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泉脸上完全没有了那种桀骜飞扬的神采,嘴唇微微发颤:
“我先前劝过你很多回,你越是对齐徽这样掏心掏肺,毫无保留,他越是会猜疑你有其他的目的,可是你总不肯离开他……我是想,我是想让你亲眼看看他的选择,清醒一点,可我没想到你会跳崖……”
他的呼吸粗重压抑:“你当时一定很难过吧,我真的很后悔……如果这一世你没有记忆多好,或者如果一切能真正重新再来多好,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冲过来保护你……现在咱们没戏了……”
曲长负抱着手,耐心将谢九泉的话听完,然后道:“来,抬头,看着我。”
谢九泉顿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眼睛有些发红。
曲长负道:“谢将军,我要纠正两件事,听好。”
“第一,我不恨你,你知道的消息,有权选择告诉或者不告诉我。咱们不是现在没戏了,咱们就没有过戏,你的误会很大,错觉很深。”
“第二,我也对你不感兴趣。你现在脑子出了问题,怎么会有人喜欢天天把自己打趴下的人?快去再找几个厉害的剑客打打架吧,多输几场你就会发现,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比你厉害而已。”
谢九泉:“……”
确实,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会喜欢曲长负这种人,他真的是脑子有病。
“至于我,”曲长负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愉悦之色,声音里充满了向往,“我的目标是升官发财,拯救天下苍生,你不要打搅我实现理想,因为你打不过我。”
谢九泉:“……”
曲长负原本是在宴会上无聊,出来透个气换换心情的,结果谢九泉还真给他来了一出刺激的,让他又很是怀念大家客套而祥和的笑脸。
他说完之后,就重新回到席上去了。
谢九泉在树上靠了靠,重新端出那副冷冽肃杀的神色,跟在曲长负身后。
曲长负刚刚坐下,一旁便又来了个敬酒的。
这人是昌定王的侄子卢旭。
跟身为世子的卢延不同,卢旭的父亲没什么大本事,他全家依附昌定王府过活,见人就是一脸笑,对着曲长负也口称“表哥”。
卢延不知道从哪端了两只大海碗过来,放到两人之间倒满:“表哥升迁之喜,今日可是大忙人,方才便一直想敬酒,差点挤不过来。”
他笑吟吟地将其中一只碗朝着曲长负推去,说道:“小弟敬你一杯。”
曲长负的目光往旁边一飘,没伸手:“我近来办差,给王府添了不少的麻烦,卢四公子如此前来示好,不怕你家长辈责怪你吗?”
卢旭道:“哎,表哥说的哪里话来,你是秉公办事,卢家是问心无愧,双方并无嫌隙,责怪我做什么?”
他今天是非得灌曲长负酒不可了,再将酒碗往前一递,笑道:“表哥不喝,难道是看不起我?”
确实看不起他,但是酒还挺想喝的。
最近他出去浪的次数比较多,家里人从来没见过曲长负这么“活蹦乱跳”的状态,都很担心他哪天玩过了头倒地暴毙。
因此上到外公表哥,下到侍从管家,都看他看的很紧,轻易摸不着酒。
但今天情况不同,这可是曲家设宴款待客人,这一杯杯酒全都是被人逼着喝的,他被迫无奈,谁也不能叨叨。
曲长负似笑非笑,矜持地伸出手,似乎不太情愿地去端碗。
正在这时——
一旁的谢九泉突然喝道:“有完没完!”
他一巴掌打开了卢旭的手,酒碗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与酒液四溅。
曲长负:“……”
谢九泉的心情本就极端不好,一会埋怨曲长负狠心绝情,一会又悔恨自己没护好他,卢旭这就是往枪口上撞。
谢九泉冷笑道:“一个大老爷们玩这种灌人喝酒的下作把戏,我都替你老子害臊!敬曲公子,凭你也配?给我滚!”
卢旭又惊又怒:“谢九泉,你欺人太甚!”
谢九泉眸色冷厉,阴森森地道:“那又如何?”
他身上杀伐戾气极盛,谢家手握实权,满门公卿,亦非卢旭所能够招惹。
见谢九泉的手已经按上了腰侧的剑柄,卢旭只觉得双腿发软,下一句话便没说出来,战战兢兢退后几步,忙不迭地就跑了。
谢九泉冷哼一声,回过头来,见曲长负低头看着地面的碎碗。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怜惜,低声道:“怎么他让你喝你就喝?”
