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吧,小爷我也赶着去寻他们。”
郝春漫不经心地打发了太常寺寺卿陆奉常,出门跨上玉华骢马背,心里头还在琢磨着陈景明。这家伙怎能穷成这样?从前穷,也就算了,毕竟是个落魄士子。如今都已经高中头甲状元郎,几年不见,都混成个从四品的官儿了,怎地还能欠着人房钱?
“哎,慢着!”
郝春猛地勒紧缰绳,扭头对身后跟着的几个仆僮道:“送二十两银子去太常寺予陆奉常,就说难为他了,本侯爷的夫人在长安城欠下的房钱,自然得算在咱平乐侯府,不能让陆奉常破费。”
几个仆僮面面相觑。
永安十年秋末郝春离京时将贴身侍女小童打发了个干净,如今这些伺候的人都是王老内侍刚训出来的新人。陛下赐自家侯爷与御史台那位陈大人成亲,在仆僮们看来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侯爷,”其中一个仆僮也策马跟在后头,此刻怯生生地道:“那位陈大人……怎地还欠着太常寺陆奉常的银子?”
听起来是个很穷且抠门的“主母”。
郝春把眼珠子一瞪,怒道:“关你们屁事儿!爷叫你们去就去。”
仆僮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敢再如何,支支吾吾了半晌,又问:“回府找王爷爷拿钱嘛?”
郝春尚未成婚,府内细务都归王老内侍统领,银两财物都是。郝春白眼一翻,想了想,又望着天自个儿叨咕了句。“这么穷,也不知道他怎么活。”
“……爷?”
郝春回过神,不耐烦地一挥马鞭。“去去,速回府找王总管拿了银子去还给陆奉常,顺便拎份新采的菱角。太常寺多的是江南道调来的人,他们惯爱吃这啰嗦玩意儿。”
“哎,哎——!”
答话那仆僮一连声儿应了,调转马头匆匆奔回平乐侯府。
郝春领着余下的几个仆僮催马到了销魂楼,楼内脂浓粉香,进门就被几个小倌儿簇拥着入了二楼厢房。李从贵见到他来,立刻起身相迎。
“侯爷,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郝春呲牙一笑,秋水瞳微转,见席间都是旧日长安纨绔子弟,只少了个沈虎头,心内了然。沈虎头自打去了趟西域把他弄回来了,很是受器重,在龙虎贲军内又升了半阶,与李从贵这种老死于西郊兵营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李从贵这是急了,恨不能从他身上扒拉出条门路来。
“今儿个,让你破费了。”郝春笑嘻嘻地应了句,落了座,从善如流。“来,小曲儿接着唱,你们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尽管唱!”
“禀侯爷,咱这楼内最拿手的可不是曲子。”贴身依偎在郝春身侧的一个小倌儿吃吃地笑,媚眼轻抛。“咱最擅长的是劝酒。”
“哦?怎么个劝法?”郝春乜斜着眼儿轻笑,假装看不见小倌儿那双不老实的手摸索到了什么地方。
“侯爷……”
有了第一个小倌儿试探成功,其余人纷纷望向李从贵,李从贵使了个眼色,厢房内约七八个小倌都摸索到郝春身边,叠罗汉似的扎堆围着他。
席间没人再提起那个不识抬举的御史台中丞陈景明。
郝春也乐得没人提。陈景明不搭理他,他还不乐意见到那个冷冰冰的冰人儿呢!巴不得能老死不相往来!至于替那个冰人脸还钱?还不是怕丢了他平乐侯府的脸面。
郝春大马金刀地坐在包厢内,四扇屏风后头丝竹声悦耳,膝上还坐着个嫩生生的小倌儿。一杯接一杯喝的欢畅极了!
“侯爷!”
“侯爷海量……”
“侯爷,您再喝一杯!”
“侯爷您不能只喝阿烟口里的,奴家也嘛!”
郝春来者不拒,一概喝了个底朝天,乜斜着眼儿嘻嘻笑道:“都用嘴儿?不行,小爷我今儿个脂膏吃多了,受不住。”
李从贵连忙在旁边打哈哈,高声道:“侯爷醉卧美人膝,哈哈,这种美人敬的销魂酒,须再饮他个十日八日才是!”
“……最难消受,美人恩。”郝春打了个酒嗝,响亮地笑了一声,这句话语音量便不小心提的极高。
二楼厢房都是用四面竹帘垂着,彼此推拉的纸门后头视线不相通。今儿个恰赶上暗香楼内宾客云集,紧挨着郝春这间天字一号房旁边的二号房也满座。仆从推开门,端酒上菜,郝春无耻的笑声便从一号房随风传过来,朗朗入耳,如魔乐般绕梁不休。屏风后,二号房内正与几个学官喝清酒的陈景明后背一下子绷直了,双手攥拳,俊脸瞬间铁青。
“陈大人,陈大人?”
