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人,可都听见了?”
二楼窗口立着的陈景明垂下眼,静默了半晌,才嗤笑了一声。他头也不回地背对着厢房内坐着的两个人,淡淡道:“绣衣卫首领特地将陈某带来此处,难道是算好了,平乐侯爷会打此经过不成?”
难道是老师特地安排的,好让他听见郝春亲口承认对裴元关怀备至?为着什么,为了让他死心吗?
厢房内全身黑衣几乎与影子融为一体的绣衣卫首领暗十一皱了皱眉,随后将目光投向旁边呆坐着的大理寺寺卿蓝湄。
蓝湄在暗十一目光中打了个寒噤,忙转向陈景明方向尴尬道:“这个,十一大人问的是,方才所说的去江南后如何行事的计划,陈大人你可听清了没?”
陈景明蹙眉,回头望向蓝湄与暗十一。“二位大人的意思是?”
暗十一瘫着张脸,声音平淡地道:“大司空那份百官出勤表上,陈大人的名字已经被划掉了,蓝大人害了背疮。两位大人务必隐瞒姓名身份,布衣寻访,若是在江南查案时遇着什么麻烦,可派人去东亭。”
“东亭镇?”陈景明皱紧眉头,心思终于从窗外打马经过的郝春身上回到眼下话题。“去了后如何寻十一大人?”
“我自然不会去。”暗十一依然瘫着张脸,语气平淡的没有起伏。“东亭牌坊楼有绣衣卫豢养的暗线。”
“如此,”蓝湄忧愁地苦着脸。“何时出发?”
“陛下与大司空说,江南道连着天下粮仓,卖官尤不可怕,可惧的是粮仓内到底有没有粮。今年燥热少雨,北边儿眼看着要荒,若是江南那头再有什么,及早查漏补缺,也不至于年末出什么岔子。”
蓝湄悚然动容,头一回对自家这么倒霉被抓来走暗差的事儿不那么抗拒了,当下倾身问暗十一。“江南闹旱灾?如此大的事儿,为何不曾听见江南道有折子递上来?”
“此刻是仲夏,按惯例正是江南多雨连绵的日子,往年长江沿岸甚至多有涝灾,但今年长江旱的部分河段连河床都露出来了。”陈景明接了口,面朝着蓝湄拱了拱手。“蓝大人历来就职于大理寺,掌管刑狱,怕是不关心治河等民务。”
蓝湄略有点不高兴了。“本官虽然在大理寺,但每日朝会必然都在,自去岁冬祭以来从未请过假。这件事确实没人报过!”
“所以才更可疑。”陈景明挑动长眉,凉凉一笑。“江南自去岁以来,都只有每个月的循例平安折子,从未报过粮谷出了问题。但河岸干枯、百姓流离,以至于处处盗寇猖獗,这事儿,绣衣卫最清楚不过了。”
暗十一瘫着脸点了个头。“对,是江南留守的绣衣卫报来的消息。”
蓝湄惊的后背层层冒出热汗,他转眼望着陈景明,尤其在陈景明清瘦的胳膊腿上多盘桓了几眼。这个小状元郎细胳膊细腿,手无缚鸡之力,他自家也是个读书出身的,这、这要是去江南办案遭了黑手可怎么办?
“大人有所虑?”陈景明抬头,一双点漆眸定定地望着他。
“啊,这个,”蓝湄尴尬地笑了声,小小声地嘟囔道:“你我二人去查案,原本没什么,本来也都是份内事。但方才说,这江南道上如今到处都是盗寇,你我又须化名,不能带部曲或是伴当,倘若事急,怕来不及找人到东亭传信儿,你我就埋尸他乡了。”
“陛下与大司空又说了,”暗十一瘫着脸,居然笑了一下,唇角古怪地勾起半个弧度。“陈大人如今与平乐侯爷有婚约在身,这平乐侯,自从西域回来就无事可做,整日价游手好闲,此次正好让他陪二位大人一同去江南走走。”
蓝湄听见这话,高兴的宛若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身子往前倾,几乎伏在桌面,喜滋滋地问道:“这也是写在陛下传往平乐侯府那道圣旨里的?”
暗十一摇头。“那道圣旨只写了把陈大人贬作庶民,即刻离京。”
“啊,那、那……”蓝湄犹自不死心地追问道:“就一个字儿都没提让平乐侯同去?”
“陛下与大司空说,平乐侯与陈大人感情这么好,陈大人若走了,不必交代,平乐侯也必然会追去江南。”
暗十一翻来覆去就是“陛下与大司空说”、“陛下与大司空又说”,活脱脱一个传声筒。指望他,是指望不上了。
蓝湄将充满希冀的目光转向陈景明,热切地道:“陈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他怎么看?
