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南华那张美艳的脸在陈景明眼前闪过。
“不,我不能信。”陈景明声音也冷下来,带着点讥讽。“就算月国主是这样的人,恩师也不至于。”
恩师程怀璟明明知晓他对郝春的情意!靠药迷人,他陈景明还不至于这样下作。
但是姜九郎与程怀璟关系就更特殊了。姜九郎是程怀璟外祖姜度的遗腹子,当年姜度蒙难,姜家男子阖族流放至南疆,在异域疆土活的并不好,等到程怀璟得势后派人去寻,来来回回找了十来年都没什么可靠消息。有说姜家嫡系子弟都死绝了,又有说被姜园弟子带走的一个小妾可能有孕在身。时隔多年,姜九郎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遗腹子都不好说。
应天. 朝的大司空程怀璟从不计较这些流言,只拿姜九郎当表舅那样待,端午重阳也要往南疆送节礼。
“你觉得他不会这样待你?”姜九郎抱起双臂,笑了一声。“寒君公子,你有多了解这位程大司空?”
程怀璟少年成名,又与如今的永安帝情深意笃,是应天不可或缺的基石。于国,他是肱骨;于私,他是帝君枕边人。
更是他陈景明的伯乐。
陈景明咬牙,也回以一声冷笑。“恩师是君子,岂是你这种镇日与毒虫为伍之人能污蔑的!”
姜九郎真实身份是南疆毒师,委实不体面,他眼下见陈景明瞧他不起,眉眼越发阴郁了几分,抱臂冷笑了一声,再不肯吱声。
陈景明又挑眉厉声道:“就连这药,原本也是、也是……”
他卡壳了,姜九郎就来劲儿了,抱臂冷笑着激他。“也是什么,你怎地不往下说呢?你敢说这药不是你求来的?你不求,月氏国国主会把这种私藏的好货给你?”
陈景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姜九郎一脚踢开两人下棋的棋枰,懒洋洋地抱臂晃到他面前,上下扫了他几眼。“你敢说,这药没让你爽?昨儿个夜里,寒君公子尽兴的很吧?!”
……是爽,可他要的不是郝春对这药上瘾,而是对他这个人。
陈景明几近于绝望地闭上眼,竭力平息粗重心跳,再开口时,嗓子沙哑的厉害。“若是旁人拿了药,他也会认那药,是吗?”
姜九郎没回答。
陈景明只得睁眼,一双点漆眸灼灼地盯着姜九郎,眼底微红。“是吗?”
“据说只能记得第一次对他用药的人。”姜九郎总算懒洋洋开口,眼尾耷拉着,每个字透着讥讽。“不过具体药效如何,不还得看寒君公子你的本事么?”
昨夜,那厮很尽兴。但没了寻春的药效助力,那厮还能记得他几分?
陈景明再不肯承认,没了那寻春,他或许昨夜连那厮的第一次都拿不下。那厮惯来对谁都打哈哈,对谁,都不上心。
在平乐侯郝春心里他陈景明地位有多重?总不会比一个屁重。
“那药,”陈景明艰难地开口,拳头攥的太紧,牙关底下隐隐尝到了血味。“月氏国有多少?”
“不知。”姜九郎笑了一声,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扫了他几眼,似乎仍嫌这话不够刺人心,特地加重了语气道:“寒君公子你急什么?反正那位平乐侯爷现在也离不得你。”
现在离不得?陈景明又闭了闭眼,是了,现在他是长安派来的督粮官,那厮确实离不得他。
“九郎何时离开此处去长安?”
姜九郎懒洋洋地笑,阴郁眉目不动,天然耷拉着的眼尾一丝笑意都没。“等这儿的戏瞧够了再说。”
陈景明倏然抬头,气的脸色冷玉般白里透青。“你拿我二人同房之事当戏看?”
“不然呢?”姜九郎直接打了个哈欠,一脸兴致缺缺。“当然你要是觉得不爽,也能当做是我特地来验药的。寻春被世人传的神乎其神,我身为南疆毒师,好奇行不?”
陈景明被他气的,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算了,反正那位平乐侯爷也不在,就当这姜九郎是平白送上门的棋伴。主要姜九郎这人他撵不动!
陈景明憋着一肚皮闷气,又隐隐夹杂着不安,与姜九郎干耗在郝春的帅帐内。令陈景明意外的是,直到了日暮时分郝春也没回来,暮雪纷纷,他忍无可忍,索性踱步到帐外,踮着脚抻长了脖子等那厮回营。
夜色渐渐升起,陈景明站在帅帐外,直等到官靴筒子冻成了冰、入鬓长眉挂满飞雪,都没等到那位骄矜肆意的平乐侯爷回营。
“别是在外头巡视的时候赶巧儿遇见了乌突人吧?”姜九郎不知何时也撩开帘子出来了,从牙缝里透出丝阴冷的笑,斜乜陈景明,话语里含着不怀好意。“要不我去替你看看?”
