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秋河原本是东宫的侍卫,而后被齐徽安插进郢国的特务机构当中,假死后前往西羌成为卧底。
宋彦作为一名表面上没了父亲的孩子,宋太师不忍见他受人欺凌,这才将他接入太师府,记入宋鸣风名下,照料教养。
后来宋彦又入东宫,也是因为齐徽的补偿照拂。
他的亲生父亲没死一事算是高度机密,除了齐徽便只有宋太师知道,便是曲长负活了两辈子,也是在不久之前方才知晓的。
——因为上一世,黎秋河从头到尾都未曾光明正大地露面过。
他这次回来,一来是到了年限,身上的职责可以由接班的新人顶替了,另外也是因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配合宋彦向西羌传递了错误的消息,以至于曲长负等人被刺杀。
外人不知道宋彦有意谋害,只以为这是疏忽大意造成的过失,但黎秋河也因此受到责罚。
他卸任后并没有得到丰厚的奖励,而是重新由上级编造了新的经历与身份,被安插在五城兵马司当中,成为了一名小卒。
宋彦眼下还在宋家的别院里面关着,黎秋河回来之后不久,便登门拜访宋家。
除了诚恳道歉之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请求,就是希望能够接走宋彦,亲自教导。
曲长负听了刘元的禀告,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这一世黎秋河会是什么时候死,又是怎样的死法。
第60章 谁解轻离合
刘元道:“少爷,四表少爷说要问您的意思。宋彦这事,您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办。那个人也说要向您当面致歉,您过去吗?”
曲长负道:“他要宋彦,给他便是了,又不值几个钱。至于要当面致歉……有诚意便自己上门来,我去做什么?”
黎秋河目前在他人眼中,是一个曾经立下过战功,又流落在外的士兵,辗转多年回国,找到了自己的亲人。
不管他是否因为犯错误而失去了应有的奖赏,始终也都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目前宋彦已经从宋家的族谱上除名,扣着人家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没必要。
曲长负只是想起来,上一世宋彦身为文职官员,没上过战场,宋家覆灭,他却活了下来,痛哭一场之后,依旧跟在齐徽的身边,积极奔走效劳。
当时曲长负心绪极为恶劣,也不满宋彦对于其他人之死一副无动无衷的样子,于是再也不把他当做宋家的亲人,虽然亦化名换貌找到齐徽,却与宋彦根本不相往来,甚至几次冷言以对。
现在回忆起来,上一世,宋彦应该也早已知道黎秋河是他的亲生父亲,“乐有瑕”是他“杀父仇人”的事,宋彦又知不知道?
按理说以齐徽的性情,如果没有因此处罚自己,那么应该也不会告诉宋彦这件事,无端为下属之间增添怨恨。
如今命运兜兜转转,这辈子还没有遇见黎秋河,他倒是先跟宋彦结怨了,也不知道这对父子今生又有什么打算。
大概为了表现诚意,黎秋河来的很快。
曲长负思忖之间,刘元将他的话带过去,对方便立即由宋绎陪同着,前来曲府拜访。
黎秋河身材魁梧,长了一张国字脸,看起来五官端正,神情忠厚,他大步走进门来,看见曲长负后就深深拜了下去。
曲长负坐在位置上,既不惊讶,也不弯腰去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笑道:“哟,这是做什么?折煞晚辈了。”
刘元十分机灵,连忙过去劝,手虚摆在黎秋河身边,连声说:“黎爷,您快起来,快起来,我家公子可受不起!”
黎秋河在这对主仆虚伪的阻拦之下,冲着曲长负重重磕了三个头,才惭愧地说道:
“曲大人,我在宋彦幼时便离开了郢国,实在疏于教导,这么多年亏的宋家给他一口饭吃,谁知道他却恩将仇报,竟然意图加害大人,更致使我这个当父亲的成了帮凶,我实在惭愧无地,特向您请罪来了!”
“原来是为了此事,那这个罪可是你应该请的。”
曲长负的事情淡了下去:“只不过黎大人,宋彦要害的是我的命,你要是真的愧疚,真的有心,为何不手里拎点有用的东西过来作为补偿?宋彦要的是我的命,你磕着三个头就抵了,这赔罪是不是也忒不值钱了一些?”