陈景明想到一刻钟前在长街上骑着玉华骢高声喊着要去裴府给裴元负荆请罪的郝春,那小模样、那一脸坏笑、那两颗雪白小虎牙,心内冷冷地哼了一声。感情好?平乐侯那厮无论与哪个美少年都感情好的很!左边搂着,右边抱着,府里头还吊着他这位挂名的“夫人”。
“某与平乐侯,委实不熟。”陈景明垂下眼皮,语声淡漠。“怕是要让蓝大人失望了。”
“哎哎,别这样啊!”蓝湄更急了,一把抓住陈景明手背,犹带着热望巴巴地望着他道:“不是说如今就连在长安赁的住处,陈大人您都给退了吗?还是平乐侯府派人去搬的家伙什,租钱也是平乐侯府给付的。听说您二位如今都住一块了?这还能叫不熟?”
蓝湄抓紧陈景明手背,语重心长地道:“陈大人,咱做人要厚道啊!本官这条命,可就指望着您与您家那位侯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听说江南地界,盛产一种叫做搓衣板的特产?
蓝湄:啊,不是榴莲吗?
暗十一:陛下与大司空说,还可以跪荆条。
第40章 抢人
不厚道的陈景明压根就没顾及蓝湄,待绣衣卫首领暗十一交代完了差事,起身就走。
“哎,陈大人,你往哪里走?”蓝湄忙不迭叫住他。
陈景明在二楼楼梯口回头,轻描淡写地道:“啊,忽然想起来,某在长安城尚有桩心事未了,得去了结一下。”
蓝湄心里头咯噔一下,说话都结巴了。“啊,那个,陈大人,您这是打算,不回长安城了?”
别是当真拉不到那位平乐侯爷同去江南吧?又或许,两人没暗十一口中说的那么要好,所以陈大人这趟去江南,是存了死志?
平白无故提及了结心愿什么的,莫名让人瘆得慌。
陈景明一眼看穿蓝湄没说口的这句疑问,点了个头,越发轻描淡写地道:“嗯,某想着,此番走了之后,兴许就真回不来了,得去了个愿。”
“啊、啊,这……”
可怜的蓝湄大人当场就要哭了。
陈景明甩着手,浑似无所觉,兀自噔噔噔下了楼梯。他沿着长街,穿过西市,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郝春说过的昌记卤牛肉店。
说一眼看见,其实也不确切。这家店,他曾无数次徘徊于门前。郝春出征西域后,他偶尔卖画得了润格费,便来此间看看,每次都不进去。
他想等着郝春回来,一同吃。
结果郝春是战胜了那帮西域蛮子军,也的确与他再次打打闹闹,看起来亲热极了。但这家昌记卤牛肉店,郝春再没提起过。
陈景明凉薄一笑。
“客官,”店铺火头撩开竹帘发现又是他,呲了呲牙。“怎么又是你!今儿个还是来白闻闻咱家卤牛肉的香味,好准备着晚上回去下饭?”
陈景明今日仍穿着一身素淡麻衫,原先的绯色官袍早在长街包厢内换过,又交予暗十一带走了,所以昌记火头就当他这么多年仍然落魄,语气颇为鄙薄。
陈景明也不恼,微微笑了声。“不,今儿个是专程来吃牛肉的。”
在火头诧异的目光中,陈景明静静地穿过帘子,竟然还特地点了个号座,看也不看菜牌,倒背如流般报出串菜名。三斤卤牛肉、两副镶银链子的长箸,以及一坛尘封了五年的扶苏酒。
原本他筹划着,待郝春平安归来,就与那厮对坐一壶酒。郝春是个练武的人,想必胃口大,又爱喝酒。
那时候他总想着,等那人回来……等到那时,得挑个阳光晴好的春日,约了这厮一道饮酒。酒酣耳热之际,他再缓缓地告诉那人,侯爷,吾心慕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啊!
陈景明垂下眼,银链子在筷箸间窸窸窣窣地轻摇,然后他夹住一块卤牛肉,舌尖轻卷,唇齿便都是这弥漫的老卤味。味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好吃。
就如同平乐侯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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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没寻着人的郝春独自回到平乐侯府,满脸的郁躁。
“侯爷您可算是回来了!”王老内侍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地望着他,老脸层叠打皱。
“怎么了这是?”郝春挑高一对儿聚翠浓眉,不高兴地怪叫了声。“怎么见着爷就唉声叹气的,爷今儿个已经够倒霉的了,别搁这跟爷叹气!”
王老内侍望着他,反倒又深深地叹了口气。“咱夫人,被罢官了。”
郝春立即不耐烦地挥手。“这不早就知道了吗?你叹啥气?哎对了,那个小祁公公呢?”