“九郎请自便。”陈景明不咸不淡地答了句,话从他口中出来,立刻呵出化作白气。雾气散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彻底冷淡下来。“你从南疆来时,可是奉了恩师的密令,如今却擅自转脚到了西域,这一来一回,须耽搁了不少时日。此处我与平乐侯的私事,就不劳九郎费心了。”
姜九郎嘻嘻笑了声,阴郁脸色稍霁。“若排字论辈,当今的程大司空还得唤我一声表舅。我辈分儿大,他能把我怎么着?”
陈景明心思不在他身上,只勉强勾了勾唇角。
“再说了,南疆到西域本就是取道路经,我不过拐了个弯。”姜九郎斜着嘴角笑,阴郁眉目开了笑颜,就变得浪荡。
啧,倒是难得见到这位南疆毒师的笑容。据说这世上就没几人见过。
“拐弯?”陈景明上下打量姜九郎,也勾唇笑了一声,笑得凉薄。“九郎的意思,是特地拐弯到函谷关?”
“嗯,特地来看你。”姜九郎话半真半假,这位年轻的南疆毒师身上总透着股邪性。“程大司空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一个,我就特地来看看,你这人到底怎样个好法。”
顿了顿,又道:“如今看来,确实不错。”
这人居然会夸他?陈景明意外地挑眉,认真看了姜九郎一眼。
结果姜九郎斜着点嘴角笑得更邪性了,眼神往下溜。“平乐侯是当朝年轻权贵子弟中第一人,你居然能吃了他不说,还能把人给羞跑路了……嗯,不错,有点本事!”
陈景明顿时沉下脸。他披着件宫里头赏赐的银狐裘,冷的眉目结霜,闻言极冷地呵出口白气。“事情也议论定了,棋也下了,你还是早些去长安吧!”
“行行,我走,我这就走。”姜九郎歪着头望了他一眼,懒洋洋地抻长胳膊打了个哈欠,顺势抛给他一支小细瓶。“这支是让你替那位倒霉催的平乐侯爷抹伤处的,男子汉大丈夫,生平头一遭儿用那地方,须仔细莫要受了伤。你好歹占了便宜,须对人好些。还有,之前与你的那毒你可别随便碰,收好咯!再还有么,你写信找你家恩师要的床帷助兴的药……”
陈景明捏拳看他。
“嘿嘿,都在一个包里。至于哪个是你要的毒,哪个是我配的助兴药,就看你这狗鼻子灵不灵了。”
“你……!”
姜九郎早就料到他要发怒,轻笑一声,使出了轻功。人还在说话,影子却如同一片青烟般轻飘飘地隐入了迷雾中。不知道什么蛊虫粉做出来的迷障雾,白烟中掺杂着些许奇异的香味。
陈景明怕中毒,只得屏住呼吸。再睁开眼,雾气中姜九郎早就跑的没影儿了。地面上静静躺着个巴掌大小的暗金包袱皮,用翠色鸟羽织金绣着个“姜”字。
姜九郎不会制作寻春,却也非浪得虚名之辈。这助兴的药,怕也差不到哪儿去。
陈景明袖着手,垂眼看了看那个包袱皮儿,想起昨夜种种绮丽,又想起郝春那厮难受到□□时喊他快些的模样,忍不住心底就软了一瞬。再想到那厮今儿个早晨是如何强忍着疼痛起床逃跑,心底那抹温柔意又扩大了三分。
虽然昨夜他是借药成了事,也借故装醉迷住了那位平乐侯爷的眼,但只消假以时日,那位平乐侯总会挂念着他的吧?一丝一缕地、水滴石穿地,他总能让郝春那厮记住他的。
韶华春浓,来日方长。
戌时,陈景明左手尾指勾着盏马灯,立在郝春的帅帐前等候郝春,唇角不自觉微勾。
第57章 ——
辰时末。
平乐侯兼征西骠骑大将军郝春昨夜莫名其妙被压了,睁开眼越想越气,与陈景明怄气,也与他自个儿怄气。趁着陈景明起身去弄吃食的功夫,刷地穿上衣服就跑。
到了帐外他谁也不理,仓促间只带了三百来个骑兵,美其名曰去例行哨探。结果刚出海子不久就撞见一小撮乌突人。他正是满心不爽、恨不能杀人见血的时刻,真是一点都忍不得,立即策马狂追。那撮乌突人就跟鬼似的,故意吊着他,每次刚要追到就呼啦啦躲入沙山后头。到后来沙山兜过沙山、海子过去后还是另一个海子,天色不知何时就变了,日头格外的惨白。
未时尽,郝春莫名其妙被陈景明压了的那口恶气还没能散尽,倒是迷路了。
郝春绕着绕着,沿着沙漠走了半里地后,突然觉得不对。这附近就连沙棘枣都没,光秃秃的日头底下冻的马蹄子都打哆嗦。
“这不是咱前趟探哨的路。”郝春猛地勒住马,警觉道:“走,快回头!”
