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觉眩晕无力,倒在树边,抱着树干轻抚,眼中含泪,喃喃道:“不要怨我,我只是想保你万全。”能让受天下人顶礼膜拜的九州之主说一个”我”字,那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奴才们听了声都赶过来,皇帝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架起,有人忙去传太医,皇帝止住他们说:“都不许惊动外头。”又剧烈的咳了两声道:“快把道士们叫过来。”
第10章 佳人偶夜续前缘 美人花月牵后情
已是深夜,流复宫中还点着灯,原来师傅的功课还未完成。流复提笔写不出半个字,烛光晃动,蜡泪淌了几行。萍纶拿着小剪子剪去烛芯,那蜡烛又亮了些。萍纶是从前伺候焘妃的旧人,二十七八已经过了出宫的年纪,自打焘妃离世就拨过来伺候流复。流复一直敬她是母妃的人,十分信任亲近,不呼其名,而是以”姑姑”称之。
流复静静的坐着好似有一缕埙音隔着夜色吹进屋中。那曲子在寂静的夜晚细细品来,韵味无穷,竟能隐隐感受到埙乐中的暗香溢满整个彻秋阁。流复搁下笔,用心去感受那乐曲,那人好像吹出了与自己一样的心思。
流复轻声问萍纶:“姑姑,外头会不会是他在吹埙?”萍纶微微笑道:“主子何不去看看。”流复点头同意,萍纶给流复披上斗篷,跟在身后。
流复寻着声音看见院子后的宫墙上坐着一个人,对月传音。那人除了彼薪还能有谁?萍纶早提着宫灯悄悄退了,院子里只剩彼薪流复二人,月影婆娑,只把二人影子拢在一处。
流复仰头道:“真是越长越回去了,墙头上也是可以胡乱爬的?”
彼薪笑着止住埙声,俯着身子道:“你可上不来吧?”
流复最是不服输的,双眼一瞪道:“你别小瞧我了,我这就上来捉你!”
说着蹬壁就要往上翻。可是宫墙修的有一丈多高,墙体平滑,流复手够到墙头都难,更别说攀了。流复自然不死心,后退着冲了几次,幸得他身手灵健未伤半分,但还是差了一点。
彼薪看着有趣儿,道:“且求了我,就帮你。”流复道:“那是不成的!”又试了几次未果,见彼薪这会儿伸了手像是认真要帮他,这才奋力蹬了墙面几步卸了力,同时抓住彼薪的手,飞身扑到彼薪怀里。
流复见上了墙,拍着头道:“可被你害了,两个呆子半夜坐在墙上还不叫人笑死!”说着就要喊人。
彼薪搂住他的脖子,遮了嘴道:“再叫就真成呆子了,我今儿寻你可有要紧事要做呢。”说着彼薪纵身跳到宫墙外侧,伸手又要扶流复。
流复这回可不需要人帮,只飞身一跃就稳稳落了地。彼薪拾起一盏宫灯点亮,拉着流复乘着夜色从小路而行。二人在路上以假山高石为依托,躲过了巡夜的宫人,直直来到御湖边。御湖边停了艘乌篷小船,在细波中微微荡漾。彼薪流复执着手进了小船,船里有被子,斗篷等物一应俱全,竟然还有个小炉子,大有在此过夜的意思。
彼薪站在船头划船,湖上清风吹着他衣角摆动,明月映着湖面波光点点。流复身子半探出船口,伸出手好像能触到月光的温柔。
船停在湖心,彼薪就回了船舱。
流复笑道:“这就叫上了‘贼船’了。”
彼薪道:“这可不怕你跑了。”
流复在路上就问彼薪到底何事,彼薪神秘兮兮非要保密,到现在也不吐露半个字。彼薪点了小炉子放了些菜进去煮,流复便问那是什么。彼薪笑着告诉他,这叫‘禾秆菜’是民间常吃的野菜。
原来启夏宫的宫人按照家乡习俗挖了些这种菜和着豆干子炒了吃,正巧让彼薪碰上了,尝了些确实味道十分鲜美,就想着让流复尝尝。
流复听了扑哧笑了,道:“以为哥哥带我出来是到湖中赏月,好生风雅。不成想是拉我来做当乡野村夫,煮野菜吃,倒是成了乡野之辈。”
彼薪盖上盖子道:“有这良辰美景,乡野村夫我也当得。”又道:“难为他们费心去找这些野草,都过了吃的时候,要是老了可就失了滋味儿。”
等野菜烧好了,彼薪捞了两碗出来。那清汤只加了些盐,纯粹是乡村野味。流复吹开夜色中袅袅飘起的白气,只喝了一小口就觉香味萦在齿间,顺着舌头滑入喉咙,整个身子都浸满了野菜特有的清气,热汤把晚上的最后一丝寒意驱散,有一种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奇异感觉。
流复突然想到什么,逼视彼薪道:“你可是和我那些宫人串通好的吧,不然刚刚怎么没一个人出来拦我?”彼薪笑而不答。
“哥哥真是会哄骗人的!” 流复转过身道
彼薪与流复背靠背而坐,头枕在他肩上笑着说:“你宫里都听我的话了,你可再拦不得我了。”
流复抿着嘴笑了一声,但心里想起以前的事,又忧虑重重道:“你也不怕外头闲话?”
