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天上阴沉沉的,乌云压的极低,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淑妃用浓妆盖住惨白的脸,步辇架着她慢慢向皇后宫中而去。淑妃身子难受,每日不肯早起,总晚了时辰去皇后那里,人人以为她恃孕而骄,也不理会。今日天气闷的人心口恶心,淑妃走的就比以往还迟。快到皇后宫中,就见彼薪请安出来,淑妃摁了轿辇,扶着宫人而下。
彼薪神色不必淑妃好多少,这些天来,借着那晚酒意细雨的寒劲,身上心里十分不快意。彼薪上前请安,淑妃一直暗恨皇帝没有惩处彼薪流复二人,腹中之子出头无望,便冷哼一声道:“大皇子怎么一个人来请安,也不携了二皇子一道?”彼薪神色极差,听闻此处,心中更有恨意而起。
他冰沉着脸道:“复儿性子纯孝,自然早早请安而去。倒不像娘娘早过了妃嫔请安的时辰,不知怀了什么不敬的害人之心。”
淑妃脸一下铁青起来,推开宫人的手上前两步指着彼薪恶狠狠道:“你自己做了什么没脸面的事还有本宫说吗?”两边奴才见了不敢劝说,都退后一些,只作懵懂不知。
彼薪冷眼道:“儿臣再没脸面也该是父皇母后管教,”
他惨惨一笑道:“如何也不该是娘娘指手画脚,牝鸡司晨。”彼薪也是不顾什么尊卑礼仪,直言不讳。淑妃哪里听得这样的话,只觉心中不畅,腹部隐隐作痛,她扶住腹部面目狰狞的瞪着彼薪,还想说些什么,就觉脚下一软就要跌倒。
彼薪见此不好,忙去搀扶。若不扶还好,那淑妃心中正有气,见彼薪来扶她,用力去推,彼薪哪知此情,竟松了手,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淑妃用力过猛,斜斜的摔在地上,鲜血缓缓的从裙中渗了出来。天上震雷作响,仿佛天就要在此裂一道口子,让闪电劈开一切阴鸷。
杜聘跪在上书房的大殿檐前,急得满头大汗。外头雨势正大,滚滚雷声响了一个上午。”哎哟,我说杜公公,您跪了好一会了。这殿下正读书呢,有什么事,下了学您再禀告也不迟啊。”门口的侍卫无奈的看着杜聘。
杜聘忙哀求道:“我知道殿下进学我这做奴才的打扰不得。但事由紧急,容我通传一声吧。”说着,取了好些银两塞进那领头侍卫手中。那人也叹口气说:“谁不是奴才的命?我不过是按规矩办事,里头师傅们讲着学,你叫我怎么回?”他看杜聘实在有要紧的事,但又不肯说,一定要见流复,只得答应去通传。
师傅放了流复出殿,还未等流复开口,杜聘急急的拉了流复到边上无人的地方才说:“主子,可了不得!大皇子今儿早上请完皇后娘娘的安。才出了宫门就冲撞了淑妃娘娘,导致娘娘小产。皇上得知,只因关系皇家颜面,不许外头声张,只有皇后娘娘陪在边上,各宫都不知情。大皇子去冠戴罪,跪在雨里快两个时辰了。奴才这才刚得了消息,就赶来禀报了。”
今早有人报彼薪身子不爽,告了假,谁知竟是这样的变故。流复只觉五雷轰顶,乾坤倒置,他颤着音道:“快陪我去救哥哥。”
等流复急匆匆赶到淑妃宫中,只见彼薪身着单衣,去了发冠,长发全叫雨水淋的贴在背上,跪在雨中一动不动。流复忙脱下身上的蓑衣披在彼薪身上,他转到面前,跪在彼薪身边替他绑紧蓑衣。只见彼薪早已面无人色,双唇没有一丝红润,脸颊隐隐透出青白色。
流复脸上泪水流的好似彼薪脸上的雨水一样多,他双手捧着彼薪的脸,拭去雨水,那脸比严寒腊九的寒冰还冰凉而没有活气。流复哭着拉起彼薪双手替他搓揉取暖道:“怎么这样凉?”彼薪双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流复屏息止住哭声,仔细一听竟是一个字:“忍。”
流复再也克制不住了,紧紧抱住彼薪哭到:“你我何必这样苦苦折磨对方呢?”
杜聘支着油伞替他二人挡着雨,焦急的对流复道:“主子可快些吧,奴才派人只悄悄回了皇后娘娘,若让皇上知道了,主子再被牵连,大皇子这儿可怎么办呐!”
