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裴元的话说,这些个胭脂俗物,配不上他。
郝春呲牙笑了一声。“啧,说起来,今儿个人倒是到的齐全。裴元弟弟我也有四五年没见了。”
沈虎头跟在他身后主动接过缰绳,嘱咐了暗香楼前负责栓马的老苍头,回头笑道:“自打侯爷去了西域,裴元病了足有四年半。”
顿了顿,意有所指。“侯爷去了多久,裴元就病了多久。”
郝春施施然抬脚迈上台阶,随口道:“他身子骨就是太弱!也得多习练武艺才是。”
“倒也不全为这个。”沈虎头欲言又止,见郝春竟似当真不在意,忙又压低声音补了句。“他一直念着侯爷你。”
……这叫什么话?
郝春皱眉,不悦地瞪了沈虎头一眼。“胡扯!他念着小爷我做甚?”
沈虎头笑容越发奇诡。“侯爷你当真不晓得?不光裴元念着你,就连陆几也……”
“越说越不像话了!爷河边娶媳妇、你丫个□□在旁边瞎乐。”郝春大声笑着拍了拍沈虎头肩头,岔开话题。“仔细叫他们两个听见,回头把你揍个屁股开花。”
“哈哈哈哈,那不能。”沈虎头见他装傻,也就及时收住话题,打了个哈哈。“陆几那小子是个半路出家的,就算有神童的名头,真的在沙场上较量,那也必然不如我不是?别的不说,就这两膀子力气他也比不上。”
郝春又拍了拍沈虎头肩头。“要小爷我说,分明是这吃酒的功力比不上!亏你还是娶了个河东柳氏,就这样,你都日常不归家。倘若娶了旁的女子,怕是连你的影子都摸不着。”
“嘿嘿,侯爷说笑了!”
两人一起哈哈笑着抬脚入了暗香楼,身边早有伺候的人跟上,沿路引着他们穿廊过院,走到花树掩映的凉亭后。夏风习习地吹着,凉亭内已经坐着五六个人,丝竹弦乐声顺风传入耳,暗香楼头牌如玉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郝春刚走到凉亭外,如玉突然间双眼闪闪亮地扑过来,曲子也不唱了,口中娇娇软软地唤道:“侯爷,人家还以为你再不来了。”
郝春见他迎面飞奔而来,立刻想起昨夜被这个如玉赖在大腿上灌了三壶烈酒,又叫他趁醉咬破了唇,警觉地往后退开一大步,身形微侧。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照例不正经。“爷有说过不来吗?瞧你急的那样?”
如玉没能如愿扑入他怀里,带了点委屈,撅起抹了脂膏的菱角唇,嘟囔着抱怨道:“侯爷寻乐子的地方那么多,人家怕你把人家给忘了嘛!”
……呃,就差跺脚再扭个腰了。
郝春叫他这一叠连声“人家”给弄的头皮发麻,忍不住抖了抖肩,故意大声笑道:“暗香楼内两大宝——如花、似玉,爷怎么能把你忘了呢?这不,今儿个得闲就来了,哈哈!今儿个小爷我运气,居然顺带沾了次安阳王的光。”
凉亭内坐着的安阳王秦典被公然点名,倒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也含笑起身,招呼郝春道:“平乐侯,且来凉亭内一道听曲儿。”
“曲子怕是听不成了,”陪坐在安阳王秦典身侧的裴元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讥笑了一声。“这唱曲儿的人都飞奔向侯爷主动投怀送抱了,咱这种不相干的碍眼客,哪还有曲子听?”
郝春略一怔。裴元比他小着四岁,他离开长安时十五,裴元十一,当时裴元的确爱黏着他。但世家子弟间常来常往,基本就是吃酒吟诗,偶尔去打个猎什么的,任谁也没往那上头想。如今久别重逢,裴元刚才那句讥笑分明有哀怨意。
……不能吧!
沈虎头这家伙说的话向来不足以信,指不定就是和他开了个玩笑,拿沈虎头的话当真?当真那他就是傻!
郝春呲牙笑的轻快。“不相干?碍眼?哎哟喂裴元弟弟,你这句话,哥哥我可受不住!”
他喊了声裴元“弟弟”,裴元立即涨的脸皮通红,殷红唇张开几次,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虎头凑到郝春身边,冲他挤眉弄眼,大有一副“你可算看明白了”的意味。
郝春叫他们这出闹的浑身不自在,尬笑着抬脚就往凉亭内走,顺手揽住如玉瘦弱肩头。如玉在他掌下一个哆嗦,红着脸,怯生生地唤了声。“……侯爷,您慢些儿,如玉跟不上了也。”
话语又娇又软,媚态横生。比女子更甚!