“谢将军。”曲长负抬起头,冷冷地说,“你这个人真的很浪费。”
谢九泉:“……”
果然曲长负是真的不喜欢他,又生气了。
谢九泉这脾气一发,旁人不明就里,暂时也没有过来敬酒的了。
曲长负自己倒了一杯,正要喝,就看见小端就冲着他大步过来了。
那张冷冰冰的晚娘脸让他一看就闹心。
曲长负懒洋洋地道:“你又做什么?”
小端瞟了一眼那杯酒,这回倒是顾不得提了,冲曲长负附耳低语道:“少爷,卢家的人想硬闯后宅,刚才被我和小伍拦住了,动手打伤了几个。”
曲长负道:“你们可有受伤?”
小端摇了摇头:“但他们行为如此激进,一定有什么阴谋……”
曲长负哈哈一笑:“阴谋早在魏王遇刺的时候就开始了!莫慌,且看戏吧。”
随着他的话,卢家那边已经有个下人鼻青脸肿地匆匆跑进来。
他冲到卢延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惊慌失措地扯着嗓子道:
“世子爷,不好了!相府的人和咱们府上的侍卫打起来了,卢财、卢旺他们都受了伤!”
卢延直接就踹了他一脚,骂道:“你这没规矩的奴才,来到人家府上做客,怎么还能跟主家打起来?”
那名下人颤声道:“世子恕罪。奴才刚刚站在那里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跳到相府的后院里面去了,那打扮很像今日刺杀魏王殿下的刺客!”
“小人当时一个着急,就喊其他的兄弟们和我一起去抓人,行为莽撞了。”
他说着悄悄向曲长负那边看了一眼,却又道:“但当时相府护卫明明也看到了那人,却并不追赶,反而上前阻拦,奴才们心里焦急,这才会冲突起来。”
人人都知道,魏王遇刺的时候,正好昌定王府的马车经过,刺客还是他们一起帮忙对付的,这样说倒也合理。
“这……”卢延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曲公子,这话怎么说?”
小端低声道:“少爷,当时并没有人进去。”
其实到这一步,卢家想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提前让人摸近曲家内宅之中藏好,再假称亲眼看见刺客,故意跟相府的人发生冲突,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从而搜查相府。
至于能搜出什么东西或者人来,那就看他们翻案的需要了。
正好曲萧不在府中,亦不会受到牵扯,卢家想要对付的也只有曲长负一个人。
而且刺杀人选竟然挑了魏王,也十分微妙。
那小厮故意扯着嗓子大喊,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有宾客慌张道:
“魏王殿下不是正在相府的厢房之中养伤吗?这刺客胆大包天,不会还想行刺吧?”
这样一说,众人都紧张起来。
他们不光担心自己的安危,也担忧若是魏王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作为在场之人也会被皇上迁怒。
五城兵马司指挥张褚也在被邀请之列,此时他站出来道:“曲公子,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允许我调人过来搜查一番!”
旁边的人也纷纷劝说道:“是啊,就让张大人领兵搜一搜吧,早抓到刺客,大家都安心。”
“一定要好好审问,此人意欲何为!”
“魏王殿下还在养伤吗?先要确定殿下的安危才是啊!”
曲长负微微蹙眉,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让人也不太忍心去责怪或者逼迫于他。
张褚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说道:“我一定会让手下的人多加小心,不会冒犯府上内眷的。还请曲公子通融。”
曲长负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列位都这样认为,那就搜一搜吧,希望能抓住刺客,大家也好安心。”
卢延冷冷地笑了笑,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要他被所有的人盯着,既不能拒绝,也不好通风报信。
当下张褚先清点了到场的所有宾客以及相府中的下人,又派人将周围团团围住。
令人惊讶的是,除了养伤的魏王,太子和璟王也都没有露面,整件事情透着诡异,令人更加担忧。
曲长负道:“小伍,你为张大人引路。我去看望魏王殿下是否安好。”
卢延怕他捣鬼,说道:“魏王殿下的安危确实令人担忧,我同曲公子一道。”
*
外面闹哄哄地搜查,相府中的仆役都按照名单被召集到了一处看守起来。
谁也没有发现,从相府后院的一座假山里,竟然悄悄爬出来了一个黑衣人。
这黑衣人似是受了伤,动作有些迟缓,他爬出假山之后,谨慎地按了按怀里的书信。
这封书信当中伪造了曲长负与陈英勾结陷害卢家的证据,并且明确指出,所有的一切都是魏王在背后操纵,今天这场刺杀亦是他自导自演。
这个黑衣人一会要做的,就是“不小心”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住,并且搜出书信。
至于死活,那就只能看运气,自然,报酬也足够愿意让人卖命。
眼下时机已到,他深吸口气,喃喃道:“爹娘好好保重,恕儿子可能无法再尽孝了。”
说罢之后,就要飞身跃出。
足下刚刚用力,忽听有人在身后淡淡地道:“看不出来,你也有爹妈。”
黑衣人一个趔趄差点扎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的山石上,不知何时靠了一个十分俊美的年轻男子,双手抱臂,面色讥诮。
“璟王?!”