陈景明攥紧拳头,缓慢回神,笑了声。“原来这座暗香楼另有洞天,倒是学生不懂,莽撞了。”
一众学官面面相觑。
陈景明虽然在永安十四年中举,成了程大司空名下弟子,但他生性过于严苛,在御史台交游时也曾多处碰壁。是前段日子永安帝御赐他与平乐侯成婚,又有月氏国国主做媒,御史台同僚们唯恐他得势后秋后算账,今日五六个人特地集资请陈景明来喝酒。
陈景明要联姻的对象平乐侯是个男人,一众学官便想当然地以为,陈景明自然也欢喜男人。再则,平乐侯备受陛下恩宠,爵位放在那,联姻后陈景明大约就是个“侯府夫人”,还能怎样?只能等着被压。
倒是可惜了的。
寒窗苦读十数载,结果到了朝堂后刚扬眉吐气,就因为得罪了平乐侯被弄了个御赐联姻。虽然在赐婚后,陈景明一切如常,该上朝上朝,该办案办案,但御史台众人都觉得他大概是不服气的。
今日众学官安排在暗香楼内款待陈景明吃酒,看似不经意,实则煞费苦心。一则“暗香”二字雅,二则小倌们都年少貌美,或许就有能入这位陈御史青眼的。
入了眼,婚前偷着搞点乐子,也许就能平了这位陈御史的气性儿?
但眼下酒席吃了半刻钟,依然清汤寡水,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见陈景明终于开口,便笑着接话道:“陈大人有所不知,这暗香二字,原是赞的有脂香味盈袖。但女子骨软肉娇,不比这少年啊……”
第一个人开了口,余下众学官都唇边噙着抹“陈大人您终于懂行了”的高深笑意,款款地劝道:“陈大人,可否要唤几个过来,尝尝这盈袖的滋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快活,小爷今儿个真快活!
陈景明:……呵!
(画外音)嗯?夫夫双出轨?深夜香吻?夜会小三?捉奸?~(≧▽≦)/~敬请期待下章
第29章 酒醉
半个时辰后。
暗香楼天字一号房内的平乐侯郝春率先醉了,踉跄站起身,哗啦啦带翻大片酒盏器具。“不成了,本、本侯爷要回府睡觉。嗝!”
“侯爷,侯爷您慢着点儿!”
“快伺候侯爷歇着。”
李从贵使了个眼色,顿时五六个清俊小倌儿扶着郝春连番劝哄。“侯爷,您今儿个就在暗香楼歇着吧?”
郝春眼神下瞥,秋水眼尾微微地染着抹妖异的红,饱满的唇嘟起。“不成!咱、咱好歹也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能在……嗝,外头歇着。”
“侯爷?”李从贵缓缓起身,试探性地笑了一声。“您有家室,这话从何说起啊?”
郝春将眼珠子一瞪,故作凶悍道:“陛下亲口赐下的婚事,有、有圣旨。你小子敢说不是?”
“不敢,”李从贵立即垂下眼,假惺惺地笑了笑。“谁敢说陛下的不是?只是这道赐婚旨意也下了两三个月了吧?侯爷您与那位陈御史?”
“嗯?”郝春推开旁边碍事的小倌儿,明知故问道:“本侯爷与那位陈御史,嗝,如何?”
李从贵想起陈景明尚未中举前,曾经托他辗转往侯府递过一次口信。只是当时陈景明出身寒微,他随口应下,后来却从未去平乐侯府知会过郝春。这茬儿在他心内也有年余了,就怕这对儿夫夫一旦对上前尘旧事,免不了把这笔烂账记在他头上。
陇西李家,可经不起再折腾一次。
“侯爷于那位陈御史,当真着紧?”李从贵欺负郝春眼下醉了,半真半假地又试了句。“莫不是府内还养着别的相好,看不上暗香楼内的小倌儿吧?”
郝春又响亮地打了个酒嗝。
“废、废话!”郝春龇牙咧嘴地笑,染了三分酒醉,他原本就秾夭的脸眼下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什么小倌儿、暖.床的,那都不在话下!你丫睁开眼睛瞅瞅,小爷我是那种惧内的人吗?嗯?”
……这都认了御史台那位冷面阎王是内人?
李从贵心冒出一丝凉气儿,整个人都不好了。“那位陈御史出京时可没知会您?侯爷,您到底瞧上他哪点来着?”
李从贵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带偏了。
郝春顺着李从贵的话,倒真想了陈景明那么一丢丢的瞬间。他想啊,陈景明那家伙当真没什么好,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诓他,后来又与他置气,好容易回了长安还拦着他的道儿。
“这家伙,大概天生就是与小爷我犯冲!”郝春呲牙笑了一声,语气凉薄至极。“瞧,小爷是瞧不上他的。打死也瞧不上!”