一般人到了这种时候,都应该把人双手扶起说声无妨了,可曲长负真的不按常理出牌。
黎秋河愣了愣,说道:“这是我的疏忽,请问大人想要怎样的补偿,我会尽力做到。”
曲长负道:“这个嘛……我目前也不缺什么,还没想到。你要是真的有愧疚之心,便给我立个字据罢,就写你黎氏父子欠我一条命,以后我若有任何吩咐,只要不违背忠孝之义,无不听从。”
黎秋河对着曲长负,当真有种下一刻就要窒息的感觉:“……好。”
他写完之后,曲长负拿着字据看了看,收起来,一抬眼看见黎秋河还在旁边,便问道:“道完歉了吗?”
黎秋河:“……是。”
曲长负奇怪道:“那为何还不离开?”
虽然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刻,黎秋河突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儿子为什么想要把曲长负给弄死了。
他低下了头:“那就不打扰大人了,我这便离开。”
宋绎虽然是陪着黎秋河过来的,但他的目的主要是防止黎秋河惹曲长负不快,至于曲长负欺不欺负黎秋河,就不关他的事了。
此时宋绎并未跟着对方一起离开,反倒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笑打量曲长负的神情。
曲长负道:“怎么,我脸上长花了吗?”
宋绎道:“这倒是没有,不过我很好奇,那个黎秋河不是好人?”
曲长负道:“我也不知道,你抓到他什么把柄了吗?”
宋绎道:“没有,我只是看你对他的态度不怎么样。”
曲长负淡淡地说:“那是因为我心胸狭窄,对于得罪过我的人一向很记恨。再说他上门赔礼,双手空空也就罢了,难道还想让我留他吃饭不成?”
宋绎有心逗他高兴,便笑道:“哎呀,这话说的我好生惶恐。”
他站起身来,抬手冲着曲长负一揖,说道:“那不知同样空着手厚颜来到相府的宋某,可有在这里讨一顿饭的面子?”
曲长负道:“宋将军这话说的,你空着手来有什么要紧,银子掏出来不就得了。”
宋绎不由大笑,直起腰来粗鲁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被曲长负把手推开。
兄弟两人说说笑笑,都没有把这个小插曲太当回事。
对于宋绎来说,他认为宋彦到了这个份上,绝对已经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而对于曲长负来说,虽然上一世因为黎秋河的缘故,给他造成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但这事的根源还在于齐徽的性格。
黎秋河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值得日日防备惦记。
可两人都没有想到,黎秋河之死,会来的这样快。
*
这一阵子宋彦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他虽然已经在宋家的族谱上除了名字,但是宋鸣风对他失望之极,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
为了防止宋彦再被放出来,想毒计祸害别人,宋鸣风派人将宋绎严加看管在了庄子里,每日和其他的普通百姓一样劳作,通过自己的双手换取口粮。
这简直让从小养尊处优的宋彦痛不欲生。
他几次试图逃跑都没有成功,太子又狠心不理,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了,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多年不在身边的父亲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接他。
宋彦得不到外面的消息,突然见到黎秋河出现在面前,简直要喜极而泣。
“父亲,咱们能走了?我以后就可以跟在你身边,再也不用受宋家管教了是吗?”
黎秋河道:“那是自然,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哪有一辈子被宋家拘着的道理。不过阿彦,我看你最近可真是昏了头了,这一番举动,实在不智啊。”
“我这次回来,不光是宋家和曲家没给好脸色,就连太子殿下也没有见我,按说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为自己筹谋的心思父亲能够明白,可真是太急躁了!”
宋彦自知理亏,却又忍不住反驳:“我这么多年寄人篱下,宋家也不可能真心为我的前途着想,事事都要我自己筹谋打算,又怎能不急呢?”