靖千江手里上下抛着一颗小石子,见他回头,看也不看,直接甩手一挥。
只听“咚”地一声,石子砸到了刺客的脑门上。
那刺客直勾勾地盯着他,惊诧的神色还留在脸上,整个人就白眼一翻,倒了下去。
靖千江“嘁”了一声,有点嫌弃地过去在这人身上掏了掏。
那几封信并着一瓶鹤顶红全被他搜了出来,吹了声口哨,过了片刻便有个下人出来,冲着靖千江无声一行礼,把东西带走了。
随后,靖千江一脚把人重新踢进了假山里面的石洞当中,转身而去。
他的事情办完,正打算回到前厅去看戏,结果一摸,发现早上回府前同曲长负说话的时候,将佩剑落在他房里了。
靖千江倒不急着用这把剑,只是一会若是不慎被谁看见,这东西便是破绽。
他转身回去取剑。
推门进了房,靖千江立时发现,床头处竟然背对着他站着一个人。
第25章 倏尔霜刃挥
曲长负跟卢延以及其他一些宾客去看齐瞻,结果发现房间是空的,齐瞻将伺候的人和太医打发走之后,竟然也不知所踪。
这一着连曲长负都没想到,忍不住看了卢延一眼,发现他也正充满狐疑地看着自己。
两人心里同时在想,对方在搞什么鬼?
魏王这又是被谁给弄没了?
曲长负道:“来人,去把魏王府的侍卫叫过来,询问他们可知道魏王去向。”
他吩咐完这件事,一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又已经匆匆跑过来。
他气喘吁吁地冲着曲长负道:“曲大人,目前贵府的其他地方均已搜查完毕,只剩下曲丞相、令妹、以及您的院子了,您看这……”
曲长负压根也没打算让他们搜完,不说别的,他还有个庶出的小妹,今年十五,闺房总也不能任由搜查。
他只是在替后面的一场好戏拖时间而已。
听了这话,曲长负便道:“那就先搜查我的院子罢,我这就过去。卢世子,少陪。”
按计划,提前安排好的刺客此时应该已经被“捉拿”了,但却迟迟没有动静,魏王也不知所踪。
卢延感到仿佛有些事情脱出了自己的掌控,略感焦躁,决定把曲长负盯紧:“客随主便,即如此,我仍与曲公子一道罢。”
曲长负无所谓地道:“随便。”
*
另一头,靖千江无意在曲长负房中发现生人,当下便低喝一声“干什么的”,抢先向着对方肩头抓去,结果那人一回头,却叫他大吃一惊。
“齐徽?”
他连太子都没叫,齐徽看见靖千江后也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
“是你?你也知道他的身份?”
齐徽脱口道,“你难道也是……”
若非靖千江同样重生,并知道曲长负就是乐有瑕,他怎么会同自己一样,也出现在这里?
靖千江眉宇间掠过怒容,丝毫不想同他说话,打断齐徽斥道:“你也配站在这里?出去!”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忽地神色一顿,猛然回头朝曲长负房中的屏风看去。
紧接着,靖千江骤然出手,直接打翻了那扇屏风。
“又是什么人?”
——齐瞻正藏在屏风后面。
来曲长负房中这一趟,虽然没看见主人,但是他可真的没白来。
光是一个齐徽出现,已经够让齐瞻惊讶的了,再瞧见靖千江也同样来到了这个不出奇的小房间里,齐瞻简直觉得做梦都没有这么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