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了,”王老内侍琢磨着时辰,建议道:“侯爷您要不先吃顿饱饭?今儿个晚上还得赶路呢!”
“可那家伙……”
“老奴派人四处去寻。”王老内侍忍不住笑起来,眯着眼,老脸打着菊花褶。“长安城就这么大地儿,夫人又不熟悉咱这块儿,能跑到哪儿去!”
郝春想了想,他一个时辰内连着搜遍了长安城内富贵居所,倒是忘了东西市坊间。那家伙寒微时曾于坊间卖画,或许在坊间筹措银两,故技重施,又去卖画了也不定。
“对,你派人去画坊胡肆多找找。”郝春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尤其是那卖画的地儿,他指不定就在那卖画呢!”
“哎,晓得了,侯爷您先去用饭。”
郝春一早上连着练枪,又四处奔波寻找陈景明,的确饿了,便抬脚往厨下小轩厅走,边走边叮咛道:“那家伙兴许也没顾上吃饭。找着他,记得带他来吃饭,让厨下多备些好菜,这一去江南啊,说不定就三月不知肉味了。”
“哎,侯爷您放心!”王老内侍一叠连声答应了。
这顿饭,郝春吃的十足饱,吃完了还去拎了三坛子酒,预备着路上喝。但他直等到午后,也未见有人来报说寻到陈景明,反倒是裴府一拨拨地来人催他去看望裴元。
郝春拧着眉,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来人。“得了得了,不是说过了吗?小爷我寻着了人就去。”
“那是辰时的话,”裴氏家仆不卑不亢,叉着手道:“此时已过未初,宣旨的人也早就走了。侯爷,咱家小郎君癔症犯的实在凶,不然也不敢劳烦侯爷不是?大夫说了,务必得让侯爷去安抚他几句,待他清醒了些,才好用药。”
郝春心里头一股火蹿起,到处都跟长了野草似的,火星子燎上野草,噼里啪啦到处都是火。“你家请的什么大夫,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叫非得小爷我去安抚?”
“请的是太医院的胡大夫。”那家仆撩起眼皮看了郝春一眼,随后又把眼垂下去。“胡大夫,侯爷应该熟悉的很。”
确实熟悉!他每年春秋两季吃的调理肺经的药都是这位太医院胡大夫开的。
郝春满嘴说不出的苦,只得又皱着眉头绕开话题。“不是小爷我不想去……”
“那就劳驾侯爷,去一趟。”那家仆不慌不忙地截断他的话,又叉手行了个礼。“小郎君今年才十六,心性高傲,平时若是曾有得罪过侯爷的地方,望侯爷多体谅。家主说了,还望侯爷看在幼时曾与小郎君一同就读于白鹭书院的份上,多担待着些。家主又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侯爷慈悲。”
……嘶!
郝春当场倒吸了口冷气。他幼时被永安帝捡回长安,永安帝没有皇子,宫中也没有合适的教养先生,就把他打发给裴家了。白鹭书院是裴氏家学,他与裴元一度同吃同宿,共同就读于白鹭书院。如今裴家连这份恩情都抛出来了,他若再拒绝,未免就得担个忘恩负义的名头。
可是,陈景明就快被赶出长安了。
郝春心内剧烈挣扎,几次张口,又把话咽下去了。“行吧,再候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要是再没那家伙的消息,小爷我就先去裴府。”
“侯爷,”那家仆叉手催促道:“陈先生这么大个人,难道还能丢了不成?可咱小郎君的病,确实耽搁不得了。”
合着只有你们家的人是人,旁人就都不是人?
郝春翻了个白眼,满心满眼地瞧不上裴家这副做派,但他嘴里却呵呵地笑道:“一个时辰,就等一个时辰。”
“侯爷!”那家仆忽然抬起头,盯着郝春的脸,直白到近乎粗鲁地道:“来时家主便料到侯爷或许会有这一说,因此,特地嘱咐阿奴,若是侯爷仍推脱不肯,便让陆小郎君在半炷香后拜会侯府,说是侯爷曾亲口答应了陆小郎君,倘若不去看咱家小郎君,就由陆小郎君押着负荆请罪去!”
以家仆身份对一位应天. 朝的侯爷这样说话,实在是过分!太过分!
但裴氏是士族高门,郝春这样一个毫无根基又没实权的新贵对抗不起。他只得压抑着满心怒火,打了个哈哈,道:“小爷答应陆几的是掌灯前,这不还没到时辰呢!”
