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气的鼻孔冒烟。
他走的绝不回头,因此没能看见那个叫君寒的少年脸色复杂地久久凝望他的背影。直到郝春拐弯过了竹丛绿荫,那袭华贵紫衫再也看不见了,君寒才慢吞吞地垂着眼入了僧寮。
“你来了?”
僧寮内,伏龙寺如今唯一的光头和尚姬央正在等他。小窗微支,上好的青末茶刚拆开麻绳,摊开放在案几。
“君寒”低着头,淡淡地行了个礼。“法师今日有甚教诲?”
姬央摇了摇头,片刻后又勾唇淡然道:“你如今年岁渐长,兼天资聪颖,注定非池中之物,贫僧早已没甚可教你的了。倒是你这煮茶的手艺,贫僧学不来,只能望洋兴叹啊!”
“君寒”便走到窗边,散发跣足,与姬央在案几前对坐。
哪怕已出家十余年了,伏龙寺方丈姬央依然保留着昔日长安世家子弟的习惯,晨起诵经后无事便煮茶拈棋。“君寒”照例与姬央叙过寒温,便退到窗下慢条斯理地煮茶。
这样的日子两人都惯了的,山野时日寂静,最近唯一的新鲜事便是那位带人冒雨闯入寺内强行借宿的小侯爷。僧室内并没燃香,半柱香后,窗下一锅茶汤即将煮沸,化名君寒的少年陈景明正握住尺余长的木勺往内加盐。
“你为何要骗他说你姓君?”姬央凝视少年煮茶的挺拔身影,忍不住微微笑着摇头。“你今后去了长安城赶考,他是当今新受封的侯爷,朝堂之上,总归会撞见。却不好骗他的!”
陈景明闻声头也不抬,只专心致志地将煮成橙黄色的茶汤搅拨均匀,又撒下西域胡商贩卖的调料,这才慢悠悠地答道:“法师此话差矣,那帮纨绔有甚好结交的?”
姬央又摇头。“虽说传闻甚嚣尘上,说是要改荐举为科举制,但到底长安城内非富即贵,你能多个门路总是好的。”
“那也犯不着走他这样的门路!”陈景明慢慢地掩上火,将茶汤舀了一勺出来,看了眼色泽,又换了只小勺,盛了碗新煮的青末茶递到窗下案几。
他惯常爱穿着件月白色的僧袍,少年人散发,若不是眉眼间温润散发出浓浓的书卷气,倒似个披发头陀。
姬央注目良久,见他又盛了第二碗茶,将两碗茶对面摆着,从匣子里拿出黑白玉石棋子来,便道:“怎么,不去与侯爷遛马,却要与贫僧下棋吗?”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学生自然要日日习得。”陈景明理好衣襟,端然跪坐在窗边摆好棋盘,朝姬央颌首行礼。“请法师赐教!”
姬央微笑着端起茶,侧目望向窗外嘈杂人影,忽然道:“是贫僧多虑了。若论心机,那位平乐侯爷远不及你。他日,怕是要栽在你手里。”
陈景明垂目,想起那位年轻的平乐侯爷骂他作狗,拈起一粒黑棋摩挲片刻,淡声道:“人生几何,学生可没空招惹这厮。”
作者有话要说:
郝春:不是说不会骑马?
陈景明:这个,得看人!傲娇脸.jpg
ps:景明今天耍帅,是他日后火葬场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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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百鬼抄
僧室内天光明亮,云投在假山石间的浅湖,湖水波纹投在东南角的白墙,明镜般泛起波光涟漪。
啪嗒,白玉棋子落在棋盘。
“待那些权贵子弟走了,贫僧明日还有往生咒尚未雕完,须备些茶末随身背去。”
陈景明指间拈着黑玉棋子沉吟片刻,终于忍不住劝道:“学生自入寺以内,常见法师腰间悬着根绳子在伏龙寺外凿崖刻,替死去的八皇子录往生咒。之前从不敢多问,今日斗胆问一句,法师日夜悬念此人,莫不是法师觉得此人冤枉?”
姬央摇头。“当今永安帝本就是先光帝子,寅春年间名正言顺的太子,算不得篡位夺政。再者,就算永安帝叔父、八皇子的嫡亲父亲禄帝不死,渌帝九个成年皇子中,八皇子得势的机会也不大。”
“哦?法师为何如此笃定?”
“既不占嫡,也不是长子,哪来的名正言顺?不过是那把金色龙椅迷了他的眼,色令智昏,这个色字……于他而言,大约也是恰当的。”
色香味触法,佛家所谓的色字,原本指的就是尘世间种种幻相。
陈景明默然。
姬央果然叹息道:“他叫贪欲昏了智,最后落的个尸骨不全的下场。怕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九泉之下,连名姓都报不得。”
“……为何?”
