道:“公子能回来主事,兄弟们求之不得。如今漕运的事务虽然多为官家接管,咱们的码头还跟原来一样,自金陵到南郡沿线都有我们自己人,公子请放心。”
贺清道:“有沈二哥在,漕运的事务自然不用担心。只不知自金陵至西域沿线的商号可还在?”
沈二道:“武帝定都后,南郡和西域几乎没了商货往来。若公子着急,沈二今日回去就亲自跑一趟西域。”
贺清道:“如此也好。沈二哥可还记得韩维是因何而死?”
沈二挑眉:“合欢散?”
贺清道:“京中流言,合欢散产自西域。我需要知道流言是否属实。”
沈二道:“沈二明白。公子只让芳芳菲菲套出更多韩家父子贪赃枉法的证据,韩维之死疑点重重,眼下合欢散是唯一的突破口。”
风过了无痕,贺清朝沈二郑重点了点头。
*
夜凉如水,金陵城已悄然无声。皇宫内院,御书房中,武帝眉头紧蹙盯着案上字字珠玑笔底生花的认罪折子,落针可闻。御史崔言脊背僵直跪在地上,周身似有浩然正气凌凌不可侵犯。何丞相眉目低垂,恭顺站在一旁。
“丞相,你怎么看?”半晌,武帝合上奏折,面向座下之人开口道,“这韩茂可是罪大恶极?”
何珪面不改色,向前一步淡淡道:“回陛下。只是两箱古玩而已,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况韩大人已主动认罪,显然已有悔过之心。”
“不算什么?何丞相可知淮南天象异常,月前落雨不止,如今江水肆虐灾民饿死者有之?如若贪赃枉法不算什么,敢问何丞相,于天下百姓而言,何为公理、何为天道?”崔御史剑眉星目,声若洪钟。
武帝看了看崔言,不置可否地看向何珪。
何丞相不卑不亢朝崔言道:“御史大人心系天下,可知韩大人入京近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户部上下无不称颂。这盐政之事本就难以管理,朝野上下皆知淮南盐商家财万贯,主动送礼巴结也是有的。若因此就如崔御史所言腰斩示众,不免伤了老臣们的心……”
“那依丞相之见,该当何如?”崔御史声若洪钟,朗声责问。
何丞相依旧不急不缓,朝武帝略一行礼道:“陛下,依老臣之见,不如将韩大人流放漠北。北寒之地地处偏远,南人恐难适应。如此,既惩戒了韩侍郎、给其他人做个警醒,也不至于罚了太过、伤了君臣和气。”
“依丞相所奏。”武帝揉了揉眉头,向随侍在侧的廖公公伸出手。
“陛下……”崔御史跪着向前两步,正待争辩,却见廖公公状若无意微微摇了摇头。
已经起身的武帝闻言转过身来,“崔御史不满朕的决定?”
崔御史惊觉,俯身跪拜:“臣不敢,恭送陛下!”
御书房只剩崔御史和何丞相。何丞相面露笑意,往前一步扶起崔御史:“御史大人,过刚易折。”
“哼。”
故园春(1)
城北秣陵,烟柳环湖,汀洲如岚。春水如玺,金陵百湖,文人墨客独爱秣陵。渔歌出芦渚,花影漾沙洲,若是此时泛舟湖上,三面环山磅礴有虎踞龙盘之势。山岚叠嶂处,寺影重重,碧瓦红墙楼台烟雨。
烟笼河堤,循着杨柳往幽静处走。竹林掩映处,禅房古寺宁谧安然。绕过寺门,几株樱花娇若少女、如烟似霞开的正好。
禅房内,金身观音背对着蒲团,左右书曰:问大士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香案上,各色瓜果蜜饯堆成了小山。香案下方,贺澄神情肃然跪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观音大士,信女贺澄求您保佑父兄在北境一切安好,早日平安归来。求您保佑二哥早日放下前尘旧事,自在随心。求您保佑信女早日寻得良人,觅得良缘。”言罢,虔诚跪拜,磕头上香。
房内香气氤氲,房外春色烂漫,被春色迷了眼的蝴蝶晃晃悠悠在房内流连。
丫鬟芙兰眼睛盯着那只颤悠的彩蝶,向前一步扶起贺澄道:“小姐,寺里的樱花开得正好,不如折几枝回去?”