“侯爷……”
“哎呀你别催啊!小爷我有个毛病,一旦遇见催催催的人,就……就头晕。”郝春说着当真身子摇了摇,似乎就快栽倒在花厅青砖地。
那家仆微不可见地皱眉,作势要去喊人,口中却道:“侯爷莫要怨怪,实在是小郎君的病等不得。也不知侯爷给他施了什么魔法,非得见到侯爷才行,眼下谁也认不得了,阿奴来时,阖府上下哭声一片。”
呸!郝春满心都在骂人。
正僵持不下的档口,门外却施施然走来个人,王老内侍的声音也传进来。“哎,夫人您慢着点儿,您这酒多了,可仔细点脚下别摔着。”
陈景明来了?
郝春立刻将希冀的目光投向门外,裴氏家仆也掉头去看门外。
陈景明施施然跨过门槛,一张冷玉般的脸醉得通红,脚步却还算稳,只是抬脚跨门槛的动作格外缓慢。
“哎,你来的正好!”郝春忙不迭抬头唤他。“先前有个宣旨的人来寻你,陛下身边的祁公公,你认得的。”
陈景明冷着脸,眼尾都飞着抹暧昧霞红,斜斜地乜了郝春一眼。“侯爷,你跟不跟我走?”
“啊,啊?”郝春满脸莫名,片刻后反应过来,忙道:“去的去的,原本就说好了陪你去江南。”
裴氏家仆一看势头不好,立即快走半步,堵在陈景明与郝春视线交错的中央,瘫着脸道:“侯爷答应了要去看我家小郎君。”
“你家小郎君,谁?”陈景明到底酒喝多了,声音也难得地冲。“我与侯爷说话,关卿底事!”
裴氏家仆淡淡地叉手道:“侯爷原本先答应了去看我家小郎君。哦对了,我家小郎君姓裴。”
裴,又是姓裴!莫不是裴元那家伙派来抢人的?
陈景明恨恨地剜了那家仆一眼,直着嗓子望向郝春道:“侯爷,你选谁?”
“啊,啊……”郝春再没想到会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连着咳嗽了几声,脸皮咳的通红,小声嗫嚅道:“也、也没有非选谁不可吧?小爷我自然要陪你去江南的,当然,那个什么,小爷我也要去看下裴元。”
果然是裴元。
陈景明恨恨地一甩手,也不顾旁边王老内侍拼命地劝,直勾勾瞪着郝春,点漆眸内都泛起了嫉妒的红光。“侯爷,你今儿个只能择一个。要么去看裴元,要么陪我去江南。”
陈景明在清醒的时候,从来也没说过这样不讲理的话。
郝春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啊了几声,也找不到恰当措辞。但陈景明那双眼睛里头的光实在太亮,灼灼桃夭,红的让他心慌。“你、你……这两件事,本就不冲突的啊!”
陈景明又上前几步,似乎嫌那裴氏家仆碍事,猛地一把推开那人,直逼到郝春面前,眼对眼地问他。“我与裴元之间,你到底选谁?”
郝春心里头怦怦地跳个不停,呼吸促急,口中只得胡乱地道:“裴元是个小孩儿,选什么?小爷我向来都拿他当弟弟。”
陈景明猛地一把揪住郝春衣领,沾染了扶苏酒的鼻息喷到郝春面皮,咻咻地,又逼问了遍。“侯爷,你今儿个就与我说句实在话,你到底对我是怎么个意思?裴元呢,你对他又是怎么个意思?”
“没、没啥意思啊!”郝春张口结舌,只恨不能有个人来救救他。
“那日在大理寺,我分明亲眼见到他亲你!”陈景明眼尾发红,声音突然凄凉极了。“是了,他原本就与你有竹马之交,是下官唐突了。”
“哎不是,那什么……喂,你等等!”
郝春还没来得及辩解,冷不丁陈景明突然放开他的衣领,仰头大笑了几声,转身就往门外走。王老内侍一叠连声地追着说好话,陈景明都弃之不顾。喝了酒的人,力气格外大,竟然一把推开王老内侍,噔噔噔就跨过门槛。
“你等等!喂!”
郝春刚要追,袖口却被裴氏家仆给拽住了。“侯爷,小郎君还在等着您。”
郝春急的浑身都在冒青烟,与那家仆撕扯起来,待好容易摆脱了,再抬头看去,陈景明早就一溜烟又走的没影儿了。
“喂!喂你等等!”
郝春抬脚就追,也顾不得与裴氏的交情了,走的脚下生风,直到快出平乐侯府门口时才追上陈景明。
“你给小爷我听着,小爷我从头到尾对裴元那家伙就没动过心思!那就一小孩儿!”
陈景明被他强行扯住,不耐烦地蹙眉,冷声道:“哦?侯爷扯起谎来,倒还真是滴水不漏。”
“小爷我怎地就扯谎了?”郝春不服气,高声嚷嚷道:“小爷我方才所说的,句句为真。要是有一个字的假,就、就让天雷劈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侯爷你看着办吧!