“走啦!”王老内侍又叹气,颓着脸道:“咱夫人不仅被罢了官啊,这陛下还特地交代了,说让咱夫人今儿个必须离开长安,不许回来,回来就得砍头。”
郝春翻了个白眼,嗤笑道:“合着趁着小爷我不在,你俩合伙把圣旨给拆了?”
“哎?没有没有!老奴可没那样大的胆子!”王老内侍连连摆手,一叠连声道:“可不敢背着侯爷干这事儿!这是陛下赐的圣旨呢!是咱夫人找人来捎了话,把这道圣旨啊,顺便带走了。”
“找了谁?他能找谁?王baibai你少蒙我!”
郝春越发焦躁,就陈景明那样差的人缘,居然还能找到人来传话?还替他接了圣旨?谁啊这是!
王老内侍苦着张老脸,顿了顿才道:“不是别的谁,就是那绣衣卫首领十一大人!”
“怎么能是他?!”郝春当场就炸了,恨恨地靴子跺地,围着花厅内转圈圈。“怎地能是绣衣卫来替他接旨?还是十一大人亲自来?”
“那,老奴就不知道了。”王老内侍打量四周,悄悄儿地挥手,打发四周侍立的仆僮都一溜儿下去了,这才小步凑近了郝春,愈发小小声儿地说:“侯爷,咱夫人会不会是明升暗降,看似被罢了官儿,实则……是被大司空另外委以重任,去江南,是去办事儿的?”
郝春倒吸了口气,咂摸着唇,露出两颗雪白小虎牙。半晌,忽然转忧为喜。“……嘶,有可能哦!”
惊动了绣衣卫,必然事涉隐秘,最可能的就是陈景明被程大司空安排了秘密任务,所以有些消息关节处,经由绣衣卫首领转为口头传达。
但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只是郝春与王老内侍都不愿意往那上头猜。
郝春与王老内侍互相大眼瞪小眼,半晌,郝春忍不住又小声嘟囔道:“可还有个可能……”
“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王老内侍忙啐了几口,也不晓得是在安慰郝春,还是不愿听到那个可怕的猜测。“咱夫人生性聪明,又乖巧,再说了,那、夫人那长得多俊啊!必不能是要杀他。”
他不让郝春说,自家却一个漏嘴,提前说了出来。
郝春额头细汗层层地爬过皮肤,又凝结成了霜似的,冻得他浑身打了个寒噤。绣衣卫是永安帝自绣衣御史改制后新编的,虽然有官阶,却从不正式在朝堂露脸,据说绣衣卫内人人都是武功高手,兼刺探各路消息,可越过百官直接密报于程大司空。
朝野上下,一直都闹不清这支密探队伍到底忠心于谁——是忠心于永安帝呢,还是,实则是专属于程大司空一人的暗杀组织。
郝春心底起了惧意。他与王老内侍互相望着,彼此均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气声儿。
太重了,总带着种不祥的深秋木叶凋零的味道。
郝春霍然抬眉道:“我去找他!”
“别去!我的小祖宗啊!”王老内侍急的汗都滴下来了,一把拽住郝春胳膊,压低嗓门急切道:“也不定就是要杀他啊!暗十一大人向来瘫着个脸,谁晓得他是来报喜的还是来报忧的?咱先得稳住!假如咱侯府都稳不住,那咱夫人就更没后路了。”
郝春赫赫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睛愣了半晌,突然道:“他今日就得走?”
“可不是嘛!”王老内侍说着又叹了口气,愁苦道:“这包袱皮儿什么的,老奴已经嘱人收拾好了,备了三百两的银锭子,还有四季衣裳……”
郝春突然打断他。“备了几个人的?”
“啊?”
“你备了几个人的衣裳?”
王老内侍一脸茫然,顿了顿才恍然大悟地道:“哦,侯爷您是打算,陪着夫人一同去江南?”
“不然呢?”郝春翻了个白眼,焦躁道:“那家伙一不会武艺,二,得罪的人太多。别的不提,就卢阳范家!卢阳范家那是一般人能得罪的起的嘛?啊?我看那家伙就是个傻的!”
“哎,哎!那敢情好!”王老内侍立刻喜笑颜开,放开郝春胳膊,笑眯眯地道:“老奴就是猜着侯爷兴许有这个心思,就连侯爷的四季换洗衣裳,老奴也叫小子们备下了。”
郝春脸上猛地蹿起一股邪.火。他就奇了怪了!分明他从一开始就打算陪陈景明一道去江南,为何每个人都不信他,每个人都疑他?他像那种放着自家营帐内的兵不管的人嘛?
……呃,也不对,陈景明不是他的兵。
郝春咂摸了下唇皮,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为何他要关心陈景明那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