贺清起身,朝疲惫的蝴蝶伸出手。那蝴蝶竟真落在了贺清指尖,微微颤动着翅膀。贺清浅笑,转头朝芙兰道:“花落时零落成泥已是可怜,眼下花不离枝甚好,何必非要带回府里。咱们去看看就好。”说着拢起蝴蝶,小心翼翼走出了禅房。
樱花树下,一席碧衫的贺澄眉眼如画,春风吹落花瓣飘飞如雨,掠过眉梢、落在身上。贺澄放在手中的蝴蝶,目光追随、玉步轻移,远观好似嫦娥仙子月宫赏桂。
竹林深处幽暗无光,身着玄衫的男子站在暗影里,目光沉沉盯着贺澄。
“公子?”身旁随侍见他突然停下,开口询问。
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碎落的光点里隐约可见冷峻的线条和阴骘的眼神:“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石松,把这几株樱花移到府里去。”
“是!”
未时刚过,城东贺府,守门的侍卫正要换班,抬眼瞧见府门对面的杨花树下,少师独子顾羽一席素白云锦潇洒翩然,似向府中走来。侍卫正欲行礼,却见顾羽不再向前,而是停在了杨花树下,背着手来回踱着步,脸上笑容洋溢,似乎还在念念有词着什么。侍卫不便上前,只得时不时关注着顾羽的动向。
一个多时辰,贺清和思南外出归来,侍卫上前行礼:“公子,顾羽公子已来了一个多时辰了,不知为何也不进府,就在外头站着。”
贺清回头,看见顾羽正匆忙向他走来。春衫从容得宜,腰间玉佩精巧别致,显然用心搭配。因日晒太久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鬓边散发沾在脖侧也浑然未觉。看见贺清,顾羽喜笑颜开:“子梧你回来啦?”
贺清看出顾羽的来意、忍俊不禁:“玉尘找我所为何事?”顾羽的脸上似有一丝羞赧,两颊更是透红:“无甚紧要事,昨日得了幅字画,想与子梧同赏。”
“哦?”贺清笑,“何时得的字帖,哪位大家的字?哪个朝代的画?”
顾羽气急,从口袋掏出字画扔到思南手上,又从另一个袖中小心取出一个锦盒,双手递给贺清,两颊绯红道:“今儿个在外头看见这个小玩意,上头的樱花刻的甚是精巧,就随手买了下来。买了才知娘亲不喜欢,之前听思南说起澄妹妹喜欢樱花,想着澄妹妹可能会喜欢,就顺便带来了。左右娘亲也不合适,就留给澄妹妹玩吧。”贺清打开锦盒,通体透明质地纯粹的白玉簪静静躺在绸缎里。
“玉尘随意逛到了城西的琼玉阁,再顺路来了城东,在府门前顺路了一个多时辰?这几日你可是日日顺路啊。”贺清关上锦盒,面带微笑地看着友人。顾羽见贺清揶揄,微微不悦道:“字画你先留着,今日我还有事,下回再来取。”说着转身就走。
“玉尘!”顾羽停下,听贺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家父和兄长年末或会回京,若到时仍未改变主意,可请少师大人上门一叙。”
顾羽双颊绯红,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澄儿回来了吗?”见顾羽已经走远,贺清转身问侍卫。“回二公子,大小姐已回来有两个时辰了。”
“思南,走,看看澄儿去。”
将军府邸整肃严谨,门口的石狮双目囧囧、英姿勃发,朱红色铜门宽阔巍然,铜门之上金箔裱匾御笔亲书:征北将军府。大门之内松柏长青,丈高石碑书云:永安之柱。竹菊装点,没有百花繁茂蜂围蝶阵。绕过厅堂,穿过拱门,琴丝竹随风轻摆,满园芳菲尽汇于此。
左侧月季右侧杜鹃,白若雪粉似霞,院中小径芳草如茵,路尽头,玲珑闺阁赫然在目。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宽绰绰罗帏绣成栊,郁巍巍画梁雕栋。
贺清掀珠帘而入,柔和暮光如银瓶乍破,纷扬跳跃。书案前,贺澄正手执狼毫,轻沾点墨。生宣之上,远山如黛,竹径通幽,栖玄古寺前几株樱花如烟似霞。
进贺清进来,芙兰微一行礼,退出门外。
听见响动,思南回头,见芙兰不似往常活泼、木木站在一侧,开口问道:“怎么了,小姐骂你了?”
芙兰杏眼一瞪:“小姐什么时候骂过下人?”
思南道:“那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出门累着了?”
“今儿个去栖玄寺,那儿的樱花开得真真好,小姐连摘几枝都舍不得。结果用过斋饭再去看时,那几株树竟被人挖了,你说气不气人?”芙兰攥着丝帕,鼓着香腮道,“小姐嘴上不说,定是不悦,回来了就在房中作画。”
思南蹙眉:“可知是何人?”