郝春:-_-||
第41章 ——
陈景明醉了。
酒入愁肠,他一人喝了三坛扶苏酒,委实醉的厉害。他直勾勾瞪着郝春,凉薄的唇微弯,似哭似笑。“侯爷,作甚要打赌发誓?你既然应了圣旨,就该只同下官一人好。又倘或,你原本就不乐意,如今下官被撤职,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说一声!”
陈景明猛然推搡着郝春,脚步噔噔噔,直将他推搡到门口廊柱前,郝春后背抵着廊柱,退无可退,再逃不开了。陈景明这才嘶哑着嗓子道:“……你只消说一声,下官保证,从此后再不纠缠你。”
“说、说什么?”郝春被他这样揪住领口逼近,目光落在那人微红的眼眶以及扑闪的长而卷的睫毛,居然口干舌燥。怦怦怦,心跳如擂鼓。
陈景明却丝毫没察觉到郝春的耳尖在渐渐变红,他只觉得伤心。大司空是他的老师,此次去江南也特地安排了大理寺寺卿蓝湄与他同行,但他就是不能信!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倘若大司空骗了他,又或者这次去江南办案依然不顺遂,他就当真再也回不来长安了。
长安,是平乐侯爷的长安。
一整座长安城,在陈景明眼中也不过就住着个郝春。
“侯爷……”
陈景明痴痴地凝视郝春,突然抬起手,左手抚上郝春面颊。读书人的手指修长而又柔软,指腹间擦过郝春脸颊细小的淡金色绒毛,轻轻弹了弹。
郝春红唇微张,微微地喘着气。
毫无预兆地,陈景明猛地蹿到他面前,冰凉的唇瓣碰触了他。郝春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挣扎,整个人就被陈景明散发着馥郁扶苏酒芬芳的吻给夺了魂魄。陈景明一路攻城略地,修长而柔软的指腹探到郝春后脑,牢牢地控住郝春后脑勺,压迫的他丝毫动弹不得。
唇齿间的甜美骗不了人。
郝春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该想什么?他想起在大理寺被裴元偷吻,但是那个记忆如同浮在水面的影子般瞬间被激荡散开,陈景明就是那颗强行投入湖面的石子。
来势汹汹,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唔……”郝春到底还是下意识地手脚挣了挣,后背抵在廊柱,霞衫内层叠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湿哒哒的,软绡纱黏在皮肤,一阵凉一阵热。
“侯爷,我心慕你。”陈景明在结束了一个深深的长吻后,将头低垂,大口喘着气儿,呼吸喷洒在郝春颈侧。“你……能明白吗?”
郝春张口结舌,下意识舔了舔唇。
却遭来另一轮凶猛的夺吻。
耳边似乎有人在惊呼,伴随着各种指责,郝春迷迷糊糊地张开一双泛起春水的丹凤眼,只看见裴氏家仆不知何时也追了出来,正指着他们说着什么。
什么都顾不得了。
郝春活了二十年,从不晓得原来亲另外一个人,滋味如此美妙。到最后他不知不觉放松了肩背,双臂环抱住陈景明,有意识地追逐着这人散发出扶苏酒芬芳的唇舌。
陈景明醉的糊涂,郝春却是第一次被人吻,也晕的厉害。
两个初生情意的少年郎扭缠于平乐侯府门口,身体绞麻花般,手脚缠抱,衣衫都凌乱不堪。或许这个场景彼此都曾幻想过太多次,又或许是因为扶苏佳酿太过甘甜,这厮缠亲昵,竟如麦芽糖般黏入咽喉。
“咳咳,咳咳咳!”王老内侍咳嗽的都快断气了,才终于抓住郝春面红耳赤呼吸的瞬间,大步冲到廊柱前,扯高了嗓门大吼一声。“大理寺送了临别礼给夫人!”
大理寺?
郝春脑袋嗡地一声,忙推开陈景明,视线瞬间清明,却看见平乐侯府前不知何时搭筑了座人墙。足有二十个健壮仆僮手拉手挡在廊柱前,用血肉之躯阻挡从大街上飘来的偷窥目光。
“侯爷,”王老内侍见他模样还算齐整,至少没当众兽. 性大发,忙不迭禀告正事。“大理寺给夫人送了个箱笼,还有份帖子。”
郝春皱眉,呲出两粒雪白小虎牙,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陈景明又在扯他袖子。
“侯爷你、你怎地,又跑了?”
郝春挥手格开又再次扑向他的陈景明,手指抵在陈景明胸前,确定与这家伙保持一臂距离。“喂!你在大理寺有朋友?”
陈景明醉酒后,除了抱住郝春又啃又亲外,人倒还算老实。见郝春问他话,张着眼,侧头想了片刻,薄唇微吐,犹带着些许扶苏酒甜味。“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