“父皇吩咐的,我怎能驳了他老人家的意思?”彼薪语气有些得意。
“父皇不怪罪你了?” 流复转过头看着肩膀上闭着眼微笑的人道
“人都走了,谁是谁非有什么要紧,父皇也是通情达理的人。”
流复目光有些黯然道:“到底是让你受了委屈。”
彼薪搁下汤碗,从后头搂住流复脖子,脸贴着他的鬓角道:“委屈,有时能让人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明白了想要什么,这比懵懂不知要好的多。我们如果再勇敢些,就不会再惧怕委屈和痛苦。身在帝王家,我们的宿命就当如此。”
“我明白。”流复拉住彼薪的手,低头轻声道
彼薪给流复铺好被子,让他先睡一会。流复也是有些累了,在小船轻缓的晃动下,渐渐闭上眼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彼薪把他推醒。彼薪给了他一碗荷叶上露水煮的茶,只因还在晚上寒气重,就不放荷叶去煮,怕伤身。
彼薪去船头划船,流复穿上衣服,看见彼薪刚才用过的书具,那砚台还没干,流复就道:“你不会一直没睡吧?”说着有去看那写的东西,竟是师傅布置的功课,想起自己的还没写,有些懊恼明天如何交差。彼
薪看流复的表情打趣道:“莫非想偷了我的去?”
流复翻看那文章了几眼道:“自然不是,如今这功课还得自个儿写,要是没学问连杜聘都要打趣我的。”
彼薪用桨轻轻划开水波道:“这样最好,可得好好学了。”
流复放下文章道:“都到了这地步了,总别卖关子了吧。”
“我这就带你去赏‘月下美人’。”
“月下美人”就是昙花的美称,又称为琼花。
流复一听“哎呀”一声道:“可让你白白哄了这一遭了,如今还未入夏呢,哪来的昙花?”
彼薪笑道:“若是夏天的昙花有什么稀奇,花房里培育了新种,如今就能开了。”流复听了也好奇,就想去看看。
船停在岸边,流复提着水月灯上岸,彼薪拴住船,这才出发。两人一路到了花房,花房有两个奴才已经等着了,默着声打了个千,把二人引到一个花圃边,就退了。
流复最是好奇这花是什么样子,还未提灯照到,幽幽的凝香就已经沁入人心。二人举灯而观,那花圃中尽是琼花,有的已经花瓣尽数展开,洁白净润之中蜷着几丝嫩黄细碎,微垂着脸庞真如美人一般;有的只开了几瓣,徐徐散着奇香,又羞涩着不愿被人看清容颜,好似闺中少女清雅不俗;有的只是个小小的骨朵,婷婷而立在那,纯丽美好,也是别有韵味。彼薪流复皆赞其态不与凡物相同,果然是花中仙品,绝尘神姿。
彼薪笑道:“花前月下尽数占了,倒是成了回风流人物。”
流复也是点头赞同,道:“若能在山中仙花之侧弄琴一曲,定能寻得先贤名士之风度。”又低眉道:“罢了,夜半寻花已是乐事一件,又有他在,还要再图些什么呢?”
