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他勾唇轻笑开始,永安帝秦肃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此刻见他站起身,忙从宽边金椅中往前倾身,居然也跟着他笑起来。“程卿请说!”
程怀璟斜眼乜着气咻咻立在殿内的郝春与陈景明,两个少年郎都衣衫不整,陈景明袖子被扯掉一大块,郝春额头跌破了块油皮,互相瞪着眼,看起来不似两位朝臣,倒像是一对儿街头打架的市井匹夫匹妇。
就是这个念头,让程怀璟忍不住起了个促狭心。他笑吟吟地袖着手对那两人道:“你二人,一个是当朝侯爷,刚远征西域大捷回朝,另一个呢,则是我头一回恩科取士的寒门状元郎,如今又在御史台领着供奉。都是肱骨良臣!”
陈景明与郝春对视一眼,均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老师过誉!”陈景明勉强收起怒容,躬身朝程怀璟施礼。
郝春则敷衍地一拱手。“不敢,我就是个武夫粗人。”
程怀璟却像是又适时地“瞎了”,依旧笑吟吟的,唇边噙着朵笑,淡然道:“本官若是判平乐侯错了,平乐侯不服。若是说是陈御史输了理呢,你唤我恩师,是我名下认的第一位弟子,本官这心里头……难受啊!”
程怀璟说着居然当真以手抚心,两道入鬓长眉轻蹙。
“你、你没事吧?”永安帝秦肃霍然起身,大踏步下了御阶,猛地蹿到程怀璟身边,人随心动,两只布满茧子的大手已经抚上了程怀璟的手背。
永安帝秦肃沉着脸,紧紧地握住程怀璟的手,转脸瞪了郝春一眼。“那就判郝春输!”
郝春张了张嘴,下意识就要反驳。
“陛下判错了,”大司空程怀璟却已经替他驳了。“陛下,这件事就是民间百姓那句俗语说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判谁输,我这心里,都难受。”
永安帝秦肃最见不得他受罪,见他两片殷红薄唇微分,立刻呛声道:“那就两个都输,各打五十大板!”
顿了顿,又俯身凑近程怀璟鬓边,压低了嗓子轻声讨好。“朕这样子判,对不对?”
程怀璟没好气地飞了永安帝秦肃一记白眼,噎了数息才怒道:“臣话还没说完!”
“你说、你说!”永安帝秦肃被他一把推开,只得摸着鼻尖尬笑。
君臣夫夫正在腻歪,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通报。
“启禀陛下,月氏国国主求见!”
众人皆抬头。如今大小月氏都以黄金不羡城出来的强者为尊,被称为月氏国国主的,只有月南华一人。
永安帝秦肃顿了顿,拧眉冷哼了声。“吃酒看热闹,他倒是晓得来。让他进来!”
永安帝秦肃夺江山那年,月南华出力不小,私底下,这两位国君交情也甚笃。秦肃吐槽月南华,旁人都插不上话。大司空程怀璟倒是微一蹙眉,疑惑道:“就他一个?”
月南华与国夫十四郎同居月氏国,总得三年五载的才回趟长安。程怀璟见通报里只提了月南华,忍不住就要问他的义兄十四郎下落。
永安帝秦肃立刻吃味地抓紧程怀璟的手背,低声道:“怎么,你又挂念你家那个阿四了?”
当着众人的面,程怀璟不好辩驳,只斜斜地飞了记眼风。
那头月南华已经施施然进殿了。
月南华换了一袭鲜艳红袍,郝春见过的那半张雪白欢喜假面卸了,露出张美艳的脸。狭长猫儿眼往殿内扫了扫,呵地笑了声,托起尺余长的白铜杆烟斗,喷出口白气。“陛下,好久不见。”
永安帝秦肃最不爱见他这身江湖魔教教主打扮,皱眉嗤笑道:“你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总爱着红裳?”
月南华笑吟吟地叼着烟斗道:“没办法,阿四欢喜。”
啧!一别多年,见面就只晓得秀恩爱。
永安帝秦肃想到自家被人从红罗帐内唤出来,处理郝春与陈景明这档子破事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浓眉一扬,鹰眼凶狠地瞪着底下那两个少年郎。
郝春被吓了一跳,突然间缩了缩脖子。
月南华敲了敲烟斗,眉来眼去间早就猜破场内情形,斜乜着眼儿笑。他嘴里却故意假惺惺叹息了一声。“这两三年不见,怎地一见面陛下就横眉怒目的?莫不是,这俩小子惹了陛下生气?”
永安帝秦肃回以一声冷哼。
月南华又假意叹了声。“说起来,也怪我。我这打西域过来,恰好遇见平乐侯,我想着,反正都是顺路,不如一路同行不是?结果平乐侯爷弃了自家队伍,一入长安就被人堵了,这不,陈御史……是陈御史吧?”