郝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一双秋水丹凤眼内略染了点不耐烦。陈景明生的也好看,人却如冷玉,笑起来也带着几分矜持,哪能像这种楼里的玩意儿?走路轻飘飘,肩头三两肉都没,搂着人就跟没搂一样。
神童陆几披着一头墨发,大敞衣襟,右腿支在雕阑,回头取笑道:“侯爷去了西域四年半,长安城内的美人也不知换了几茬儿,再不走快些,如玉就连侯爷你的合.欢.酒都插不上档。他能不急吗?啊?”
安阳王仰头,哈哈大笑。
李从贵也笑着站起身,走向郝春迎了迎。“侯爷,咱昨儿个酒不曾吃的痛快,今宵必须得把你个准新郎给灌醉!”
郝春龇牙咧嘴地笑,余光瞥去,见陆几两颊泛红,十成十又服了丹丸散。再看迎面走来的李从贵今儿个特地换了套儒服,一个两个的,都晓得投安阳王所好,必定家族都是站过队了。
“侯爷,”如玉趁着他打量四周,忙一把勾住他胳膊,嘟起菱角唇抱怨道:“你也不等等人家。待会儿,可得好好地罚侯爷三大杯!”
“三杯怎么够?”安阳王秦典笑得意味深长。“美人在怀,今儿个平乐侯想必是不醉不归,哦不,是醉卧美人膝乐不思蜀!哈哈哈哈哈!”
凉亭内外一时间笑声震荡。
**
长安城漏鼓敲过了二更。
早就被安阳王秦典等人合力灌的酩酊大醉的郝春倏然睁开眼,头支在高枕,斜眼乜了下蜷缩在他脚边白嫩嫩的清倌儿如玉。
“侯爷,您醒了?”如玉听见衣裳窸窣声,揉着眼小声问道:“可是要起夜?”
郝春就势接他话说。“对,你去给爷端夜壶。”
“……侯爷?”如玉嘟起菱角唇,满脸不愿意。“叫外头那些粗使弄热水来,如玉服侍你沐浴不好?”
郝春带笑踹了他一脚。“爷要撒.尿,你给爷弄个木桶来,是当爷撒驴尿?”
如玉t了t唇皮,眼神直往郝春裆下溜,随即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膝头,扬起脸,满眼渴望。“爷在西域军中几年,这货虽不是驴,早就胜了驴。如玉听人说,西域那块儿有个什么大货,叫做骆驼。侯爷您这货……”
一双白嫩嫩的手轻抚。
郝春倏地沉下脸,弓腰抬腿,毫不留情地将如玉踹得滚下床栏。
咯噔噔。
如玉身子小,皮.肉娇嫩,滚出去三四圈才哎哟哟惨叫连声。声音从嗓子眼滚出来,一声比一声高。
“再叫唤,小爷我就连你这楼一道儿端了!”
如玉惨白着脸抬头,头一遭儿见这位年轻的平乐侯爷眉眼冰凉,与永安帝如出一辙的浓眉杀气腾腾,秾丽的脸竟似笼着冰霜。
“……侯、侯爷?”如玉耸起双肩,惊的抖作一团。
郝春自家从架子上取过衣裳,信手披衣,修长手指轻拢衣领,回头冲如玉笑了一声。“若是有人问起小爷我为何不做你的新郎,晓得如何答他不?”
“爷、爷的意思是?”
郝春浓眉微挑,唇边笑容越发地寒。“便是说,爷的那货甚是雄伟,惊的你逃了。”
“……啊?”
“就连你这满身的伤,也是爷给弄伤的。记住没?”
如玉怯生生还待不服气地要辩,猛地接触到郝春那双结了冰的秋水丹凤眼,一股寒意爬满心口,顿时来不迭点头如捣蒜。“是是,爷过于雄伟,是如玉无福消受,引了爷发怒。”
“嗯,乖。”
郝春最后笑着点了个头,临出门前却又将笑意换成满脸怒容,高声叫嚷道:“晦气!太特么晦气!你们这楼里到底还有没有个晓事的会伺候人的?!”
平乐侯爷郝春一路高声叫骂着出了暗香楼,任凭楼内苍头鸨儿急赤白脸地拉扯,径自暴怒甩开。出了门,三步两步寻到厩下拴着的玉华骢,跨马就直奔回府。
“侯爷、侯爷留步!”
“侯爷……”
郝春绝不回头,俯身夹紧马腹。“驾——!”
玉华骢四蹄踏风,倏忽间就甩开青雀坊灯火。郝春也顾不得是否犯了宵禁,匆匆归府,及到了门口,见平乐侯府阶前居然立着个人,忍不住一怔。
陈景明全身装束整齐,穿着绯红官袍,正提着灯立在幽暗夜色里。见他归府,冷着脸淡淡地道:“这么巧?”
“嘿嘿,不巧!这不是那什么,难为陈大御史特地在这儿等我哈哈!”郝春滚鞍下马,仗着酒醉,打了个哈哈一脸亲热地笑著作势要来接陈景明手中提的灯盏。
陈景明将手指一缩,淡淡道:“谁候着你?”
