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又或许更久。
郝春抬起头,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气,龇牙咧嘴地笑。他笑到两粒小虎牙尖尖,笑到嗓子眼内充血,也笑到一双秋水丹凤眼儿内隐隐若有泪光。
“……陈大御史?”
“嗯。”陈景明声音也哑的厉害,哑的像是在哭。
成串热泪砸落在郝春后背,有一两颗掉进了他肩头伤口,噗嗤噗嗤,辣辣地,又疼又酥。
郝春终于笑到眼角迸出一粒晶莹泪花。他哑着嗓子笑道:“真是你?哈哈哈哈哈,小爷我怎会梦见你?”
陈景明落在他后背的热泪愈发汹涌,足有十数息后,才勉强忍住泪意答了他一句。“侯爷,你不曾做梦,真的是我。下官……下官特来寻你。”
“不……不能够……”郝春挣命一样挣出这几句话,已经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他右手摸索着去抓跌在旁边的红缨枪。视线内模模糊糊,分明就在一尺外的红缨枪,枪尖还缀着他老郝家的毕生荣耀,他却始终够不到那把枪了。
手指抖的厉害,眼睛也看不太清楚。
“陈大御史?”
“……嗯。”
“劳烦,”郝春龇牙笑了笑,话语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竟似在与他打商量一般。“劳烦陈大御史,将那把枪递给我。”
陈景明顿了顿,低头凑近他颊边哑声问道:“你要那枪做什么?”
郝春笑了,少年将军的笑声在山谷内忽然异常清澈。
“你把枪给我,小爷我……死也要站着死!”
第63章 可缓缓归矣
三日后,永安十七年四月十一。
噗通一声。
西域沙漠中央那片海子水澄澈如镜,缓缓地倒影出两个人。紧挨着海子边生长的沙棘树上的果子熟了,落在沙土中。
郝春掂起那颗橙红半绿的果子,咧嘴笑出两颗雪白小虎牙。“这是什么果子?”
陈景明凝目望了一瞬,摇了摇头,推着木椅又沉默地往前走。
木椅在沙地上拖曳而行,速度不比马匹慢。但郝春坐在木椅,两条腿全都肿胀不能动,肩头的毒又蚀骨般疼,满心郁闷,却发作不得。
只能拿那枚果子玩耍。捏扁了,果皮炸开,从指缝间沥沥流出汁液。
郝春顿了顿,把那枚果子凑到嘴边就要吃。
“别吃!”陈景明连忙低头打掉他的手,长眉紧蹙。“这沙漠海子里结的果,不知道是个啥东西,万一有毒……”
“就算是有毒,”郝春懒洋洋打断他,笑了一声。“也不能比现在更坏。”
郝春捶着自家不能动的废腿,左肩头扯了块肌肉,撕心裂肺地疼,但他惯来会装!眼下就又装作满不在乎的表情,龇牙笑道:“小爷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命大,侥幸不死吧,难道还能和从前那样?”
陈景明垂下的长长羽睫微颤,薄唇苍白,勉强勾了勾唇答道:“学生认得个奇人,或许……他能医好侯爷的腿。”
郝春抬起眼,灼灼地望着他。一双秋水丹凤眼里有说不出的情绪。
“便好了又如何?”
郝春难得笑得落寞,两粒小虎牙依然雪白尖尖,眉目依然秾丽,却失了往日那种神气似的。他说话也变得很慢,日头照在他日渐失去光泽的干枯长发,丹凤眼内透着股懒洋洋的漫不经心。“陈大御史,小爷我现在是个废人。现如今,或许阖长安城都已经当小爷我是个死人!我再没富贵荣华可予你,就算爷侥幸爬回了长安,也不过是个罪臣,战场上捡回来的命,到了长安城依然要交代在菜市口。你还留在这作甚?”
“……我之所以留在这里,”陈景明长吸了口气,勉强按捺住脾气,以免被这厮当场给气死。“当然不是为了你的平乐侯爷之尊,当然更不是为了图你的富贵荣华!”
“哦?”郝春没说信或不信,只咧嘴嗤笑了一声,话语里是惯常的没心没肺。“那陈大御史你是图什么?”
木椅霍地被拨了个旋儿。
陈景明俯身,眼对眼地逼视郝春,一个字一个字地、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那样,凶狠地盯着郝春,反问道:“我所图的是什么,难道到今时今日……侯爷你仍不能明白吗?”
陈景明天生一对点漆眸。
瞳仁内深不见底,就像是万丈深渊。
郝春仓促地避开视线,喉结滚了滚,干笑道:“谁他妈知道你图的是什么!”