陈景明冷着脸拱手行礼。“末学陈景明,如今忝列应天御史台中丞,主管刑狱巡察。”
“不错,年轻有为。”月南华闲闲地喷出口白烟,朝陈景明点了个头,又望了眼郝春,狭长美目微眯,突然间语惊四座。
“听说你们应天有句俗话,打是亲骂是爱,你二人如今亲也亲过、爱也爱了,不如,这位陈御史你就委屈一下下,与平乐侯爷凑一对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月南华:陈御史你就委屈一下下?
陈景明:不委屈不委屈,本官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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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保媒
陈景明长眉高抬,险些被这位不按牌理出牌的月氏国国主给噎死。还不及答话,身侧郝春已经嗷地一声先叫起屈来。
“放屁!放的十八弯带拐子的大臭屁!什么叫让他将就一下?”郝春用颤抖的手指点住自家鼻尖,怒发冲冠。“小爷我难道看起来很差吗?嗯?”
咦,倒是没反驳与陈景明凑一对儿。
陈景明起先愕然,随即唇角掀了掀,不那么明显地,笑了一声。点漆眸内漾起和煦暖阳,就像寒石生花,融了多年积雪。
郝春倒没发现说的有什么不对。他忙着与月南华评理!“你这家伙,一路行来你把小爷我困着锁着也就算了,怎地到了长安,这刚见着陛下的面呢,你怎么就告上小爷我的状了?”
月南华斜斜地叼着烟斗,狭长美目微眯,似笑非笑。“小爷?若本国主记得不错,来时路上,侯爷倒曾自称是我爷爷来着。”
在场众人都还没什么,大司空程怀璟第一个笑出声。殷红薄唇微分,桃花眼儿瞥向永安帝秦肃。“郝春生母也算是陛下的同宗皇族吧?是陛下的同宗姊妹?平乐侯爷郝春算起来,可是陛下您的宗室侄儿。倘若郝春是月氏国国主的爷爷,那陛下您岂不是月氏国国主的曾爷爷?”
郝春瞳仁剧烈微缩。
来时路上月南华曾与他提起过,永安帝有意将他列入皇族宗室子,与其他几位秦家子一道入太学,受帝王教育,甚至同时入朝议政。几位皇嗣中的优胜者,可在永安帝百年后执掌应天江山。永安帝毕生痴恋大司空程怀璟,眼见着是不能娶妻生子了,宗室内各家子弟都蠢蠢欲动。但是这事儿……
郝春心内盘桓了片刻,觉得这事儿吧,就是把架在脖子上的钢刀。
旁人只觉得能继承应天皇位是不得了的喜事,是从天而降的大馅饼,郝春却只觉得恐怖。
昔日永安帝父亲光帝薨了,光帝的亲弟弟渌帝即位,二十年后翻案,查出来光帝是被渌帝给毒死的。就连渌帝,这个杀人者也被人杀了,据说是死于枕边人旻皇后之手。渌帝死后,留下的九个儿子争夺江山,掀起了腥风血浪。九龙夺嫡之乱,皇子们手足相残,彼此都拿对方当仇人。
帝王家,哪儿来的亲情?呵!
郝春故意将浓眉一扬,呲牙笑道:“大司空太抬举我了!我家姆娘那都是快出五服的宗室,连个县主名头都没有,哪儿就敢与陛下攀亲认故的!”
永安帝秦肃不动声色地望了他一眼,琥珀色鹰眸内意味不明。“哦?”
“嗯!”郝春答的异常响亮。“再说了,我家姆娘死的早,坟前草都青青三尺高了,皇室宗亲?那都是早老八百年的老黄历了!”
永安帝秦肃默然,眸光内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一闪即逝。
月南华啪嗒啪嗒叼了口旱烟袋,白铜烟杆反射出日头西下的余晖,粼粼红艳波纹扫入他狭长上挑的眼尾。在应天,旱烟袋就是个十足的庄稼汉玩意儿,从来没贵族抽。但西域及大月氏国流行这玩意儿,再加上月南华容貌美艳,面皮光洁宛若二十许,行走江湖时又惯常穿着袭鲜艳红袍,疆域四野提起这位桃夭教的教主都爱以魅呼之。
魅,在应天古老传奇中是妖。
妖孽的月氏国国主、桃夭教教主月南华,眼下便硬生生将这旱烟袋叼出了一股子邪魅味。
白烟袅袅升空,又渐弥漫,渐淡开至不见。
程怀璟咳嗽了一声。“既然有月氏国国主撮合保媒,本官有个想法得提一提。”
众人齐齐朝程怀璟望来。
“陛下,”程怀璟目视永安帝秦肃,微一颔首。“俗话说,成人姻缘乃大善,又云,赠人惠者亦手有余香。陛下不若趁兴,今儿个就索性拟道圣旨,钦赐平乐侯爷与御史台陈中丞成婚?”
嘶!