“嘿嘿,”郝春自知理亏,打了个酒嗝,满嘴儿桃花醉的香味,嬉皮笑脸地凑近了讨好道:“陈大御史……”
“下官正要去大理寺提审一位重要的犯人。”陈景明冷冷地打断他,唇角微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侯爷莫不是当真以为,下官是那提灯候着夫君偷食归家的妇人?”
“呃,”郝春这次当真噎住了。他想了会儿,浓眉高挑,怪叫道:“怎地叫偷食?不是,小爷我怎么就偷了呢?分明小爷我在去暗香楼前,还、还特地与你说过的嘛!”
是啊,这厮当着沈虎头的面,与他置气争吵,说是要与一帮长安纨绔去暗香楼内偷香窃玉。
郝春现在身上也染着那股袅淡的桂子香。
陈景明心口一阵针扎似的锐疼。他抿着薄唇,脸皮也霎时间发白,手里提的马灯光焰过于细瘦,不足以照出他此刻的形容模样。
陈景明也庆幸是在暗夜里,灯火模糊了夏夜璀璨的银河星辰,不然,若是让这个长安头号纨绔发现了他的失态,指不定这厮心里头怎样得意呢!他瞧上了这个人,但他却不能让这厮知晓。
至少眼下不能。
平乐侯爷郝春心里头如今还没有他陈景明的位置,若是他先失态,岂不是平白地把自家脸皮扔在地上任这厮践踏?
陈景明唇边笑容越发凉薄。“侯爷,如玉身上的桂花香就这样好闻?”
“……嗯?”
陈景明话题转换的太快,郝春有点没跟上。他愣了愣,绕着乌黑马鞭的手抬起,用鞭梢挠了挠后脑勺。“还、还行吧!”
陈景明又抿了抿唇,随后用力地闭了闭眼,长呼出一口胸中恶气。他想说,侯爷可还记得,这世上除了小倌楼里的如玉,还有人也熏着桂香?下官与你初相逢时,发丝衣角也曾熏染隔年的桂子香。
可郝春不在意。
郝春不在意,他自家反复提起,不过是把脸皮扔在阶下任人踩。也罢!他与一个小倌比什么?真要比……怕他也比不过。
陈景明再睁开眼时,话语波澜不惊。“下官赶着去大理寺,告辞了。”
……这也未免太跳跃了吧?
郝春怔怔地望着陈景明,张了张嘴,冷不丁就被猛地撞开。陈景明用力擦过他衣角,噔噔噔走到廊下,径自去了门外宾客栓马处。
夜色深处,陈景明跨马,没入夜色更深处。
徒留下郝春挠着头,一脸不知所措地张大嘴,眼尾仍泛着酒醉后的微红。许久后,直到看不见陈景明背影了,他才悻悻然地朝阶下啐了一口。
“怪不得都说他是长安城人缘第一差劲!果然,这……嗝,这就他妈莫名其妙嘛!”
郝春转身迈着歪斜步子回府,只字不肯提,方才陈景明砰地撞开他下阶时,两人衣角相擦,他分明听见了自家胸膛内怦怦的心跳声。
一声声,激越如战鼓。
作者有话要说:
如玉:侯、侯爷那货是骆驼的尺寸。
陈景明:呵!他用不上了。
第33章 ——
陈景明愤然别了平乐侯府,一路上黑灯瞎火,半个人影都不见。他冷着脸径直打马直奔大理寺,月色将隐不隐,树梢外风声也带着股血腥气。
“来者可是陈大人?”
狱卒早早地立在栓马处等候,得了声答应,又提灯照了照陈景明的脸,验明正身后,这才松了口气轻声笑道:“候了您半刻钟了,听说您叫平乐侯爷接去了,还怕您不来。”
陈景明现在最听不得平乐侯府这几个字,俊脸一沉,薄唇讥诮地弯起半个弧。“怪不得朝中人人都惧大理寺,原来消息灵通如斯!”
狱卒一怔,见他脸色不好,还以为他是与平乐侯爷正在厮混的时候被从床帐内拽出来。这两位久别重逢,又是良宵,陈御史有点起床气……可以理解。
狱卒自认为很懂,默默地受了顿训,引着陈景明往牢房内去办正事儿。
狱卒提灯在前,陈景明冷着脸一身寒气跟在后头。待入了牢狱,铜锁吱嘎转动,地道下一级级台阶蔓延的血味愈发浓郁。乌边靴底落在阶梯,铎铎铎,异常空寂。
“大人,仔细脚下。”狱卒提着灯,低声地附耳报道:“范家那位今儿个开始闹绝食了,大约是晓得江南道的事儿发了。”
陈景明脚步一顿。“怎么晓得的?”
“卢阳范家的老祖宗昨儿个亲自来了趟,坐的青呢小轿。虽然叫郭寺丞拦着没探成监,但是牢里头这位估计着是他在江南道卖官的事儿犯了,从昨儿夜里到现在,寻死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