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春眼珠子又转了转。“小爷我凭什么信你?安阳王那家伙虽然长得就不是聪明相,但也不至于罪大恶极吧?陛下为什么要杀他?”
“帝心不喜。”陈景明也静静地勾起薄唇,笑得异常凉。“陛下不欢喜的人,就该杀。”
郝春沉默了足有十息,嘲讽地嗤了声。“陛下也不欢喜我啊,那按照陈大御史的意思,是小爷我也该杀咯?”
“陛下从来看中的都是侯爷你。”陈景明越走越近,又再次走回到郝春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修长手指按在郝春肩头。“侯爷,你明明知道的,那个位置……这世上无人能替你夺得,只除了你自己。”
赫赫。
郝春鼻息声突然粗重。他喘了好一会儿,愤然地甩掉肩头上陈景明那只手,大声地骂道:“……滚!”
郝春如今是个病人,也是个废人,陈景明不与他计较。
陈景明麻溜儿地转身滚去煮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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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郝春闹了大脾气,既不肯吃陈景明煮的面,也不肯再让陈景明抱着他泡药浴。
郝春捶打着依然不能动的双腿,高声怪叫道:“陈景明你给小爷我滚开!你丫又不是爷的儿子,这样明面儿孝子贤孙似地伺候着,背地里到处查探小爷造反的把柄,假惺惺作态,恶心谁呢你?”
陈景明脸色惨白,扎煞着手站在浴桶边抬起头。“我并没有要去揭发侯爷。”
郝春却焦躁地皱紧了一对儿聚翠浓眉,压根听不进他说话,只狂叫着道:“对!爷就是遇见了许昌平,也与那白胜商议好了,阿拉汗之所以一路紧咬着爷屁股后头不放要杀了爷,也是因为爷掳了他的独苗苗儿子!现如今你都知道了,你去长安告发爷啊!反正爷是个废人,你就是把爷扔了丢沙漠里喂狼,爷也不能怎么地是吧?有种你丫别……唔……艹,你丫做什么?”
陈景明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丢了草药,双手用力抱住郝春的头,俯过身,恨恨地、用力地吻他。这厮总是拿话气他,只要睁开眼、张开唇,就对他百般挑剔各种挑刺,惟有吻住这厮的两片唇,他才能不这样绝望。
郝春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对陈景明毫无抵抗力似的,猛地张嘴咬破了陈景明的舌。
陈景明猝不及防,捂住嘴,鲜血淋漓地从他指缝间滴落。
郝春喘着粗气瞪着陈景明。他现在心底是真焦躁,一则焦躁陈景明出卖他,二则焦虑陈景明不出卖他。出卖他呢,他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还能大松了口气儿。可若是陈景明不出卖他呢?这家伙向来是个死心眼儿,万一当真铁了心要跟着他,今后去了南疆,他该如何处置陈景明?
再说,他也不定能有那个命熬到南疆。
“在兵败车师国时,小爷率众逃到函谷关外,陆几那j. b玩意儿闭门不开……”郝春又喘了口气,哑着嗓子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当日里,小爷也曾派人给你留下封绝命书。”
陈景明眼皮子一跳,放下手,怔怔地望着他。
“还有句口讯,”郝春依然拧眉切齿地笑,笑容几乎称得上狰狞。“就一句,爷不同你过了!”
这句话,陈景明是第一次听到。他忍不住全身打了个颤,口唇仍在滴血,但他却似什么都顾不得了,冷玉般的面皮愈发苍白,手指抖的太厉害,就连攥拳都不能。“侯爷……”
“爷那句是真心话!”郝春扬眉,锐声打断他。“陈景明,你我皆生不逢时,你生来如和氏璧、又似那随侯珠,原本就该少年得志早早儿地成为庙堂器,可是你却在长安城内四处奔走讨生活,在西市坊间卖画儿……陈景明,小爷我知道你冤屈。可是我也冤枉!我这具皮囊内流着皇家的血,我的母亲……她原本是秦氏皇族。”
这是郝春第一次提及自己的身世,还是向着一位同样在朝为官的人。
陈景明不敢,却又不能不听下去。
“我是秦氏宗族外子,虽然顶着个老郝家的姓儿,却注定是要掺合在夺嫡战内的人。你与小爷我谈私心?”郝春响亮地嗤笑道:“小爷我倒是想与你一点儿私心,可我能吗?嗯?我随时都可能会卷入帝嗣之战、尸骨无存!”
郝春略顿了顿,抬起下颌,哑着嗓子望着陈景明笑道:“陈景明,小爷我随时随地都会死。今日陆几能杀我,他日什么j. b玩意儿都能杀了小爷,你与我要浓情蜜意?要真心?你觉得小爷我有吗?或者说,你觉得小爷我这样的人……配有那玩意儿嘛?”
