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倒是意外捡了个便宜,不仅有了容身地,许昌平还率着丁古寺内上千骁勇助他反杀出山,竟然活捉了对方的首领。
擒了阿拉汗,郝春才知晓这次追逃居然是个针对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就为了引他落单后杀了他。
据被俘的阿拉汗说,应天阵营内有人一直在给他们通风报信,据说为着什么,官话不好的阿拉汗也说不清。郝春在地下囚室内与阿拉汗咻咻地对峙了一个夜晚,也不过就得到这些消息。
郝春疑心是陆几要杀他,但他没有证据。
许昌平便趁机用了白胜的计策,提议让阿拉汗写封信回去,教乌古尔部落拿南疆的大片土地来赎身。许昌平跟个嗡嗡的大唢呐,在郝春耳根子底下吵闹不休,郝春心烦意乱,又疑心陆几与陆几背后的安阳王秦典。
最疑心的时候,他甚至怀疑长安城内风向早定,安阳王秦典就是那个铁板钉钉儿的太子。指不定就连帝君都早做了决定!去年秋日宴上帝君下令当众责他二十廷杖,就是摆明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宠着他了。
长安城人人都不稀罕他了,甚至要杀他,他为何不能自个儿扑腾两下?
于是他默许了许昌平的提议。
原本郝春只是想弄点事儿扔给陆几,让那讨厌的家伙也烦恼下,没想到许昌平与白胜本义竟是把乌古尔部落首领阿拉汗这块地薅来给他当领地,更没想到的是,眼下陆几没烦恼成,来和谈的是陈景明。
派谁来不好?非得找这个压过他的陈景明!
陈景明这家伙惯来伶牙俐齿,找他和谈,乌古尔人肯定谈不过他。这不眼下地儿都给弄来了。
“啧,陈大人办事儿,真是这个!”郝春假惺惺翘起大拇哥儿,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咧嘴露出两粒雪白小虎牙。“乌古尔人就没垂死挣扎下?就没提出什么其他条款?”
“并没有。”陈景明半垂着眼皮,笑了笑。“他们愿意割让南疆帽儿山一带共计八百里草原,连同附近的两座海子,都归与我朝应天。”
可今天代表应天接受谈判条件并且亲自来迎郝春回去的是陈景明,而不是陆几或陆几手底下那些个安阳王秦典的亲信,郝春心里越发疑惑。
“和谈文书拿来瞅瞅。”郝春龇牙,故意笑得漫不经心,斜眼觑着陈景明。“既然你是做了次使节,这文书,你总贴身带着的吧?”
陈景明再次攥拳深呼吸,片刻后,淡声道:“没带。”
“咦?你这家伙怎么总不按套路出牌?”郝春顿时毛了,焦躁道:“文书拿来!不然,你让爷怎么信你?”
陈景明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薄唇微勾,居然迎着郝春凶狠的目光往前踏了一步。“这世上,与侯爷最亲近的人莫过于下官。那夜,咱俩洞房都洞过了,侯爷不信我,难不成还能信旁人?”
郝春:……
“哈哈哈哈!”耳后爆发出一阵极其响亮的笑声。
许昌平笑得就像是个在疆场中砍人的匹夫,众僧人都随他一同笑。“侯爷啊,咱夫人这话说的对!”
郝春扭头,就见许昌平对他竖起大拇哥儿,挤眉弄眼自认为很风趣地嚷嚷了一句。“合着咱侯爷夫人不光长得好,这性子也厉害,够泼辣!这么个文质彬彬的官儿,居然能治得住侯爷您!是个人才!”
在陈景明来之前,许昌平分明还在撺掇着郝春拿陈景明当个暖被窝的玩意儿,用完就丢,眼下这画风突变,显然是已经倒戈了。
郝春龇牙咧嘴满脸不是滋味儿。合着人人都喜爱陈景明?啧,不是说这家伙人缘儿贼差么?不是,那什么,狗屁的洞房啊!
郝春气的想抡鞭子揍人。
“侯爷,”陈景明却又踏前一步,刚刚好停在郝春面前,说话时鼻息相闻。“咱回去吧?”
郝春挑眉望着他。从陈景明身上飘来一丝一缕的桂子熏香,又染着那夜异域奇香的残留,郝春现在闻见这香就不对劲儿,他耸了耸肩,莫名变得有点怂。“不去!没文书,爷不能信你。”
场面似乎一时间僵持住了。
陈景明挑眉凝视郝春,片刻后,又环顾四周。许昌平接到他目光,顿时哈哈大笑,扯直嗓子笑道:“晓得了,我等这就撤出去,侯爷与夫人有啥体己话,慢慢儿地说,啊?”