暗香楼天字一号房的格栅门半开,平乐侯爷仆僮跪坐于门边,郝春这嗓子吼的极大声,门内门外的人都怔了怔。
偏李从贵又补了句。“侯爷说的是……?”
“就那个姓陈的!”郝春嗓音嘹亮,打着酒嗝气愤愤地一甩袖,步履歪斜。“别提他!谁都不许提那个御史台姓陈的!谁提,小爷我跟谁急!”
天字二号房内,一众学官都瑟缩了下。刚围拢到陈景明面前举着酒杯还没能劝下一杯酒的小倌儿们尴尬到不知道眼神该往拿放,上前敬酒不是,退下更不是。陈景明脸色铁青,俊美的眉目莫名森寒,看着倒真像个阎王。
“……陈大人?”一个学官咳嗽着试图岔开话题。“今儿个酒菜是不是不合意?要不让他们上几道南阳菜?”
“不必了。”陈景明冷冰冰地接了句,掀唇,笑了一声。“各位如此费心劳力,陈某愧不敢当。”
“不是……”
“但如此费心安排,特地与平乐侯邻座,到底是何意?”
陈景明径直打断那人的话,眉峰高聚,视线扫过来,双目厉如岩电。
二号房席间众学官都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忙不迭地撇清干系,都叫起屈来。
“天地良心,今儿个真的是误会。”
“嗐,谁晓得会撞上那位!”
“陈大人……”
陈景明似乎都听见了,又似乎压根不在意众人解释的是什么,蹭地一下站起身,冷笑道:“诸位若是要看陈某的笑话,今夜,大概也看够了吧?”
两人尚未成婚,郝春就敢明目张胆地逛小倌楼。不仅逛,还公然吐槽他陈景明不是个东西,又说看不上他!
呵,看不上……他。
陈景明捏紧双拳,气的浑身发抖。从永安十年起,他足足忍了这厮五年,这厮如今从西域回来反倒变本加厉了。不就是仗着帝君宠他吗?帝君为什么宠他?还不是为着……为着那桩不能提起的帝王家秘辛!
刹那间,如同有个千万只蚂蚁啃噬陈景明心头,又疼又痒,哪里都挠不得。
陈景明忍得辛苦,实在没办法再忍了,怫然作色道:“陈某身有旧疾,加上沿途舟车劳顿,就不与诸位大人共饮了。”
顿了顿,又凉凉地补了句。“当然,诸位若是嫌今夜乐子仍未看够,大可回去写份折子,就弹劾陈某身在御史台却以身试法,公然嫖至暗香楼!”
啪.啪,陈景明愤然转身,临走时他浆洗挺括的衣袖硬生生在这六月盛夏夜里甩出道凛冽寒风。
众学官冻的脸皮子生疼。
陈景明话语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今夜这场酒宴不但没能买到这位陈御史半点欢心,反倒将人给惹恼了。指不定明天陈御史一张状纸,就将在座的全都给告了。
……这叫怎么个事儿!
御史台一众学官互相看了眼,都摸不着头脑,搞不清到底是怎样将人给得罪了。
另一头,来暗香楼偷.欢的平乐侯郝春已经酒醉饭饱,大声吆喝着出了门。在楼前明晃晃的灯笼前,角门依稀有个人影晃了晃。
身形颀长,快如惊鸿一瞥。
“咦?”郝春揉了揉眼睛,停下脚步嘟囔了句。“那、那人谁?也是楼里的?”
平乐侯府仆僮们闻声望去,却只见到个匆匆离开的背影。虽然不知道那人长得如何,但能引起自家侯爷注意,约莫是个美人。
“爷,可要把那人叫来,带回府去?”
郝春挑眉笑了一声,带着点酒醉后的意兴阑珊。“叫他做什么?左不过是些花钱买乐子的玩意儿,还带回府?爷这爵位还要不要了!”
郝春歪歪斜斜地抬脚跨上玉华骢马背,靴底搭在马镫,右手轻扬马鞭,冲台阶上送出来的李从贵等人高声笑嚷道:“今日承情了。小爷我明日回请,诸位都来捧场啊!都得来,不来我不依!”
李从贵走下台阶,略带忧虑地劝道:“侯爷今夜喝的不少,真不留宿?”
郝春头摇的跟拨浪鼓相似。“小爷我认、认床,得回去。不回我睡不着,明儿个耽搁事儿。”
李从贵欲言又止,顿了顿,沉着脸转而吩咐平乐侯府众仆僮。“都好生伺候着你们家侯爷,玉华骢性子烈,仔细摔了。”
“啰、啰嗦!”郝春大笑着挥动马鞭,双腿夹紧马腹,掉头就离了暗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