陈景明整个人都在抖,唇皮苍白,抖了很久……很久,终于能凑成一句话。“倘若你终生不能够爱我,也……无所谓的。”
郝春定定地、不错眼地瞪着他,饱满双唇微翘,一双丹凤眼异常明亮。“你无所谓?”
“……无所谓。”
“当真?”
“……当真。”
郝春沉默了会儿,突然龇牙咧嘴地笑了,又恢复了昔日纨绔的模样。“那行,那你且再听听!小爷我五年前战过白胜许昌平,那俩不要脸的货当时提前逃了,一个逃到沙漠深腹地,另一个,出家做了大和尚。可这俩人,小爷我谁都不信!白胜去了南疆说是要与小爷裂土封疆,可小爷我杀了他亲儿子,他凭啥对爷这么忠心耿耿?嗯?就凭爷姓郝?”
“白胜这人……”
“再说说那个许昌平,”郝春直截了当地打断他,冷笑道:“小爷我在丁古寺外落难,的确是他救了我,可后来呢?后来他一个劲儿地劝我造反!谁特么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屡次被郝春打断话头,陈景明也知道他今夜是发了狠,再不插话,只静静地撩起眼皮望他。“侯爷,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郝春抿紧了两瓣花朵儿似饱满的唇,因中毒而苍白瘦削的脸一动不动,似乎饱含杀机,又似乎突然间蓄满了情意。许久后,就在陈景明以为他几乎不会再说的时候,他扬眉笑了。“陈景明,小爷我很想信你一回。也很想,与你能当真像那圣旨上说的,操办一场大婚。小爷我这辈子还没与谁当真好过一次,你是唯一一个。”
“……侯爷,”陈景明嗓子里抖的好像含了一支滚烫的蜡。
郝春冲他摇摇头,身子在木椅内蜷缩回去,整个人倦怠的很,枯苍色的发垂落鬓角。他眯着眼匀了会儿气,低低地笑了一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那句诗本就是陷入绝地的人念的。陈景明,你不能懂我,我亦不盼着你能懂。此番若是能够成功从死地出局,或许小爷我还能挣扎到南疆,又或许……”
郝春停顿了足有五六息,一双明亮的丹凤眼内渐渐弥漫起泪花。“小爷我不是个不知道感恩图报的人,更不是长安城那种随便玩玩儿的畜生!可是陈景明,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有什么样的命,郝春没再说。
当夜郝春拒绝继续泡药浴,在与陈景明长篇大论地说了许多后,他耗尽了全身气力,早早地就露出了乏态。身子蜷缩在木椅内,似乎随时都能睡着。陈景明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将他安置在胡床,又守着他,耐心地数着他鼻息,看他今夜睡的安稳否。
烛火摇曳在这间简陋至极的斗室内,良久,噗噗地结了灯花。
戌时末,陈景明估摸着郝春大约是睡沉了,小心地解了衣裳爬上床。他这些时日惯来与郝春共枕同眠,却没一次像今夜这般小心。今儿个白天郝春与他算是剖白了心思,又言明自家是皇族宗室,这许多消息糅杂在一处,在陈景明看来,就是这厮终于肯认真待他。
这厮肯认认真真地与他诉衷肠,他更该慎重些才是。
窸窸窣窣,陈景明摸到郝春身侧,缓缓地抬手轻抚这厮日渐干枯的长发,又俯身,偷偷地啄了一口这厮唇角。
这厮容貌委实惊人!即便是罹患毒物那几日,这厮依然容貌夭如春华,如今……毒虽然解了,却不知为何反倒令这厮日渐憔悴。皮囊这种东西,佛祖说都是枯骨败絮,可这厮真真是世上顶好看的那具败絮。
陈景明恋恋地吻他。
郝春大约是被吻醒了,不耐烦地支吾了一声,挥手像挥掉一只蚊子那样想把陈景明的脸挥开。
陈景明失笑,又舍不得继续闹他,只能独自平复欲. 念,抬手轻轻地将被褥替他拢好,口中如同哄孩子那般轻哄他。“阿春,睡吧!”
郝春却漠然转过半边脸,话语声听起来异常清醒。“陈景明?”
“……嗯?”