许昌平说完,当真带着人就走。临跨过门槛还不忘回头,冲陈景明比了个大拇哥儿。
郝春:……
他再怂,也不能朝许昌平招手,喊他回来。
于是郝春被迫与陈景明脸对脸地望着,他下意识t了t唇,只觉得唇皮干燥,秾丽眉目写满焦躁。“你丫来劲了是吧?怎地还没完没了?军中打仗的事儿,你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景明莫名其妙被他抢白了一通,要依着他脾气,当场就要翻脸。但这厮已经四五日没见着了,再者,那夜的确怪他不能克制,要的次数有些太多。陈景明心里头还惦记着月氏国国主坑他的药,总觉得对郝春不起,忍了忍,长眉微微挑起,温声安抚郝春道:“你出营后就再无消息,陆几又……”
“陆几又怎么?”郝春皱眉不耐烦道:“他丫的是不是借机耍了花招?咱大营炸营了?”
死生关头,这厮竟还记着官事儿。
陈景明叹了口气,缓缓地牵起郝春那只握着乌黑马鞭的手,温柔道:“不曾炸营。只是那厮不肯来救你。”
郝春从鼻孔里嗤笑一声,眼皮往上翻,不屑道:“他丫巴不得爷死,怎会来救!”
“……你居然知道?”陈景明语声越发温和了,隐隐带着担忧。“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从前竟不防他?”
“怎么防?他是监军,我不过是个带兵杀敌的。”郝春也有些不是滋味儿,被陈景明握住的手哪哪儿都不自在,正月寒雪飞布的天气,他竟然觉得手心出汗了。“总之呢,这趟浑水你个文官掺合进来不合适。”
陈景明抿了抿唇,冷玉般的脸拢在银狐裘内,声音突然有点哑。“朝廷事,我管不着,也不想去关心。只有侯爷你的安危荣辱,下官才念念不能忘。”
“……啧,”郝春有点语塞,顿了顿才道:“现在也没旁的人,你也犯不着与爷惺惺作态地演戏。”
“怎么就演戏了?”陈景明急了,手背青筋突起,险些把郝春的手指给捏青了。“侯爷,你我本就是一体,这话儿还是你说的!你负气跑了,难道我不该来追?”
郝春一听见这茬,又炸毛了。“哈,爷为什么跑,嗯?”
郝春奋力甩掉陈景明的手,举起乌黑马鞭的鞭梢指向陈景明鼻尖,恨恨地骂道:“要不是你丫对爷使诈用药,你能压得了小爷?”
要是没被压,他能跑?
郝春把后头那句话咽下去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恨道:“如今爷再不想看见你,你丫别次次都跑到爷跟前晃行不行?小爷我有多不待见你,你丫心里头没点儿b数么?”
陈景明脸色愈发惨白,薄唇抖了几次,竟然有点受不住似的全身微晃。
郝春犹嫌不够,又恨恨地甩了记空鞭,鞭子落在地上溅起一地泥尘。“你把乌古尔人受降的文书拿来,爷这就押着阿拉汗回营,之后的事儿,就没你陈大御史啥事儿了。你该干嘛干嘛去!”
陈景明足足沉默了十息,才惨白着脸问他。“阿春,你要赶我走?”
啧,这声“阿春”瞬间让郝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夜荒唐时,这家伙也总是这样喊他,反反复复地,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地唤他“阿春”。
“陈大御史,有件事情你须记着!”郝春拿鞭梢指着陈景明,一对儿聚翠浓眉高挑,话语里透出从未有过的戾气。“第一,爷从来没拿你当家里头的人,咱俩只是被赐婚,赐婚懂吗?”
陈景明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点漆眸内神光不明。
“第二,爷姓郝,咱郝家人就没有安安稳稳死在被窝里的,历来都是驱戎狄、守戌边的将军!咱生要杀敌,死了,也指不定全尸都落不着。你我无亲无故,不过就是挂个赐婚的名头,你也不是女子,不能给小爷我替郝家留个后。”郝春咧开嘴,惯例露出两粒小虎牙,笑容却凉薄到令人心惊。“如今一切平安,自然什么都好说,可一旦爷在边关出了什么事儿,你必不能替爷守着,犯不着不是?所以倒不如趁今儿个一次性把话说清,明面儿上呢,你敬重小爷一分、小爷也还你一分,倘若到了陛下跟前儿,当真成了婚,那自然也是恩爱情浓的一对儿夫夫。可私底下……”
郝春拧眉望着陈景明,冷笑了一声。“私底下,陈大御史你就莫要再与小爷我玩儿比翼连理这套了!”
“我并没有玩,”陈景明哑着嗓子开口,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颤抖。“阿春,我也能守。”
郝春挑眉望他,似信非信。
“你可以不拿我当成你郝家的人,”陈景明又道,“可我既然与你那样了,自然是认你的,我到死也只认你这个人。你若遭遇不测,我便是你的未亡人,你……阿春,你须信我。”
怎么信?他如今荣华富贵具足,陈景明这家伙自然满口都是好听的话。这些个官场上的溜须拍马,他懂!