流复听闻一把抹去脸上泪水,轻声在彼薪耳边道:“你等我。”
流复起身要向殿中走去,彼薪拼尽全力伸出僵硬的手扯住流复的衣角,眼中竟有泪珠闪动,他咬着嘴唇,摇着头。流复返身握住他的手,目光坚毅,他必要救兄长于危难,否则誓不罢休。流复狠下心,转身离开。
皇后从偏门而出,见了流复,将其引到偏殿说话。流复跪在皇后面前只求皇后开恩救一救彼薪。
皇后也无奈道:“皇上得知此事,一直脸色阴沉不语,只陪着晕厥未醒的淑妃。薪儿在皇上赶来之前就跪在此处,接着天上大雨倾盆,本宫如何求皇上先让薪儿避雨,皇上只铁青着脸不言语。本宫派人给他打伞,也被他轰走,给衣服披了,就甩在一边。”说着皇后皱着眉摇头叹息不止。流复见此也无法,就想见皇帝,被皇后好说歹说的止了。流复好似心中有法,眼泪都收了,离了偏殿,匆匆往外赶去。
绾昭站在御花园一角,那正连着淑妃宫,宫殿屋角上的琉璃绿瓦都看的分明。她任由雨珠打在身上,不躲不避,好似那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无论琴欢如何苦苦哀求,绾昭就是不回。琴欢见绾昭不肯回去,不肯打伞又不肯说一句话,知道是她自己在气自己。
琴欢干脆扔了伞,也不顾地上泥泞湿滑,”扑通”一声跪在绾昭身边带着哭腔道:“全是奴婢不好,不该让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见小姐。大皇子的事怎能怨小姐呢?小姐还是回去吧!”说着竟开始磕头不止,满脸泥水也毫不在乎,便道:“奴婢求您了,快回去吧!”
绾昭早无一丝表情,只眼眶还在洇洇的往外流泪,怔怔道:“若不是我狠心算计,他如何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他在我危难的时候助我,可我却害了他,现在就连跪在他面赎罪的机会都不曾有,我......”绾昭越说越悲,只觉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彼薪跪了两个时辰,意识开始模糊,仿佛觉得刚才看见流复只是错觉。他被大雨冲刷着,好像忘了一切痛苦和悲凄,他似乎是活在梦里,一会儿是与流复在林间追逐,一会儿又和他在马上驰骋,狂风呼呼的刮过耳畔,他都能瞧见御马草场上瑰丽的夕阳。
此时流复又折返而来,他身着青色素衫,长衣阔袖,散发去饰,抱琴行入宫苑。那不雕半点纹饰长琴,清雅古朴。底下人支好架子,都退了出去,庭院中又只剩彼薪流复二人。流复坐于琴前,眼眉微垂,长衣飘飘,信手拂于琴弦之上,大有魏晋之风。流复指尖轻拨琴弦,那琴音带雨,声音凝涩幽咽,摧人欲哭,只一声便是‘未成曲调先有情’了。
皇帝沉坐在寝宫之中,只听得外面有人在弹《长恨歌》。那曲音声声敲在人心之上。竟是这首曲子。
皇帝当然听出这是何人在弹奏,只目光远凝,心有所思。皇后见皇帝没有责怪之意,也在一旁不做声。
第8章 替主位痛失主位 继中宫稳坐中宫
此时淑妃已晕倒良久,失了孩子还不知晓,混沌中听有琴声凄愁缠怨,不觉醒了过来。淑妃抖着嘴唇,缓缓睁开眼,瞧见帝后正陪在床边。宫人喂了水,皇帝握着她的手关切道:“觉得精神些了吗?”
淑妃感觉腹部疼痛感越来越明显,下肢发凉,全身无力,她抽出皇帝握着她的手,去摸腹部。扁平的小肚比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撕心裂肺,她几欲要哭喊出了,但早已经没有中气支持她喊叫,只张着嘴,嗓子里喑哑的发出”啊......啊”的声音,眼泪喷涌而出。
皇后也忍不住用绢子拭泪,轻声安抚道:“你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皇帝看着这场景也万分不忍,替淑妃掖好被子,嘱咐好好休息。
淑妃眼睛仍然瞪的老大,好似不肯相信这一切。皇帝知道她是休息不得了,只好陪着她。皇后见淑妃已醒,刚刚皇帝什么也不愿听,现在也是查明事情真相的时候,就擦着泪说:“淑妃妹妹这胎没的蹊跷,怎么薪儿冲撞一下便没了,按理五个月胎象已稳。怕是孕中犯了什么忌讳。”
皇帝此时冷静许多,也想知道事情具体经过,说到底他还是不愿相信彼薪会伤害淑妃的胎儿。
淑妃的贴身侍女跪倒在旁又说了遍经过:“今儿早娘娘来皇后娘娘这请安,正遇上大皇子请完安出了。娘娘好心问大皇子怎么没同二皇子一道请安,不知怎么就惹了大皇子了。大皇子就说娘娘牝鸡司晨,自己的事轮不上娘娘管。还推了娘娘,让娘娘摔倒小产。”
皇帝听罢手中玉珠都快捻碎,皇后见状忙说:“一人之言或有疏漏,也问问薪儿身边的奴才。”说罢叫人把门口的李和唤进来。
李和在外头听得真切,忙向帝后二人磕着头道:“淑妃娘娘一开始问殿下,殿下没有说那样的话。只因淑妃娘娘说殿下做了什么没脸面的事,殿下这才不悦。”
说着抬头去瞧帝后二人脸色,皇后示意继续,他这才道:“奴才们也不知道殿下做了什么没脸面的事惹了淑妃娘娘生气,都退后些不敢言语,这才因为淑妃娘娘近前没人伺候,娘娘失足滑倒。”皇帝眉头紧锁道:“失足?”李和忙道:“淑妃娘娘好似身体孱弱,走路脚下都不稳当,也是娘娘自个脚软,殿下去扶,但娘娘生殿下气,推了殿下一把,便摔倒了。”皇帝阴沉着脸,皇后忙传伺候淑妃的胡太医上前问话。
胡太医跪在帝后面前,用眼偷瞟淑妃,淑妃苍白着脸摇头提醒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皇后问道:“你不是一向说淑妃胎象安稳,怎么这轻轻一摔就小产了?”
