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郝春可能听过,也可能没听过,毕竟他从小就很忙。忙着装傻充愣,忙着磨练老郝家的红缨枪,还得四处观望下有没有人害他。
……不过,这首越人歌是个啥玩意儿?很重要吗?
居然能让这么个八风不动的伪君子给憋成这样?不是,这家伙干啥非得赶在现在、非得赶在电闪雷鸣的官道儿上问他一首歌?!
“你丫给小爷等着!”郝春皱眉想了一瞬,没想明白,又怀疑陈景明在故意戏耍他——陈景明有斗笠蓑衣,他没啊!怕不是这家伙故意要他淋成落汤鸡。
郝春当即撸起袖子,哼哼冷笑了两声,撂下句狠话。“你丫嘲笑小爷我没读过书是吧?哼哼,等到了避雨的地儿,小爷得空了,我非得揍你一顿不可!”
陈景明再料不到郝春会这样答他!
他准备了千万种措辞,假如郝春说,啊那首越人歌不是求. 欢的么?他就腼腆地垂下眼,静静地答,是啊,若是下官开口求,侯爷你可愿否?假如郝春矢口否认,故意瞪着他说,没听过,他就怎样答呢?他会微微地含着点笑,凑近了,一直凑到郝春耳根子底下,轻轻地将这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唱与他听。
可是郝春说要揍他……为什么?
陈景明诧异而又茫然,一双点漆眸隐在黑天雨夜中,就像那扇着微荧翼翅的萤火虫熄灭于草丛。他怕是死了,又或者,他怕是被这雷震聋了。
他怎会听见郝春说要揍他?
陈景明诧异而又伤心,瞳仁光芒扩散,薄唇张开。在间歇刺亮天空的白电中,四野俱静,他冷玉般的脸湿漉漉,仿佛斗笠破了,竟然让他浇了雨水。一双点漆眸动也不动,死寂的竟如丧考妣。
郝春也借这道闪电看见了陈景明,愣了愣,一个没忍住,手指就已经捻上了陈景明薄唇。他嘿嘿坏笑道:“喂!你嘴巴张这么大做什么?真给小爷我唱歌听啊?小爷我告诉你,嘿嘿,这论唱歌呢我不行,但是论听曲儿、尤其是听美人儿唱曲,小爷我要是认了第二,全长安城就没人敢认第一!”
……嘶!
郝春话刚说完就晓得坏了,他又忘了这家伙脾气有多臭!他快速缩回手指,掩住了自家鼻梁骨。“喂,先说好,以后不许揍小爷我的脸。”
陈景明没吱声。
郝春下意识就觉得这家伙是在憋坏,指不定下刻就把他给掀翻按在地上恶狠狠揍一顿,赶紧拔脚就跑,可跑出去五六步,身后却没传来脚步声。他猛地扭头去看,恰好又一个炸雷劈开黑夜,闪电亮如白昼,照出陈景明仍兀自呆呆地凝望他,陈景明冷玉般的脸微红,眼神很奇怪。
很深的眼神,又似乎隐隐然有些哀伤。
魔怔了!
郝春呼噜噜甩了甩脑袋,水珠子胡乱飞溅在自家脸蛋,疯了,魔怔了,他怎地会觉得陈景明好像当真对他有意思?不是醉后索吻,而是这样清醒地望着他,眼神……居然还有点儿痴?
不能吧?必然不能够!这家伙天天揍他,又总气他,天天与他吵架。
郝春脑袋里一片浆糊,大步流星地往前头儿奔。蓝湄怀里揣着舆图跑了,鬼知道这黑天黑地儿的,到哪儿去寻?郝春怀念起他的玉华骢,战马就是这点好,无论走丢到何处,撮口吹声哨就回来了。先避雨……对,先避雨。
郝春稀里糊涂地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快的就像在逃命。
陈景明怔怔地望着郝春在暴雨中落荒而逃,仰起头,不知为何薄唇张开,雨水倒灌入喉。他呵呵地笑起来,随即猛地摘下斗笠、扔掉蓑衣,站在暴雨中,仰面朝天大笑出声。笑声里有水珠上下滚动的声响,咕噜噜,又似一头受伤的野兽。雨水浇湿了他的身体,指尖冷得发颤。他的心也是冷的,仿佛梦里入了佛经中那座冰天雪地的寒冰地狱。伏龙寺外姬央腰间绑着根麻绳,吊在山崖半空举起榔头,铿铿铿,榔头敲凿崖壁的声音空洞而又绝望。
陈景明现在也很绝望。
他与姬央不同。姬央至少与八皇子好过,八皇子死了,姬央用尽余生为那人祈福,为那人绘尽死后地狱百鬼,又日夜为那人诵经施食。
姬央与八皇子,也曾有过好时光。而他没有。郝春就连一句温厚的话都不曾与他说过,哪怕是骗他呢,他也愿意信。
“哈哈,哈哈哈……”陈景明仰头,立在黑天暴雨中笑的凄厉。他怕是魔怔了,不,他怕是会成为应天立朝以来最不体面的那个男妻。平乐侯心中没有他,他却使尽手段,终于借着老师程大司空的手,强行拿到了那纸婚约。
他这样卑劣!