芙兰道:“未曾见着主人家,只听见下人喊石大哥。”
思南敛眉沉思:“姓石?倒是未曾听说谁家姓石。”
屋内,贺清将锦盒放到书案上:“玉尘今儿个又来了。喏,这是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贺澄放下手中狼毫,取过锦盒。暮光之下,盒内玉簪通体流光溢彩,簪头樱花含苞待放、栩栩如生。贺澄眉眼舒展,眸若星月:“玉尘哥哥可还在?”贺清笑:“已经走了。你若欢喜,不若也给他个回礼?”
贺澄看着眼前即将完成的画,欣然道:“二哥稍坐,马上就好。”放下锦盒重又执笔,朝门外道:“芙兰,换碧螺春,二哥要坐一会儿。”
茶香氤氲,安然暮色里,贺澄面若桃李,娟秀小楷落笔成诗: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
“公子,宫里来人了。”门外传来思南的声音。
“哪位?”“太子身边的小欢子。说韩维案已经了结,陛下旨意让公子下月初回文华殿。小欢子还说近日春色正好,太子请公子和顾公子过两日一同赏春。”
贺清道:“知道了。”
思南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公子,世子遣人来了。我先去看看……”
思南一路小跑,落日余晖洒满后园,琴丝竹墙边、身着青衣的小人儿静静站着,春竹的倒影落在春竹脸上。
思南远远朝他挥手:“小春竹,你怎么来了,来看我吗?”
春竹转过身,见是思南,没好气道:“谁来看你,世子哥哥让我来你们家公子赔罪。”
思南一脸惊奇看着春竹:“赔罪?所谓何事?”
春竹没好气道:“谁知道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比梨花姐姐还扭捏……”
抬头见贺清远远绕过拱门而来,春竹行礼道:“贺公子,世子哥哥让我来给你道歉。他说前几日在芳菲苑前说错了话,望贺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与他计较……”说着春竹直起身,从袖口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物件,托在掌心。
贺清看向春竹掌中之物,一树太湖珠制成的桃花在春日余晖中莹莹闪着光泽。
贺清敛眉,朝春竹淡淡道:“世子有心了,忠叔屋里正缺个摆件,我看这大小正好……”
“你……你可知这是世子殿下……算了!”春竹涨红了脸,把手中的桃花树猛地塞到思南怀里,“东西送到了,我走了……”
思南看着负气而走的春竹,又看向贺清道:“公子,真放忠叔房里吗?”
贺清伸手从思南手中接过,默然不语。
思南又道:“公子,我看这工艺煞是精细,看春竹那样子,不会真是世子亲手做的吧?”
贺清停下脚步,轻声道:“故园春……”
思南凑上前:“公子你说什么?”
贺清转头看向思南:“以后这树桃花、名叫故园春……过几日带去四月春堂吧……”
故园春(2)
金陵东郊,有丘名曰栖月。春日之栖月,林木蓊郁、流水潺潺。循桃蹊而上,视野开阔处,松竹轻摆、芝兰芬芳。山泉之侧,有群芳怒放,莺歌燕语不绝于耳。
进山采摘野果的童子早就收获满满,追逐着蜜蜂蝴蝶一路沿山泉而下。视野开阔处,有数十名读书人次第坐于流水两侧,或手执笔墨、或把盏言欢,春色大好正适合曲水流觞。童子不懂诗词歌赋,沿山路继续往前走,不远处的老槐树亭亭已如盖、遮住了大半天空只留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树荫之下,三五位穿着醒目的年轻公子正喝着茶、品着点心遥望山岚姿色。居于正中的公子衣着秀美、姿态翩然,目光淡淡有出尘之姿。童子呆愣一旁,刹那间鸟噤声、花失色,满山春色只是徒劳。童子低头掐了一把自己,似在怀疑自己是否误闯入了武陵人的梦里。
那武陵梦中人没有发现呆愣一旁的童子,而是和太子、顾羽一道,转过身看向远处饮酒作诗的读书人们。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手持酒盏的年轻人脸色绯红、双眼透亮,朝着开阔处咏道,“君子当有鸿鹄志,不与俗态而同尘!”山谷中传出阵阵回声。
顾羽闻言轻笑,转头对太子贺清道:“若有鸿鹄志,何必自哀怜。玉尘看来,君子当如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玉尘妄自菲薄,”太子闻言举起酒盏,同那年轻书生般抬起头看着开阔的天幕,“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吾愿为鲲鹏,纵起于青萍,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好!太子殿下果然志向高远。子梧,你说呢?”玉尘边斟酒边转向贺清。
贺清接过顾羽手中的酒盏,轻抿一口,转头看向不远处对酒当歌的读书人:“春服舞雩,因国泰民安。子梧认为,君子当如凤,出於东方之国,翺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现则天下安。若不成,愿为梧,于彼朝阳,鸣凤安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