彼薪手搭在流复肩上道:“美景之前还是念些诗来,那才是不妄此行。”说着就念道:
“ 蕃釐观里琼花树,天地中间第一花。
此种从何探原委,春风无处著繁华。
千须簇蝶围清馥,九萼联珠异众葩。
几见朱衣和露剪,金瓶先进帝王家。”
念完又道:“好似俗了些,也就一听罢了。”
流复踱了几步,好似有所感念道:“
“ 仿佛犹称是汉妆,五花刻玉传轻黄。
隔江坐想红楼裹,插鬓应宜锦瑟傍。
疑似聚仙非我类,近邻芍药许同芳。
将军且与花为主,免使丛祠作战场。”
彼薪摇头道:“这可是胡说了,哪来什么‘将军’‘战场’,不好不好,都是胡乱套上去的词,再念一首。”
流复只觉刚刚心中好似有什么又不大分明,也不管许多,又胡乱念了首:
“ 谁移琪树下仙乡,二月轻冰八月霜。
若使寿阳公主在,自当羞见落梅妆。”
彼薪听了这才罢了。二人又念了几首咏月的诗,那昙花也渐渐落了,二人寻花咏诗,携手尽兴而归。
两人不愿此时回宫,又约了回了船,此时已换了流复划船,月光凝如柔绸,拢了人一身清影。又到了湖中央,彼薪躺在船舱,头枕着船头木板,闭目养神。流复提着灯站在船头,看不清岸边景色,只觉幽静安和。
人就是如此奇异,于湖中便望岸上景,于岸上又望湖中景,不知所求何物。
流复进船舱里,取了笔墨纸砚,披开斗篷在船头盘腿坐下,用块板子压在腿上,研了墨,又背风用压方压了纸,这才提笔写字。
彼薪笑道:“可写什么大作呢,这样仔细?”流复轻轻用手遮了遮嘴,示意他别打扰自己写字。流复舞文泼墨许久,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这才停了。
彼薪接过读了读,不禁叹道:“这回可助了你了,师傅便要说我功课不认真了。”原来流复随彼薪划舟赏花,一路而来,原本对师傅的功课毫无头绪,现在竟是文思泉涌。且不说那文章语句通畅,文笔匀顺,仅仅是那字迹就是清灵秀逸,有形有骨,绝是不俗。
彼薪又读了几遍,那流复已经提笔又把刚刚二人吟过的诗词都悉数记下,盖印为凭,算是不虚此行,以诗为念。
二人写字读文之时,看见湖面尽头连天之处已经渐渐泛出鱼肚白,湖中隐隐有鱼潜出水底,围船而游。
彼薪道:“都叫赶上了,总说水中朝阳最是瑰丽,不能错过呐。”
说着拉了流复并排坐在船边,去了鞋袜,也不管湖水还凉,直把脚伸进去踏水。二人戏水等日出,过了许久,日晕渐渐浮出水波,远远的曙红,映着人也觉得身子发暖,彼薪靠着流复的肩膀,脚下也不踏水了,只静静坐着。
流复被那日晕引的出神,只觉心已经飞到天边与那暖流合在一处,他推了推彼薪道:“这样好的景色可别睡了。”
彼薪也不起身,只靠着流复好似模模糊糊的说:“有卿相伴,再无所惧。”
流复见彼薪一夜几乎未睡,这会泛了困意,就替他理了理湖风吹散的头发,只等那太阳升起。
流复把船划到岸边,李和早已等候在此,彼薪流复各自回宫梳洗后又一道去进学。
第11章 错配侣各怀情种 假金兰自隐祸心
皇后在宫中用早膳,柏柘一旁布菜道:“皇上近日龙体不安,又不肯请太医去瞧,偏信那些道士们的长生丹药,一日比一日服食的多。娘娘可要去劝劝?”皇后眼神在桌上扫了扫,目光略一停住,柏柘忙布了个三鲜小包到皇后青花瓷碟中。
皇后不急着吃,只道:“皇上不保养身子,本宫有什么法子?皇上想怎么样,便随他就是了,本宫何必自找不痛快。”说着夹起包子,慢慢吃了。柏柘也称是,就不再多说。
晌午之后,皇帝宣皇后去紫宸殿说话。皇帝穿着常服,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皇后请安而坐,她看出皇帝虽然脸色红润,但早已气虚体亏,面神暗沉。
皇帝道:“此番找你来,是想商量皇子婚事。毕竟薪儿也十五了,该打算起来了。”
皇后点头陪笑道:“皇上看中了哪家姑娘?”
皇帝看着皇后道:“记得从前有山中高人给薪儿算过,他这命格高贵却多生波折需配清流之辈,大抵是师长之后才能与他有段仙缘。”
皇帝又道:“内阁大学士刘云巡的嫡女刘氏过几个月便十四了,贤德温良,又是世代书香。其父刘云巡是内阁重臣,又为皇子师。朕觉得很好。”
皇后应道:“皇上既中意此女,臣妾想着先让她入宫暂住熟悉宫中规矩,也好问一问薪儿的意思。”
皇帝点头道:“你是皇后,皇子的婚事也要有你做主,先教养着吧。”皇后行礼告退。
几日后绾昭与琴欢行于路上。琴欢道:“听闻刘大人的女儿要被传进宫中,暂住在皇后宫。人人都说此女必是将来的皇子妃,个个想着如何巴结她呢。娘娘定是为此事召见小姐的。”
绾昭道:“刘家是世代读书的清流,最不爱摆弄权势,与朝中势力没什么瓜葛,皇上也是怕有人通过姻亲图谋储君,这才选了他家小姐。看来皇后可坐不住了。”
清流说好听些是指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说不好听就是那些只知死读书,不知变通的文人。他们中有些人愤世嫉俗,上至皇帝下至百官没有不敢骂的,用词之狠之毒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所以朝中言官大多是此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