没有人看得起他。就连他自己,也渐渐地,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哈哈哈哈……寒君,你可真是个伪君子啊!”陈景明勾着唇,薄唇一翕一张,吞吐着无尽凉薄。
半盏茶后,暴雨冲掉了他用来束发的布巾,布巾蔫不拉叽地松开,松墨烟长发披散于肩头两侧。
陈景明独自站在夏末的暴雨中,看起来像只鬼。
轰隆隆,又一阵炸雷,白色闪电灵蛇般游走。光幕乍明,陈景明闭了闭眼,转过头,突然看见远处依稀有个小黑点在快速朝他飞奔而来,那黑影身姿矫若游龙……像极了平乐侯郝春。
陈景明自嘲一笑。是了,他这样痴慕于平乐侯郝春却不敢说,自然是盼着他能回头。
夏夜的雨水声刷刷,就连蝉儿都不叫了。此刻,又像极了一个梦。
噔噔噔,脚步声踩在水里,格外潮湿。
“你丫的发疯了不成?”一个嘹亮的少年声音自耳畔传来,从远至近。就连这个声音,也像极了平乐侯郝春。
暴雷掩盖了草丛虫鸣,却唤醒了陈景明那颗原本绝了望的心。怦怦怦,心口跳的厉害,眼睑下头也微微发烫。被雨水打湿的唇微张,几次要开口,又怕是认错了,平白惹人笑话。
“喂!我说,你丫发什么疯?”
说话那人走的飞快,眨眼间就到了他面前。
陈景明微微一怔,呼吸尚未平息,指尖突然触到那人的手,十指交握,那人指腹间犹有薄茧摩擦的糙感。
郝春正气急败坏地摇动他的手。
“你这家伙不是真傻吧?”郝春浑身上下也早就湿透了,肩头还挂着俩包袱皮儿,所幸重要的东西都用牛皮裹了揣在怀里,胸口鼓鼓囊囊,探手就来拉扯陈景明。“走,快些走,这里须不安全。”
陈景明怔怔地斜眼看他。半晌,白着脸,似笑非笑。“侯爷,你担心我?”
“废话!呸,呸呸呸。”郝春一开口说话就发现自己满嘴雨水,越发焦躁的不行。“你要是半道上叫人杀了,那不是显得小爷我无能?”
嘴倔,太臭。
陈景明笑吟吟地望着他,另一只手出其不意地扳过郝春脑袋,微踮起脚,额头对额头,说话时声音轻的就像在做梦。“侯爷,你同我说句真话。”
……嘶!
郝春麻的整个人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层叠地垒起,嘴皮子也不利索了。“什、什么话?”
郝春突然间反应过来,甩掉陈景明湿哒哒的手,忽然额头抵在陈景明额头,被暴雨浇的,话语也有些语无伦次。“喂!你丫别是发烧了吧?烧糊涂了?你这又是唱歌又是要问我句话,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歌那么重要,值、值得你这样伤心?”
“歌也是那句,话也是那句……”陈景明轻轻地笑了一声,点漆眸内灼火般烈烈,薄唇凑去吻郝春的脸颊。“侯爷,你……心悦我吗?”
嘶!
郝春感觉是被毒蛇叮了一口,被陈景明亲过的地方都麻了,仿佛那块皮肤都不是他自个儿的。这、这人什么毛病?一会儿揍他,一会儿亲他,平常没听人说御史台这位状元郎是个疯子啊?
“……这个吧,”郝春咽了口唾沫,不自在地侧脸避了避,喉结不甚分明地上下滚动。“你要真问,我也能真答你。”
郝春抬手格挡住陈景明的攻势,神色也一瞬间转为认真。
可陈景明呢?他压根就不敢、也不愿意去听郝春的答案。等待太久了,久到,他早就绝了望。
陈景明颤抖着闭上眼睫,不管不顾地强势沿着郝春脸颊吻下,掠过下颌,猛地发狠吮了口郝春喉结。黑夜里看不清那处是否被他种了朵红梅,也不知,这位万花丛中过的平乐侯是否也曾被其他人种过梅花。若曾有过……那个人是谁?是不是裴元?
陈景明几乎控制不了地轻咬下齿。
“嘶……你、你先别动手,不是,你先别动嘴啊!你听我说!”郝春拼命把身子往后仰,右手从挡住陈景明额头变成试图去挡陈景明的两片骚唇。“你丫先别发. 骚行不行?”
喉结这口咬的实在不轻,郝春当真怒了。这家伙别是存心要咬死他吧?为啥啊,就为了泄愤?艹,不带这样坑人的!