“他的头颅叫人砍了,踏碎在乱军中,马背上驮回来的只有下半截身子。”姬央默了一瞬,忽然拈着指间白棋微微一笑。“失了头颅,叫他怎地与鬼曹报名姓?”
陈景明倏地抬头,目光灿若白电。他定定地注视永远穿着一袭灰白色僧衣的姬央,突兀地道:“你恨他。”
姬央并不否认,只拈起棋子在指尖轻轻地摩挲,眼眸中藏着说不清的东西。许久后,才静静地道:“他负了我。”
“是负了法师的道义教诲吗?”
姬央失笑。“我与他本是同岁,又一直与他作伴读,我怎能教诲他?再者……”
再者,他那时也不曾出家,仍在八皇子身边日夜相伴,是那人的属官,袭染红尘富贵。他那时,也不曾想过与那人会有今日。一个埋骨于潼关荒野,另一个古佛青灯,只剩下一行行往生咒,用汉字刻录后,又不厌其烦地用梵文雕琢于崖壁。
这段不足百字的往生咒,他雕了十年,一行行,条缕鲜明。与别处不同,伏龙寺崖刻只画着奇形怪状的鬼怪。百鬼沉沦于烈焰地狱,姬央总是疑惑,彼岸是否能有八皇子秦阆踪迹?那人死时断手断脚,脏器也淋漓洒了一地,中元节抢焰口时约莫也总嫌孱弱,抢不过别的鬼。
姬央藏了这许多年的心思,从来也没与谁解释过。就连昔日八皇子秦阆叛出长安前,在凄风苦雨中奔入伏龙寺,问他要不要随他一起走,他也没解释与秦阆过他为什么不走。
如今,却也只剩下这往生咒了。牵连着生死两岸的人,仿佛他和他,仍是少年时言笑晏晏。
一钉锤凿下去,噗地溅起崖石粉尘,那人便又在念头里活了刹那。
念头里,那人又如往常般扯着嗓子唤了他一声,姬十八。十八,你把孤的蛐蛐儿藏哪儿去了?十八 ,明日先生要温书,你先替孤把那段《左氏春秋》背熟了,夜间无事在枕边与孤说说。十八……孤要去荆门成亲了。
姬央目光落在袅袅扑起的沸茶汤,眼神迷蒙了一瞬。“我与他,本不止是伴读。他曾许过我结发之契。”
啪嗒一声,夹在陈景明指间的黑玉棋子仓促落盘。
“世人皆不知晓这桩秘密。宫闱之内,有诸多不可对人言。”姬央垂着眼,似乎也陷入了当年朱红色高墙内的往事。
往事历历在目,他为秦阆所做下的事,自问并不比程怀璟为秦肃做下的少。所不同者,程怀璟择对了人,而他的王……负了他。
秦阆那夜来伏龙寺,告诉他要离开长安投奔妻族时,他就知道,完了。他和秦阆之间完了!秦阆为了争夺龙椅,仓促去了荆楚成亲,借妻族势力举事。后来,于九龙夺嫡时死在了潼关。
当时的燕王秦肃杀了他。
再后来,燕王成了永安帝,燕王枕边人程怀璟做了大司空。往事已矣!
“不说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姬央垂眸笑了一声,岔开话题。“你数次去长安,说找个人举荐。如今可有着落了不曾?”
陈景明敛眸苦笑。“学生家贫至此,读书都只能寄住于山寺,哪来的银两去各权贵家中拜会?去了,也须没钱打点。”
姬央缓缓地啜了口茶,欲言又止。许久后,终于还是说道:“你同我就莫要扯谎了。听闻当今圣上久思改制,要开科举。你是想等那个机缘吗?”
陈景明张了张唇,还不及搭话,僧寮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长风卷入室内,案几上两盏热茶都微微漾起涟漪。
“好啊,哪里寻不着你个和尚,却原来在此处吃茶!”
郝春冲进来时,见到君寒与方丈姬央相对跪坐在窗边,中间只隔着一张棋盘,那个叫君寒的少年倾身往前,似乎正要凑到姬央面前说什么,却叫他打断了。
“君寒”与个和尚跪坐下棋,本来没什么。可他今儿个清晨才叫这人陪他一道出去遛马,对方回他没空。
郝春心里头莫名不是滋味儿。
“侯爷,”陈景明愣了愣,脸色苍白了几分,不自觉攥紧袖底双拳,冷淡地道:“侯爷乃贵人,怎会寻至此处僧寮?”
郝春气咻咻地抬手指向自家鼻尖。“怎么着?你来得,小爷我就来不得?”
一见面就吵架。
姬央倒是有些意外。他缓缓地整理灰色僧袍起身,右手轻捻佛珠,垂目单手立掌朝郝春念了声佛号。“不知小侯爷寻贫僧何事?”
