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悚然,下意识不悦地皱眉驳斥道:“莫要胡说!”
许昌平大笑。“我既然出了家,再不可能说妄语。白胜当年与老将军帐内那位龟兹国俘来的小娘子打得火热,咱们这些亲信们都晓得,只怕老将军伤心,所以才不曾说与老将军知晓。”
许昌平顿了顿,沉吟了会儿,又自家失笑。“老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真男儿、真英豪,他本也不在意这些个儿女情长。”
所以就能纵容麾下将领给自个儿戴绿帽?
郝春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我爹添了个白捡的儿子,你们也不说与他知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忠心?”
“郝丘出生后,老将军并不甚在意。”许昌平不以为然地笑了,又拍郝春肩头。“不似侯爷出生那会儿……”
郝春瞪着双秋水丹凤眼,呼吸不知道怎地就不稳了,他甚至慌乱到急忙打断许昌平。“所以郝丘的确不是我郝家人,而你们合营都知道?”
许昌平顿了顿。“嗯。”
“那你还帮着白胜造反?”郝春怪叫了一声,话语句句都咄咄逼人。“你啥意思,就是为了帮白胜那个私生子夺取西域戌关?有本事你们自个儿列土封疆啊,扯上我郝家作甚?”
他这一串话又急又快,雨打竹林般,噼里啪啦,许昌平是个骁勇但鲁莽的人,这时居然有点应接不暇,顿了顿,嗓门渐高,恢复了多年带兵的大嗓门。“哎,不是,小侯爷您慢点儿说。白胜那也不叫造反,那不是什么,咱们都联系不上小侯爷您吗?不起兵乱了西域,当今能派您来西域?咱能见着您这位真正的小主子?”
嗡嗡嗡,震的郝春耳朵疼。
他拿马鞭末梢掏了掏耳朵孔,龇牙笑得一脸无赖。“小主子?”
“咱郝家军都是喝过断头酒的!”许昌平越说越激动,大手按在郝春肩头,脖子上挂的念珠和手指上戴的金银铜戒指一起哗啦啦响。“老将军不在了,那是没法子的事儿!可您还在,您在长安城里头被上千双眼睛看着,咱去不得长安城,只能想法子假装造个反,把您给弄来西域。”
郝春:……
他想起永安十年帝君与大司空那对儿夫夫对他说,当年他爹死的冤,有可能是被人害的。害他爹的,不是许昌平就是白胜。
可如今许昌平告诉他,白胜偷摘了他爹的桃子给留下个天杀的私生子,但白胜心底里却认他作主子。
他是许昌平和白胜的主子?呵呵。
“你这话说给小爷我听,你觉得我能信吗?”郝春咧嘴笑出两粒雪白小虎牙,一双丹凤眼内却丝毫笑意都无。“这几天小爷落难,恰遇见你率着这些个武僧在寺内迎着,又助小爷我活捉了乌突人首领,小爷我敬你!”
许昌平瞪着双圆环眼灼灼地望着他,眉骨下的刀疤尤其可惧。
郝春却龇牙笑得愈发惫懒。“可你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小爷我不想听,也不能信。咱一码归一码,等乌突人与我应天订了协议后,小爷我依旧回我的兵营,你与白胜私底下商量的那些事儿,小爷我就当从没听过。”
“侯爷怎能当作从没听过?”许昌平大手捏紧郝春肩头,急道:“白胜虽然不是个东西,可侯爷要杀他儿子,他不是也任由侯爷你杀了吗?”
“那是因为小爷我打仗赢了他。”
许昌平直直地瞪着郝春,片刻后赫赫地大笑出声,用力拍打郝春肩膀。“白胜向来被称为多智近妖,五年前,要不是他认侯爷为主子,侯爷以为那战你能赢?”
郝春平生最恨人瞧他不起。他翻了个白眼,笑容也冷寒,一双秋水丹凤眼内寒光乍起。“你什么意思?”
他发威起来,两道聚翠浓眉高挑,倒颇有威仪。
至少很像当年的他爹。
许昌平愣了愣,不自觉放开拍打他肩头的手,有点讪讪。“侯爷你莫要恼,实在是那白胜曾经说过,侯爷你在长安保不齐还是会落入和老将军一样的境地,我们这才联手演了一出……”
“演了一出?”郝春翻着白眼龇牙冷笑。“合着你们就是帝君肚皮里的虫?你们就能猜到西域一乱,帝君派来平叛的必然是我?”
“咱们是郝家军旧部,”许昌平也急了,嗓门越发大。“这郝家军的人只认姓郝的主子,朝廷只能派侯爷你来。”
“哦?是吗?那郝丘不也姓郝?”郝春满脸不信,龇牙冷笑道:“郝丘还是那白胜的亲儿子呢!”