陈景明俯身久久地盯着他,从郝春被剑划伤的下颌骨到衣衫内原本那雪脂般的肌肤。这厮原本有一身绝佳好皮囊,触手是一片滑润。那夜他之所以那样癫狂,有几分是因为月氏国的秘药“寻春”,又有几分是因为这厮本就足以令人癫狂?这厮,这厮一度秾夭到能令这世上所有男人都为之癫狂!这厮曾携一身雪脂般的皮. 肉,在烛光下轻轻打着颤儿地缠住他……可如今这厮却,遍体鳞伤。
“侯爷……阿春,”陈景明抬手轻抚郝春的脸颊,嗓子沙哑的要沁血。“我毕生所图者,不过是你。”
郝春嗤笑一声,仍然别扭地梗着脖子不看他,话语却更加放浪起来。“图爷能给你个乐子?可爷如今腿废了,身上也到处坑坑洼洼,你要享用呢,小爷我现在也反抗不得。可是陈大御史你压着个废人不恶心么?”
郝春顿了顿,犹嫌不够,恶劣地龇牙笑了声。“夜半三更,你抱着个全身结疤的人,手一摸,指不定还有血污黄脓水,你不觉得恶心?”
陈景明于是单膝跪下去,修长手指依然轻柔地抚摸郝春这张绝丽秾艳的脸,嗓子里打着颤。“那些血污黄脓水怎会让我恶心?佛祖说,一切红颜不过是枯骨,阿春……只有你是不同的。”
“有什么不同?”
郝春倏然掉过头,两颗小虎牙雪白又尖尖,正要放肆地嘲笑陈景明。却发现这家伙居然哭了!
两行泪挂在陈景明眼下,青黑的眼圈毁了这家伙一直如玉君子的形象,三天没怎么吃喝,薄唇也干裂得起了皮。
这绝不是陈景明最好看的时刻,事实上,郝春从没见过陈景明如此狼狈。
哪怕昔日不曾得中、淹留在长安郊外伏龙寺时,这家伙也总是一身斯文,旧的月白僧袍洗得干干净净,松墨烟长发梳得光滑,从这家伙肩后垂下来,风一吹,重而坠,就像皇宫里头进贡的顶顶好的丝绸缎子。
“……你哭什么?”郝春噎了噎,许久后才哑着嗓子勉强地笑了一声。“要哭也该是我哭。”
陈景明静静地就势拥他入怀,两个人心口贴得那么紧,彼此呼吸可闻。陈景明胸口内的心跳声不及郝春那样活跃激烈,却也乱了,怦怦怦,乱的就像是三日前那一场兵荒马乱。
“侯爷一生要强,”陈景明也哑着嗓子,笑了笑,眼泪埋在郝春的紫色帛衣。“所以,我替侯爷哭。”
郝春怔了怔,这家伙突然示弱,他反倒不知说什么好。
“我是绝不会回长安的!”陈景明嗓子更哑了些,沙沙的,每个字都粗粝得像这沙漠中无处不在的沙砾。“侯爷,你要回长安吗?”
郝春从他身上挪开视线,仰头望着这沙漠中炽热的日头,想了想,龇牙笑道:“能回就回。不能回,也无所谓。毕竟小爷时日无多……”
“不,侯爷与天地长春!怎会时日无多?”陈景明仓促地打断他,抬起头,双手捧着郝春的脸,近似于虔诚地发狠道:“我绝不会让侯爷死在这!等再过几天,等我们穿越这片沙漠,就能寻到那位南疆毒师姜九郎,他必定能治好侯爷的毒!”
“姜九郎?”郝春漫不经心地接了句,依然仰着脸,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啊,我知道那个人。他是大司空的表舅?”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陈景明捧住他的脸,含着泪勾唇笑了笑。“总之他会治好侯爷所中的毒。”
“真这么厉害?”
“嗯,姜九郎的确很厉害。”
“那日你在函谷关外放的迷烟……是不是也是你找姜九郎要来的?”
“……嗯。”
陈景明过了三日才有机会与郝春解释。三日前,他们被困在函谷关外东北角的一处狭道,当时已经是死局绝境,陈景明却从怀里掏出包药粉,猛地洒出去,然后怀里抱紧了他连续打了几个滚。他们从山崖绝壁滚下去,郝春几乎以为他是发了疯,是想带着他一起死,但是山崖下居然有处水涧。
大约是水涧吧……
郝春当时只恍恍惚惚听见了水声,沉重的身体落入水中,然后他被人拖着往前游动。
放我下来……郝春当时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但他记得自己还是挣扎着对那家伙说,陈景明你走吧,这里太危险,你犯不着陪爷一起死。
陈景明当时有没有答他,他不知道。也许答了,但他中毒后已经听不甚清。
“迷烟是姜九郎给的,”陈景明顿了顿,不知道想起什么,薄唇微勾,从他肩头抬起脸,一双点漆眸定定地望着他。“要不是姜九郎给了那包迷烟,你我也不能够逃出生天。现在想,也许冥冥中一切皆早有定数。”
“有个屁的定数!”郝春龇牙咧嘴地笑,眼风儿下瞥,然后又抬起头冲陈景明笑了笑。手一揭,揭开勉强盖在腿上的半片袍子。
两个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都望向郝春那两条肿胀发黑的腿。
“你瞧瞧,”郝春依然漫不经心地笑,伸手牵住陈景明的手,带他一起去摸。“爷这两条腿已经彻底废了,掐了都不知道疼。这他妈的也叫定数?”