胡太医连连叩首,不敢答话。皇帝觉得有异,厉声训斥:“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否则必要你性命!”
胡太医被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磕头道:“其实娘娘这胎根本保不住!”又拼命叩首道:“微臣也是无法呀。”
于是便把淑妃如何用药浴软骨争宠,如何伤了肌理胎象不稳,如何偷偷熏艾不许人知,全都交代了个干净。
胡太医伏在地上说:“微臣若不按娘娘吩咐办事,怕全家都活不成了。”皇帝眼神如剑,狠狠的刺在胡太医身上道:“你若有半句虚言,朕会让你比灭门更痛苦。”胡太医连说不敢。
皇后早眼神示意其他太医,那些人忙都跪下道:“前头忙着淑妃娘娘小产之事,没能注意,刚刚臣等也发现殿中有熏艾的痕迹,只是不敢明言。”
皇帝眼神极其复杂的看向淑妃,淑妃十分慌乱,皇帝好像也明白了,就斥问淑妃宫人。宫人自然不肯承认,宫中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哭声,呼喝声响作一团。
皇后连忙让柏柘安抚住宫人,又向皇帝进言:“若胡太医所言不虚,淑妃大约是知道自己此胎不保,又和薪儿不和就嫁祸给皇子,以掩其行。”
皇帝盯着淑妃,淑妃含泪摇头,皇帝有些迟疑道:“你确实三番五次找薪儿的不是,而薪儿向来对你恭敬......”
皇后赶忙又逼近一步:“其实淑妃和薪儿能有什么仇怨?不过是因为薪儿是嫡长子,淑妃有些怨怼。”
皇帝一听,脸色顿变,夺嫡立储之事乃宫中大忌,他不由怀疑淑妃是想用此胎扳倒彼薪,方便日后图谋储君之位。
皇帝离开座位,走到门前也不看淑妃一眼,道:“把这宫里的奴才都打发到慎刑司好好审审,务必吐个干净。胡太医也带下去问个清楚!”
淑妃拼尽力气喊出声:“皇上!”皇帝又道:“淑妃小产需得静养,无诏不得出宫。”便是把淑妃软禁在自己宫中。
皇帝和皇后走出殿门,流复见帝后已出,便停了拨弦之声,跪在琴边。
“参见父皇母后。”
皇帝走到流复身边,看着他这一身打扮道:“你既着名士之仙装,这琴音之中怎听不出半点洒脱飘逸?倒是觉得幽怨缠绵,情深刻骨,与你母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长恨歌》原是焘妃时常弹奏之曲。流复不答一言,只跪等降罪。
皇帝又看了一眼跪在雨中已久的彼薪道了句:“扶皇子们回宫休息。”便走了。
彼薪回去之后身子就烧的滚烫,昏迷不醒,汤药也喂不进半点,宫人们用毛巾蘸着凉水降温,可效果不佳。流复淋了好些雨被人架回宫里,皇后怕他不放心彼薪,要去看哥哥,再闹出动静惊动皇帝便不好,就让太医在给他的驱寒药里放了些安神的草药。流复囫囵喝了一碗,觉得困意四起,刚才还嚷着去看彼薪,被宫人们抬到床上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彼薪宫里只有皇后守着,见彼薪情况不妙,传了平时伺候的太医询问。那太医道:“殿下自打上次宫宴就着了风,就变得心思忧虑,茶饭难进,微臣嘱咐殿下要保养身子,可殿下不听。今日这雨一淋这病就发出来了。”
那太医又叩首道:“说句实话,殿下这病是心病,药石只可治身,不能解忧。”皇后听此心中有数。皇后一直守到晚膳后才去,彼薪身子降了些温,但还是发热,嘴唇苍白,转醒不过来。
流复一觉睡到后半夜,醒来脑仁生疼,暗怪自己这样贪睡。他忙唤来杜聘问明彼薪情况,知道不大好,匆匆要去看他。杜聘带着几个奴才跪在那求流复别去,一是为了他的身子还虚不能晚上着风;二是彼薪也要休息,不好半夜扰了他;三是若叫皇帝听得,不知道要怪罪什么。流复不管这样许多,只说就看一眼,披了件华蓝色流波纹黑底斗篷就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