“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
“侯爷你听我跟你说,当年……”许昌平急的脸皮紫红,眉骨下那道刀疤也跟充了血似的,异常狰狞可怖。
“小爷我不稀罕听当年。”郝春压根不怕他,他眼下从大营里带出来的亲信都快死绝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尤其不惧。“你别净跟小爷我扯当年!就说说,你要小爷我拿了乌古尔部落的地盘作甚?”
许昌平张了几次口,最后赫赫地高声笑了。“侯爷,您本来就是皇室子,当今这位无子,就算您不想搅和这趟浑水,将来的新帝也必然不能放过您。”
“未必!”郝春高挑眉,话语掷地有声。
许昌平这回倒是淡定的很,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白胜说,就侯爷您这心性儿,也许新帝还没能选出来,您就被当池鱼给吞了,所以得给您寻块地儿,您自个儿称王岂不痛快?”
“……嘶,”郝春一把推开他,长臂往前伸,将许昌平隔出去几尺远。“他说你就信?你俩好的穿一条裤子啊!别当时郝丘那个挨刀的……你俩都有份儿吧?”
许昌平足足愣了十息,瞪着眼睛大喘气,这才反应过来郝春当真在跟他开黄色玩笑,顿时急赤白脸要跳脚。“那哪能啊!老将军帐子里头的人我能碰?老子又不是那种没碰过女人的小白脸!”
郝春原意也就是要把话题岔开。刚才许昌平说的提议让他心头怦怦乱跳,为了掩饰,他开了个粗劣的玩笑。也幸亏是许昌平,要换了白胜,肯定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地引开话题。
自个儿裂土封疆?
郝春一边咧嘴冲许昌平嘿嘿笑,嘴里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一边心思彻底飘散开。谁特么不想自立为王?可他能吗?或者说,他能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儿吗?
永安帝拿他当亲儿子待,巴巴儿地将他从那个噩梦般的育婴堂中解救出来,派人训导他穿衣吃饭,又送他去裴氏的白鹭书院读书。惯来是只要宫中有的,他平乐侯府都有。十四岁封侯,这是寻常人家做梦都梦不见的荣宠!就说这次出征前他在酒宴上与陆几打架惹怒了帝君吧,帝君也不过让人打了他二十棍。事后,他府内的王老内侍偷偷摸摸地给他上药,告诉他,帝君给了支月氏国的灵药“桃玉”,这膏药抹在臀部伤处,肌肤宛若初生儿。
郝春下意识摸了摸屁股。
那夜他莫名其妙让陈景明给压了,一夜癫狂,随后他又倒霉催地撵在一小撮乌突人后头中了计……这屁股,几日都没能缓过后劲儿来。
啧,屁股还挺疼。
郝春龇牙咧嘴,一对儿聚翠浓眉皱起。
许昌平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误以为他还是在纠结当年他有没爬过郝春他爹的后宫,急忙拉住郝春缀着明珠的紫色帛衣,大声嚷嚷道:“郝丘那家伙真没我啥事儿!老子是个粗人,不比白胜那种读书人凉薄,那郝丘要真是我儿子,老子能眼睁睁看着侯爷你把他捉了去长安城砍了头?”
郝春勉强回了回神,龇牙笑了一声。“那白胜呢?小爷我杀了他亲儿子,他能不埋怨我?他就真像他自个儿说的那样,心甘情愿奉我为主?”
“他是不是心甘情愿我不知道,”许昌平见他不再纠结郝丘是不是他的种,松了口气,大咧咧地拍着郝春肩头笑了。“反正老子是心甘情愿的!今后小侯爷但凡有何差遣,尽管说,老子要是皱一皱眉头,老子就不是个人!”
郝春掀起唇角笑,正琢磨这趟子浑水值不值,寺外有个小子跑进来说道:“爷、侯爷,应天来了个官儿,说是来接侯爷的。”
烧火小子不过七八岁,口齿不清,就连应天官话都说不好。
许昌平把圆环眼一瞪,大声吼道:“派来的是哪个官儿?可是那个姓陆的?”
“不是,说是姓陈。”报信的小子眼珠子转了转,嘻嘻笑道:“那官长得挺俊。”
姓陈,又长得俊……郝春顿时脑袋嗡地一声,屁股更疼了。
“侯爷你咋了?”许昌平见郝春眉头皱得能夹死虫,唇角连惯常挂着的笑都没了,被唬了一跳。“难道这人与侯爷你也有仇?”
“有仇,仇大了去了!”郝春哼哼了一声,不怎么是滋味地撇了撇嘴,认真交代许昌平。“等这人来了,你先避避,莫要让他认出你身份。”
“为何?”许昌平明显老大不乐意。
郝春想了会儿,嗤笑一声。“这人如今在御史台供职。”
“那也不过是个屁大的文官!”
郝春龇牙咧嘴地盯着许昌平看,故意道:“他是我应天立朝以来第一次寒门取士中的状元郎,他老师就是那位谁都得罪不起的程大司空。”
“嘶,”许昌平顿时老实了,尬笑道:“合着是侯爷您未过门的夫人。您直说不就行了吗?”