“你我二人本就不必绑在一处。”郝春果然已经醒了,又或许,他今夜压根就没睡。“今儿个爷已经和你说了,爷走的路是乌漆麻黑一条独木桥,独木桥尽头,大概就是爷的死期。陈景明,你犯不着与爷一道耗死在这个鬼地方。”
“侯爷……”
陈景明长久没说话,再后来,他颤抖着抱住郝春,少年御史惯来冷玉般的脸皮藏在郝春背后,拼死不肯让他窥见。
郝春见不到他的脸,只察觉到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泪珠沿着雪白蝉衣滚入脊梁骨。毒发后这段时日,郝春瘦的特别厉害,衣衫下历历都是嶙峋的骨。所以当陈景明这些眼泪砸下来,便格外清晰。
“阿春……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第65章 ——
永安十七年,六月初三。
边塞的朔草寒风渐渐吹绿了海子边的花儿,金黄色莎草在视线内蔓延,竟似一望无际。郝春撩开马车帘子,对前头横跨在车栏艰难地学习御车的陈景明笑了笑,高声道:“喂!你丫行不行?不行换小爷来啊,爷虽然腿脚不便利,但驾个车还是绰绰有余。”
陈景明被他这声惊动,刚回头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驾车的黄白杂花马猛地撅起蹄子,昂首长长地嘶叫了一声。马车厢晃了晃,险些侧翻。
“啊,马儿你你你、你莫要耍脾气。”陈景明忙不迭又扭过头,两只手抓住套绳,手忙脚乱地,嘴里还在试图与那匹马讲道理。“再走一段、就一段,到了前头界碑谷就让你休息。”
“哈哈哈哈哈!”
郝春毫不留情地、放肆地嘲笑陈景明。他从没见过陈景明这面,只觉得有趣,刻意又逗弄他。“喂,这匹马可听不懂人话,它要的是你喂它。”
陈景明忙的一头松墨烟长发蓬乱,鬓发掉下来,冷玉般的脸涔涔都是汗。听到郝春支招,他立刻信以为真,忙哄那匹马。“马儿乖,你、你先把蹄子放下……啊!”
那匹马当然不是要被喂草,更不是想到了界碑谷再休息,刨动蹄子狂躁地甩来甩去,马尾巴扫到陈景明那张如玉的俊脸,丝丝拉拉地拽出几道血痕。
“哈哈哈哈!”郝春坐在车内被颠的七荤八素,却兀自大笑,口中高声嘲笑道:“啊陈景明你个呆子,爷说什么你都信,你喂它草,草呢?你丫就是个傻……”
郝春的嘲笑声还没停,那匹杂花马越发发了狂,冷不丁带动缰绳往前蹿出一大截,车厢在左摇右摆中濒临散架。嘭地一声,杂花马竟然奋力地低头撞上了前头那棵足有五六人合抱的树。
乒铃乓啷,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车厢在这巨大的撞击中散架,郝春从车里滚下来,双腿还夹在木椅内。
陈景明也被从车栏摔下来,连续打了几个滚,一抬头就到处寻找郝春。
“阿春?阿春你、你没受伤吧?”
郝春额头被磕破了层油皮,最要命的是他如今卡在木椅内动弹不得,木椅沉重,带着他翻了个个儿,眼下正屁股朝天撅在地上,嘴里还啃到了块草皮。
“呸呸呸,”郝春吐掉嘴里的草屑泥土,不耐烦地挑动一对儿聚翠浓眉,怪叫道:“叫唤有屁用!你丫倒是快点来帮小爷我翻个身啊!”
陈景明来不及拍打身上泥土,匆匆跑到郝春身边蹲下,竭力地抬动木椅,嘭,帮郝春翻过来,终于能头顶朝天了。
“呼——!”郝春畅快地长出了口气,微微斜着眼,嘲笑道:“都说了换小爷我来,你看看,那匹马……”
郝春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都转向那匹狂躁的杂花马。马头撞了树,眼下也受伤倒卧在地,正在悲声长嘶。
郝春怔了怔,然后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笑的差不多的时候,他转过头,就看见陈景明披头散发,就更好笑了。
“哈哈哈哈,你丫个大傻子!憨货!憨憨儿……”
陈景明俯身抱住他的头,小口小口地吻他,待这厮面色潮. 红后,又低低地笑着问他。“憨憨儿弄的你不爽快吗?”
“嘶……”从郝春唇齿间漏出一声惊呼,还缠着条晶莹银线。
陈景明用手指抹了那条银亮剔透的银线,在日头底下眯起眼,静静地勾唇笑了。“原来侯爷你爽的很啊!”
这些时日,确切说自从四月中旬他俩各自剖白心扉后,两人好的蜜里调油。每日白天陈景明伺候他梳洗饭食,到了夜里,偷偷摸摸地钻进被窝哄了他几次。不晓得是不是月氏国皇族的秘药“寻春”当真有奇效,只消陈景明稍一撩拨,郝春就全身麻酥酥哪哪儿都叫嚣着要。
这样被要了几次后,郝春再也狠不动,天一黑,要是陈景明还没钻进来,他就得哼唧着主动招陈景明。
一来二去,日久生情。
郝春眼下也被陈景明招惹的全身发烫,但他脸皮还得尽力绷着,哼了一声,嘲道:“你丫就是个配种的,镇日脑袋里就琢磨那个事儿!哎我说你咋考上的状元?别是作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