他说着也觉得自己很委屈:“父亲你这些年不在我身边,我对你的印象只有一封封的书信,遇到什么也没人撑腰。曲相以为曲长负不是他亲生的,都对他——”
黎秋河听着宋彦说话,本来神色平静,直到他提起此事,方才脸色微变,截口道:“阿彦,此事莫提。”
宋彦说到这里,也自觉失言了,好在目前只有父子两人,不至于让外人听见。
他嘀咕了一句:“我这不是觉得曲长负命好么。谁都对他好。”
黎秋河道:“他们父子间那笔阴差阳错的烂账,难道你羡慕不成?再说了,曲长负命好不好,也是曲长负的事,你既然抢不到手,就别总是盯着别人。”
宋彦没再吭声,这时两人说着,也已经到了家。
黎秋河目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兵,黎家又不是什么名门,这里虽然用不着宋彦再劳作了,但比起他过去在宋家的生活,那就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宋彦再想想方才黎秋河的话,也不由后悔自己的作为,神情沮丧。
要不是一念之差,他哪里用得着沦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黎秋河刚训了他一顿,但到底心疼这个唯一的儿子,见状笑了。
他拍了拍宋彦的肩膀道:“傻孩子,父亲既然把你接了回来,又怎么可能让你受委屈呢。来,瞧瞧这是什么,也免得你总觉得人家的爹好。”
他领着宋彦来到厨房里,用脚在灶台后面的一处轻轻踩下,紧接着,地面的中间竟然漏了一个大洞,黎秋河便点燃火把,当先顺着洞下的长阶走了下去。
宋彦怔了怔,连忙随后跟上。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等到了最底下的时候,宋彦不禁怔住。
只见面前珠光宝气,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黄金玉石,就算是十辈子,他们也花用不尽。
即使在宋家,他都没见过这么多的财富,当时声音都发颤了:“这、这……哪里来的?”
黎秋河笑而不语,对于儿子的反应十分满意。
人活这一辈子,一个是自己出头露脸,另一个活的就是子女。
宋彦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将是他血脉的延续,黎秋河当然要想办法为他提供最好的一切。
宋彦连忙过去看,几乎要扑到那堆宝物上面,但是随即,他便在这堆东西当中发现了一个鬼脸的面具,上面还刻着一些扭曲如同蝌蚪的文字。
“这、这是……”
宋彦仔细辨认之后,脸色变了,情绪也从狂喜当中清醒过来:“这是南戎帝王墓里陪葬的葬器啊,父亲,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从小与太子一同读书,虽然没有继承宋家的传统,学会多少武艺,但见闻十分渊博,一眼便认出了东西的来历。
南戎跟郢国的风俗有些不同。
那里的人重视身后事胜于生前事,总觉得人活着无非一过客,死后才要到真正的归宿当中去,因此陪葬非常丰厚,帝王更是如此。
而且当地巫术盛行,有着独特的诅咒之法,这面具便是巫器之一,上面写的是“有扰长眠者,一月之内,暴毙而亡”。
那文字并非南戎语,而是一种专门用于巫蛊的字,每一个都狰狞扭曲如同人体,仿佛一个个眼看就要跳下来索命的小鬼,十分恐怖。
宋彦忙不迭地将面具给扔下了,跳起来后退几步,头皮发麻。
黎秋河对于他的反应不以为意,说道:“你不必惊慌,这些宝物可不是我挖出来的,而是我……就算捡的罢。”
他把事情经过给宋彦讲了一遍。
原来是黎秋河从西羌回来的时候,路过南戎,路上碰见一个体力透支的过路客。
当地荒凉,少有人烟,那人见了黎秋河连忙叫住他求救,送给他两块玉佩,请他把自己带到城里的客栈中去。
黎秋河认出玉佩的成色非常好,不是普通之物,便答应了。
那个人遮遮掩掩,举止神秘,黎秋河也不是好糊弄的,他把对方送到客栈中去的过程中,几经试探,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是个盗墓贼,刚不久之前才发现了很大一笔珠宝,被他藏起来了。
黎秋河便玩了一把黑吃黑,将对方藏匿珠宝的地点问出来,然后杀人夺宝。
他这一番作为,把宋彦都听的说不出话来:“这、这……”
黎秋河道:“阿彦,你想说什么?”
他捧起一堆珠宝,又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指缝间落下:“以前为父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腔热血,但是潜伏历练多年之后,我意识到了曾经的天真。”
“做人没必要坚持什么原则,只要最后达成的结果能够对自己有利就可以。所以那个人死,也只能怨他倒霉,这些珠宝可是无辜的。”
他看了宋彦一眼:“其实你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只是手段还不够干净罢了。”
宋彦还不能完全正视自己的卑鄙,闻言脸上有些发烫,但知道黎秋河不是在嘲讽自己,便呐呐道:“可是……”
他想了想才记起自己要说什么:“可是那个盗墓贼岂不是已经暴毙了么?万一这真的是诅咒得来的财富,谁拿了谁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