……夫人?谁家夫人有陈景明那样彪,直接把他这个夫君给压了!
郝春更加没好气,看许昌平哪哪儿都不顺眼,撒气道:“总之你先避避!”
“是是,咱夫人来了,那肯定是要避的。”许昌平俯身凑近,刀疤下的脸笑得格外猥琐。“要不要给你俩备个僻静的厢房?高床软枕虽然没,但那助兴的药……”
郝春一听药就炸毛,瞪着双明亮如秋水的丹凤眼,口中直嚷嚷道:“去去,都一边儿去!”
“嘿,这男子之间的事儿么,别有意趣,侯爷你害什么羞啊?”许昌平笑得更加猥琐,胳膊肘捣了捣郝春。“虽说这男子不能替侯爷您留后,但眼下他占尽朝廷恩宠,侯爷您就先吊着他也未尝不可。就是那床帐里头,弄他几回也没什么,要我说,反正将来都是要丢开手的,倒不如趁能吃着的时候可劲儿地吃。”
郝春一把推开许昌平那张恐怖又猥琐的老脸,没好气地道:“你先给爷滚一边儿去!”
“哎,这就去。”
许昌平咳嗽几声,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咔嗒轻响,脸上那副猥琐模样一收,顿时又是位威严有加的胡僧。“侯爷您与夫人亲热,丁古寺内合院都会避开。但侯爷您可千万要记着我方才叮嘱你的那些话!”
“……什么话?”
问话的这个声音清凌凌,仿佛自带霜雪。
郝春与许昌平双双回头朝门槛外头望去,天已经半亮,逆着晨光进来个身穿银色狐裘的俊美少年。
“哟呵,怎么来的是你?合着陈大御史来西域这遭儿不仅督粮,还管着与乌突人和谈?陆几那小子难道是个死的不成!”郝春见着这家伙心里头就膈应,龇牙咧嘴地开了嘲讽腔,说完还嫌不够,又响亮地甩了记空鞭。“陈景明,咱俩说好了的,再见面……爷就得扒了你的皮!”
第60章 ——
陈景明刚摘下银狐裘帷帽,闻言怔了怔,薄唇微勾,笑道:“侯爷要怎样扒了下官的皮?”
丁古寺内功课恰好结束,众胡僧纷纷站起身,垂着眼,围拢在许昌平身后。这些胡僧们虽然都剃光了头,却蓄着胡须髭髯,腰间挂着沉甸甸的钢刀,灰色僧衣内露出的肌肉虬结阔大。放眼过去,阖寺僧人各个儿膀大腰圆、骁勇彪悍。
陈景明不动声色地往郝春方向走近了一步,长眉微皱。“侯爷,我先接你回去。”
他朝郝春伸出了一只手。
骨节玉润,指腹柔软而又有力。
郝春眼皮子扫见,立即就想起这只作怪的手是怎样按压在他宛若初生婴儿般幼嫩的那处。那一夜,这只作怪的手反复地揉捻,不知怎样那么地会捣鼓,最终竟至令他魂驰魄荡。
“滚一边儿去!”郝春恨恨地甩了记空鞭,故意把嗓门扯得极高。“谁要你接?不是,到底谁让你来的?!”
陈景明张了张唇,探出去的那只右手指尖微微痉挛了一瞬。“侯爷,咱们先回营再说。”
陈景明反复提及先回营,又朝他伸手,郝春现在看见这家伙伸手就发怵,浑身哪哪儿都不自在。他恨恨地又甩了记空鞭,龇牙冷笑道:“陆几那家伙是死了吗?放着满营的亲信不用,却要你来寻我?”
顿了顿,又挑起一对儿聚翠浓眉,面露疑惑。“你是怎么寻到丁古寺的?”
陈景明将指尖蜷起缩回袖底,眼皮半垂,冷玉般的脸看不出喜怒,声音也变得极淡。“下官便是这样一步步,走到丁古寺的。”
郝春问他怎样寻得,他回怎样走的。
郝春龇牙笑得特讥讽。“哟,合着陈大御史这是抱怨没用官轿抬你来?爷又没指望你来。”
陈景明垂着眼,深呼吸了口气,竭力告诫自己别让这厮给气死。“乌古尔人候在寺外十里,他们已承诺过,愿意奉上南疆帽儿山一带,以换取阿拉汗的安全。”
阿拉汗是这次郝春擒住的乌古尔部落首领。那日他冒死奔入山谷,沿着小道一路逃到丁古寺,没想到居然撞见了许昌平。更没想到的是,许昌平在四年多前战败于他手下后,居然隐入这座丁古寺内出家做了胡僧。这阖寺的僧人都是昔日许昌平麾下,也都是郝家军残部,人人见了郝春纳头就拜,口称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