那小撮乌突人早消失的没影儿了,在这陌生地界,就连老马都未必识途,何况应天这些中原人。万一落入敌人陷阱,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啊呸,就他帐子里那个夫人,赔了拉倒。
郝春强忍着屁股疼,满心忿忿,连忙在苍莽夜色里勒住马,焦躁道:“速速回营!”
沙漠里人声被传递得格外远,一轮明月照在当空,郝春与他带来的三百骑兵迅速收拢。骑兵们拱卫着郝春,谨慎地想退出这片陌生的沙漠。
嗖,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直奔郝春面门。
“将军!”
“将军小心!”
郝春机警地翻身藏到马肚子底下,口中低低地骂了句。
更多冷箭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在夜里,冷月下隐隐现出大片黑影,有乌突人特有的彪悍铁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血腥味,围拢在郝春身边的骑兵不断哀嚎着倒下。
“将军?”
十来个骑兵不得不护着郝春后撤。
大海道右道出柳中县界,东南向沙州一千三百六十里,流沙渐起。郝春率着最后七八个亲信骑兵仓惶逃命,偏偏该死的乌古尔人紧追不舍,大约也是晓得郝春就是应天派来的那位征西骠骑大将军。乌古尔与前后车师均有联盟,眼下应天要攻打车师国,乌古尔部落便也将郝春视作仇敌。
乌古尔是遍布于北疆、交河、楼兰与昆仑脚下的游牧民族,其中最彪悍的铁骑被应天称为乌突人。
乌突人是所有应天将士的噩梦。
郝春在逃到大沙海时,夜色里落了雪,在这鬼地方月亮大的就像长安城内元宵节纸糊的灯。白沙夹杂着细雪扑头,雪地下一切皆亮如白昼。沿途所见皆是沙碛,明月下隐约现出磷火,那些都是被遗弃的人畜骸骨及驼马粪。
“杀——!”
追在他身后的喊杀声触目惊心,郝春时不时得回身搏斗一番才能赢得片刻窜逃机会 。
乌突人似乎并不想当场围剿他,而是更愿意与他玩猫捉耗子的小把戏,由着他一路且战且逃,乌突人陆续从各个路口围拥而来,最可惧的,是马蹄声成片,显然对方不止上千。
上千的乌突人?!这伙贼奴历来都是以一敌千,各个儿杀人不眨眼,除了当初渌帝年间郝春他爹奉命出征西域大败那次,应天史书上从来没出现过军队遭遇上千乌突人的记载。郝春历时四年多才查清,那次他爹遇见了一千名乌突人,在楼兰被斩杀,尸体滚落于乱军中被拖行数十里。就连骨头都颠碎了。
他绝不要走他爹那条路!
郝春猛地一弓身,往前蹿出去数百尺,口中高呼道:“入谷!前方有山谷!”
绝险境地,月色隐没于无边黑天下,隐约可见一座深沟。入沟谷深处,郝春率人又奔行了半个多时辰后,只见脚下路越来越狭窄,一人一骑几乎都不能过。两侧峡谷不知从何耸立而起,光秃秃的没有草木,只见红色沙土飞溅,抬起头,难见日月。
“将军?”奔行在郝春身后的骑兵灰头土脸,一脸仓皇。“此处距离营地足有数百里,咱路走错了。”
郝春当然知道他们走错路了,从遭遇那一小撮乌突人开始,对方就故意在引着他走错路。最可疑的是,对方似乎掐准了他今日落单,随身只得三百骑兵,又算好了他见到乌突人一定会追。
对方是什么人,居然对他了解到这种地步?!
郝春抹了把脸上的尘沙,他奔逃了一日夜,又加上昨夜荒唐,嗓子里头沙哑的厉害。银色鹰盔沾了飞雪细沙,呼吸时鼻孔里都冒白气儿,真他妈冷!郝春高挑着一对儿聚翠眉,俯身在马背,恶狠狠地咒骂了声。“艹小爷我就不信了,难不成今儿个夜里爷就得被群乌突贼给围了?”
总不至于他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掉入了鬼门关。
郝春扬鞭指向山谷更深处,昂头轩眉,声音里依然透着少年人特有的那股明亮劲儿。“好汉不吃眼前亏!走,都跟爷先去那处藏起来,等天亮了再说。”
深谷内羊肠道崎岖异常,到最后几个人不得不牵马步行。走着走着,后头乌突人的喊杀声不知怎地突然消失了,直到他们钻入谷底腰间攀着绳索坠下山崖寻洞穴避难时,那伙乌突人都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