郝春满不在乎地挑眉冷笑。“得!你爱演就演吧,反正爷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什么意思?”
郝春定定地看了陈景明一眼。他惯来是个漫不经心的人,此刻这一眼,却如电光炸裂,又似身骑白马过石隙,快的竟然令陈景明措手不及。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快到令人抓不住。
“阿拉汗如今被关在寺内暗牢内,捱了几天饿,早就受不住了。帽儿山那一带是意料中的,囊中之物。”郝春却已经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模样,龇牙笑了声,两粒小虎牙尖尖,与陈景明讨论正事儿。“不过,陈大御史当然是功不可没!你这件差事办的漂亮,等再过几天,各帐内的粮草都统计完了,你也能一并报呈于御前。”
陈景明撩起眼皮,一双点漆眸死死地盯着郝春。“侯爷这是铁了心要赶我走?”
郝春龇牙乜了他一眼,笑容里看不出真假。“嗐陈大御史你这话说的,翻来覆去说爷赶你,爷赶你了么?西域苦塞,四月底也见不着桃花开,你搁这儿也只是白白地吹风沙,可别耽搁了你在御史台的差务。”
陈景明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缩回袖底的手微微发颤,他闭了闭眼,抖着嗓子问道:“侯爷就这样不待见我么?”
“那还要说?”郝春当场翻了个白眼。
陈景明又忍了忍,终于不能忍,跨前半步逼到郝春眼皮子底下。“难道那夜……竟然让侯爷如此怀恨?”
嘶……!
郝春眼下最不爱听见的就是那夜。那夜太特么荒唐了!
“去你妈的,”郝春长臂微伸,猛地推开陈景明,眉眼间越发戾气满满。“你丫别跟小爷我提那茬儿!”
陈景明被他推了个趔趄,犹自不甘心,扬起脸静静地问他。“下官便提了又如何?”
“再提,小爷我现在就杀了你。”郝春满脸阴郁,口气里透出杀机。
浑然不似开玩笑。
于是陈景明赫赫地干笑了几声,心底彻底绝了望。
“好,”陈景明慢慢地开口,薄唇色泽惨白,整个人抖得厉害。“便……如侯爷你所愿。”
郝春挑眉,呵地冷笑了一声。
那日直到两人一同押着乌古尔部落首领阿拉汗回营,彼此谁都没先开口。上千余的丁古寺胡僧护送着郝春,隔着浩浩荡荡的人潮,陈景明便想说一两句体己话,也插不上嘴。
到了军营后,陈景明拿出那份乌古尔人和谈的文书,当着陆几的面交割清楚。郝春将阿拉汗推到营地外,直接交给乌古尔部落派来的使者。
“从今后,南疆帽儿山一带尽数归于我应天。”郝春站在猎猎风中,身上紫色战袍啪啪作响,眉目似乎笼着严霜。“再不许来犯!”
阿拉汗踉跄着被推送到乌古尔使者面前,闻言回头,忿忿地呸了一口。
郝春甩动马鞭,冷笑道:“若是尔等再与车师国结盟,本侯爷也不介意,再俘虏你一次。”
陈景明静静地站在高坡上望着下头威风凛凛的郝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平乐侯爷。郝春头顶戴着鹰翼银盔,头盔有一缕红缨在炽白日头下飘摇,那身玄色铁甲尤其显得寒冷。
仿佛就连日头照在郝春身上,都冷了。
当夜郝春不曾回帐,次日也不曾回,就像是刻意躲着陈景明。陈景明再去营中寻郝春,成排的将士堵住他,皱眉对他道,侯爷有令,练兵期间不见外人。
……外人,呵!
陈景明薄唇微抿,后悔那日在丁古寺内竟然没能再进一步,逆着那厮的红缨枪走过去,一步步走到那厮眼皮子底下,走到那厮心底,哪怕那日便是当真被那厮杀了呢,也好过如此咫尺天涯之遥。
可惜,一切悔之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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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
永安帝的谕旨经历千万里关山迢递,送到了军营内,召临时委派的督粮官陈景明回京。
监军陆几当然巴不得有这道谕旨,立刻张罗麾下亲信催促陈景明早日回长安,又大张旗鼓地替陈景明践行。陈景明独自宿在帅帐内,清清冷冷,修长手指反复摩挲案头那厮留下的文书。
郝春为了躲他,竟然连这帅帐都弃了。他倘若再留下去,也不知如何破局。
陈景明痛苦地闭上了眼。也罢!他再觍着脸皮留在西域,也不过是平白增添笑料,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