“……那是因为,怪我来迟了。”
陈景明被他拽住手臂,读书郎的玉润指尖按在郝春那处紫黑肿胀的肌肤,黑白格外分明。
于是陈景明垂下眼,愧疚地哑着嗓子对郝春道:“阿春,我该早些赶路的。”
郝春别扭地梗直了脖子,再不肯说句温柔话。他从来样样得意,俯身屈就什么的随手就来,可如今他落了难,箭伤毒发,全身都是肿的。他不能也不敢去想,今后余生该如何。
想不来,就索性不再想。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郝春讥讽地咧嘴露出两粒小虎牙,笑得分外凉薄。“你我不过就是好过一夜。陈景明,你丫不必心怀愧疚,更不必假惺惺充好人!”
陈景明静静地望着他,几次张唇,最后勉强笑了笑,温柔地替他盖好袍子,将他在木椅中扶正,起身继续推着他往前走。
“这片沙漠虽然荒凉了些,但风景尚好。”陈景明温声道:“四月尽,沙漠边缘也该有桃花开了。”
郝春顺着他的话往前看了眼,良久,懒洋洋嗤笑一声。“沙漠过去,又是一片沙漠。这里的海子是唯一一座,你丫别指望出去了,就能遇见塞外江南。”
“塞外江南啊……”
陈景明含笑点了个头,脚下不停,依然推着郝春往前走。日头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拖得极长,大约是快要日落了。日落后,此处便极其寒冷,须寻个安全地方生火堆。
当夜申时,陈景明当真在沙漠边陲生了一堆火,又捡起了白天那个话题。
“侯爷若真想要个塞外江南,也容易的很。”
篝火燃烧的烟熏得郝春昏昏欲睡,他斜躺在木椅内,身上盖着陈景明与他的银狐裘,浑身暖洋洋,要不是毒整的他跟个废人似的、全身哪哪儿都疼,这沙漠圆月下烤个篝火还得挺美!郝春艰难地睁开眼,难得这次没跟陈景明呛,但口气依然是漫不经心的,带着点不屑问:“哦?怎么个容易法?”
陈景明又往火堆内丢了一把干枯的沙棘枣枝叶,闻言微微抬头笑了声。“乌古尔人允诺给侯爷的那处帽儿山,听闻风景绝丽,是个最好的牧马放牛的地方。”
郝春嘶地倒抽了口冷气。“你丫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陈景明回头望他,篝火照亮了陈景明冷玉般的长眉秀目,薄唇微微勾起,话风里含着杀机。“既然那块地儿是侯爷你挣来的,理该归侯爷你处置。”
郝春愣了足有十息,气息不稳,很艰难才勾起嘴角伪装了个笑容。“你丫在撺掇小爷我造反?”
“该你的,自然得是你的。怎么能叫造反?”陈景明却一脸淡定,又就着火烘烤囊中的馕饼,淡声道:“侯爷惯来心慈手软,可如今不同往日。如今侯爷你被人害的无家可归、头上还顶着个贻误战机的罪,你若是再不替自个儿图谋,这天下之大,可就再没有侯爷你的立足地儿了。”
郝春屏息了一瞬,扬眉,怪声怪气地笑道:“哦?陈大御史这话儿,不知从何说起?”
他与陈景明装,陈景明却不搭理他。陈景明早就学乖了!这厮嘴里从来掏不出半句真话,要想知道真话,就得拿针尖儿去刺。
陈景明舍不得刺痛他,不得不尽量缓和了语气,假装这只是个寻常话题。“侯爷白日里也说了,如今侯爷你是待罪之身,待到了长安,也不过是贻误战机押送菜市口的命。可我不想你死,不仅不想,更不能够眼睁睁看你去死!所以……这几日,下官颇为侯爷你谋划了一二。”
如此这般,这样那样。
郝春眯着眼安静地听陈景明说,唇角微翘,那双明亮的丹凤眼内却毫无波澜。
左不过是劝他造反。
与丁古寺内许昌平劝他的一般无二。
“你不必再说了,”郝春懒洋洋地打断陈景明,艰难地在木椅内倾了倾身,挑眉嗤笑道:“这主意是谁与你捣鼓的?去南疆列土封疆?这话可不像是你陈大御史能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