郝春长臂平推,噔噔噔将陈景明推出去半尺远。啪,从怀里掏出个油皮裹着的火折子,擦燃了,就着火光仔细打量陈景明。
陈景明动作一顿,慢慢地抬起眼,唇瓣苍白,深深地望着郝春。
“快给小爷看看,我这、这……是不是都给你咬肿了?”郝春被陈景明这样盯着,呼吸不稳,来不及梗直了脖子打岔。
两瓣丰艳如花的唇肿了。喉结那里,赫然有半朵红梅。
“侯爷,平乐侯爷呵!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太久了,若是再不说与你听……”陈景明痴痴地望着郝春这副什么都不懂的憨样,突然长笑出声。暴雨浇的他墨发皆散,两道长眉青翠如远山,可惜薄唇吐出的话语却分外寒凉。“不瞒侯爷,有些话再不说出来,我怕,我会疯。”
火折子在雨中挣扎着吞吐焰苗,像是谁不甘死去的心。
郝春打了个寒噤,张嘴咻咻地喷出道白气,强笑道:“你还怕什么?你这不是已经疯了?”
“昔日在伏龙寺外偶遇侯爷,下官那时尚且一介白衣,不敢高攀侯爷。再后来,侯爷便率兵去了西域。一去三四年,从此……音信全无。”陈景明兀自说下去,也不在意郝春是否当真在听。他说他的,点漆眸内似乎孕着火种。
即便是滂沱大雨,亦不能浇灭他眼中灼灼的渴望。
郝春怔怔地望着疯魔了似的陈景明,没来由的,突然觉得心慌,倒像是又再次回到了永安十年。
永安十年,与陈景明初遇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仲夏暴雨。黑天,黑山,伏龙寺内外到处都是雨声潺潺。郝春听见自家胸口内刷刷地,映衬着当前这黑色天幕下滂沱的雨声,刷刷刷,雨声如瀑布倒灌入他心头。
“你、你……你丫究竟发什么疯?”郝春下意识脚步后撤,竟有些惧陈景明。
郝春每退一步,陈景明便拖着沉甸甸的脚步追来一步,压迫如同猛虎扑食。依然是鼻息缠着鼻息、眼底对着眼底,寸步不离。火星映照出陈景明死寂的眼神,就像是头饥饿已久的荒兽,终于对着猎物露出了獠牙。
“后来,下官又独自回过趟伏龙寺。”陈景明薄唇一翕一张,眼底沉沉,听不出情绪。“去央那方丈替我解惑。”
伏龙寺方丈是姬央,前头渌帝第八位皇子的伴读。八皇子夺位失败,姬央便早早地削发为僧,远离朝堂,早就不问世事了。
“你又提姬央那人作甚?”郝春无意识地脚步后撤,皱眉嘟囔了句。“伏龙寺那,是非人、是非地,你呢从前不得志,寄住在伏龙寺,有求于他,那是没办法的事儿。眼下你在陛下手下当了官,这伏龙寺,你还是少去的好。”
陈景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突然勾唇笑了。“你关心我?”
郝春望着他的眼睛,诚恳地应了。“是!”
可还没等陈景明来得及高兴,郝春又接下去道:“如今你我是一体的,你出了事儿,或是惹得陛下生气,总归要拖累小爷我的平乐侯府。”
陈景明咽回刚绽放出来的笑容,点漆眸内光芒渐黯。“那日我去,原本就只问了一句话。”
“哎,打住!”郝春连忙将手一摆,摆明了态度。“你与他之间的事儿,小爷我不感兴趣。小爷也就白叮嘱你两句,你爱听不听,当然,能听的进去最好。”
他拒绝了陈景明,陈景明却像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人一般,兀自勾唇含笑,静静地望着他那双异常明亮的丹凤眼,道:“我问他,倘若这世上有那一人,能令我日日夜夜地想着、盼着、念着,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是否便是佛经里所谓累世因因相续的缘?”
郝春呲牙,几乎忍不住要骂人了。
“那人告诉我,人身难得,又道是,须及时觉知我们的恐惧与贪婪,觉知它们如潮水般升起、又似那黄河水般漫过两岸,静静地望着它们,不要去抹杀它们。那人说,我们要承认自己的心不足,要承认自己也只是凡夫中的一员,我们恐惧、贪婪、妄念丛生。若有样牵绊从心间升起,缠绕如丝,蠕动如虫,虽死生契阔,亦不能够磨灭分毫。——那就是欲。”
陈景明在这样一个雨夜低着头,额发湿漉漉的,膝盖以下直衣滴水。昔日在伏龙寺他与姬央隔着袅袅茶汤打过的机锋,如今他一字一句地重复给郝春听。
“那人告诉我,心不动,看似成道,实则只因未见可欲。众生凡夫皆有其可欲,谁都不能幸免。”
话语太多,也太长。郝春心思完全飘忽开,火星子在手中忽明忽暗,他眼底映着这样狼狈的陈景明,暗自琢磨这家伙为什么总是乍喜乍怒,到底是脑子坏了、还是脑子坏了?又或者,读书太多,把脑子给读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