“无事!”郝春呛了一句,随后却又勾唇笑了。“小爷这趟来,是想找你借个人。”
姬样心里头已经猜到了几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伏龙寺内就贫僧一个和尚。”
“不要你。”郝春把手放下来,斜眼乜着陈景明,挑衅地笑道:“小爷我要出去遛马,正缺个牵马喂草的伴当。小爷我瞅着,这个君寒挺合适。”
话语轻佻,一双剪水双瞳内春色微漾。任谁都能听出郝春言外之意。
陈景明果然气的脸色煞白,薄唇如含了蜡般抖个不停。
姬央微愣,这位新受封的小侯爷骄矜肆意,倒是莫名令他想起了长安——王孙公子,逍遥坦荡绝忧愁。
因为这点子隐秘的怀念,姬央唇边不免带了点笑。他难得起了促狭心,居然开了个昔日世家子间惯常的玩笑。“侯爷如此执着于君寒,难不成,竟是要与他结契兄弟不成?”
郝春眼眸一亮,笑嘻嘻地接口道:“这个,须先考校过他是否有那个本事再说!”
到底是牧马喂草的本事,还是下头二两肉的本钱,郝春没挑明,但是眼珠子却往下溜了一圈。
下流至极!
隔着一层月白色僧袍,陈景明倏地觉得身下凉飕飕的,整个人都被这下流胚看了个精光。他立刻怒冲冲地提高声音呵斥道:“侯爷,请你自重!”
啧,又来了。郝春内心翻了个白眼,面上却依然嬉皮笑脸的。“嘿嘿,你替小爷我牵马,到了僻静处,爷让你掂掂……”
郝春凑前一步,几乎擦着陈景明鬓边,压低嗓音轻笑道:“爷让你掂掂,爷到底重不重,嗯?”
虽说话语声压低了,但到底当着姬央的面,陈景明一瞬间耳根子下起火,整个人都炸了。
“浪荡子!”陈景明猛地揪住郝春衣领,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郝春倒没料到他会动手。他一直当这个叫君寒的少年是个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这下子猝不及防地,叫这个“读书人”推了个趔趄,面子顿时下不来。
“哟呵,怎么着,你还要打人不成?”郝春涨红了脸,立刻拧眉竖眼地开始捋袖子。“来来来,小爷我就陪你玩儿两招!”
姬央一见情势不对,后悔自家嘴贱,和这两个小少年开了个莫须有的玩笑。他赶忙上前拉架。“阿弥陀佛!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不是。这么着吧,侯爷若是缺个牵马的小厮,呃……贫僧虽老了些,勉强还能健步如飞,这就陪侯爷去后山成不?”
“不要你!”郝春一把推开姬央的手,整个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气咻咻地喘了口粗气儿,怒道:“哼!都是不识抬举的!”
一跺脚,转身就往外走。
“哎,侯爷您慢着些。”姬央在后头作势要追,实则脚步都没挪半寸,口中却殷勤的很。“侯爷?侯爷您当真不需要贫僧替您去牵马?”
这个光头和尚,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傻子似的,怪不得当年八皇子作乱时陛下诛了几十个世家家族,却唯独放过了姬家。敢情是个傻的!
郝春愤愤地骂了句,又转而恨起“君寒”。这厮几次三番地推拒,到底是在跟他玩欲拒还迎呢,还是欲拒还迎?
为了掩饰,也是为了他平乐侯爷的面子,郝春离了僧寮后就当真去了后山跑马。陆续有纨绔跟来,一路迎合着他说笑,但郝春总觉得心里头不得劲儿。
“再跑几圈,小爷我就不信了,这山里头居然连只野兔都没!”
郝春愤愤然带着人满山头地乱转。到了申末,他率着十几个人浩浩荡荡骑马回伏龙寺,马腹两侧沉甸甸挂着猎来的鸟兔。隔着几里地儿,耳边又听见了寺内传来的钟声。少年“君寒”散发穿着僧袍,正站在夕阳下一板一眼地敲钟。
夕阳暖色裹着少年挺拔的身姿。啧,越看越挪不开眼。
“呸!”郝春暗恨自己没出息,又恼这少年不识趣,暗自啐了口,打算索性回他的平乐侯府继续混吃等死。“都收拾了,小爷我要回长安!”
沈虎头等一众纨绔都愣了愣,试探地问他。“侯爷,咱现在就回?”
“回,现在就回。”郝春不耐烦地挥手。“这山里空气潮,床也硌得慌,小爷我睡不惯。”
“可是侯爷……”
“走走走,你们不走,小爷我先走!”郝春脾气上来了,故意掉开眼不看夕阳余晖里眉目生辉的敲钟少年“君寒”,赌气般地拨转马头,索性连伏龙寺都不进去了,从半山腰直接奔入官道。
“哎,侯爷您慢着些——!”
郝春绝不回头,但是耳尖子却迎风竖直了,捕捉山寺内动静。沈虎头一众人策马狂奔入钟塔,为了讨好他,特地揪住“君寒”来与他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