郝春牙缝里倒抽了口冷气,忙不迭开口阻止。“不不不,这叫怎么个事儿?臣……”
“哦?侯爷不愿意吗?”程怀璟一口截断他的话,微笑道:“难道说,侯爷你更愿意娶个女子,以免祖宗怪罪?”
玉琼殿四面通风,早春的风尚且带着二三分寒凉。郝春只觉得殿内这几个人精儿的目光也都跟冰锥似的,扎在他身上,遍体生寒。
应了与陈景明这个讨厌的家伙的婚事,或娶妻生子默认加入宗族选皇嗣的队伍?
郝春只考虑了一瞬。
“成!”郝春咬着牙恨恨地指向陈景明,假意装作不谙世事的模样,道:“但这家伙必须得给我为妻,我为夫!”
程怀璟点头,殷红唇角继续噙着抹潋滟笑意。“你爵位比他高,自然是他嫁与你,你为夫。”
郝春斜眼乜陈景明,下颌一抬,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
出乎意料地,陈景明居然没驳,冷玉般的脸僵硬地紧绷,然后慢慢儿地红了。点漆眸低垂,仿佛能从青砖地缝里瞅出朵花儿来。
永安帝秦肃顿时心里头有数。他冷冷地挑眉笑了笑,慢吞吞道:“这桩婚事,平乐侯你可愿意否?”
“乐意!”郝春龇牙咧嘴,违心地呵呵傻笑。“禀陛下,微臣乐意至极。”
永安帝秦肃又转向陈景明。“那,陈御史呢?”
陈景明低着头,长袖拢了拢,左边儿袖子被郝春扯掉一截,勉强拢成了个弧度。“但凭圣上旨意。”
“唔,”永安帝秦肃鹰眸微眯,顿了顿,假迷假眼地望向月南华。“那月城主的意思呢?”
月南华出身于黄金不羡城,永安帝秦肃习惯了称呼他为城主,仿佛两人还都是二十年前初相交时,彼此都尚未成为一国之君,都还是青涩少年郎。
月南华叼着烟斗诡谲一笑。“陛下问我做什么?你应天的家事,自然是你说了算。”
“那可不一样,”永安帝秦肃眯着鹰眸微笑。“这桩婚事是你提的,将来这谢媒礼,也跑不了你这份儿。”
“哈哈哈哈……”月南华大笑。
一众身份显贵不可言的男人立在玉琼殿内,渐渐地,一起长笑出声。
郝春也随着众人笑,笑着笑着,他眼角下意识就飘到了陈景明身上。突然想起来,他貌似到如今还没问过这人真名?
所以他的侯府夫人,到底叫什么来着?
顿了顿,想起这家伙在向永安帝行礼的时候貌似曾自报家门,三个字的姓名,一个字儿都没“君”或“寒”。
啧!这家伙怕不是耍他上瘾了。
郝春憋着口气,待永安帝这边周旋结束,与陈景明前脚挨后脚地离了玉琼殿,一路出了宫门。甫出宫门,郝春立刻就把笑脸扔了,恶声恶气地瞪着陈景明。“好你个家伙,敢耍爷爷!”
陈景明微微一怔,点漆眸抬起,不晓得他又发什么疯。
“你爷爷我离京的时候,你说你叫君寒。等见了陛下,你报的名字是什么来着,陈?耳东陈还是禾呈程?难不成与大司空一个姓?”
陈景明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侯爷官话不好,耳东陈,陈。”
郝春气的呼溜溜倒吸凉气儿。
偏陈景明还得补上一刀。“今日下官还有事在身,下次再遇见,倘若有空,下官给侯爷您好好补一补长安官话。”
嘶!
郝春立刻叫住他。“等等,你干什么去?”
陈景明回头,意味深长地上下扫了他一圈,在某重点部位刻意多停留了一瞬,这才掀起薄唇,微笑着道:“陛下赐婚旨意尚未颁发,下官叫侯爷搅了这么一场,还得着紧赶去大理寺。侯爷若是忍不得,不妨先自个儿纾解纾解?”
嗯……嗯?
等郝春反应明白的时候,那个面若冷玉的美姿容陈大御史早就去得远了,风姿翩跹如夭凤,可惜左边儿袖子缺了一大块,有点煞风景。
初春的晚霞铺满了他的身,肩头余晖妖而美。
一如其人。
郝春怔怔地对着这家伙背影发了会儿呆,许久后,才悻悻地啐了一口。“呸!”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所以小爷我到底娶了个谁?
陈景明:???合着上头二十多章你都没看见你家老攻是谁啊?摩拳擦掌,家(床尾)法(不可描述)伺候!
第26章 庆功宴
平乐侯自西域远征回京述职,长安城内的纨绔子弟圈子迅疾炸开了锅。侯府门庭若市,镇日里都有人约郝春玩耍,喝酒簪花,射箭猜谜,能玩的都差不多玩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