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这才发现贺熙华身下之榻竟是空的,里面摆放着金银细软和珍藏书籍,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赶紧找了个空挡钻进去,吸了一鼻子的灰,也不敢咳嗽,直憋得脸色涨红。
贺熙华无暇顾及他,赶紧将床铺还原了躺回去,对外头扬声道:“兄长,请进。”
贺熙朝推门进来,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圈,又嗅了嗅,只觉房内有浓郁鸡汤味,笑道:“许是我方才听错了吧?总觉得你在与人论禅似的。”
贺熙华半靠在榻上,明明还隔着床板,却总觉得身下有如着火一般,干笑道:“哪里的事,我不过是自言自语,中间有些了悟,自己给自己当头棒喝罢了。”
贺熙朝目光微微一动,在屋内各处略一逡巡,微蹙眉头,却也不再纠缠,“可大好了?伤口结疤时难免有些痛楚,你忍着些。”
他大马金刀地在贺熙华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个玉瓶来,“这药我本来准备送给旁人的,如今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先便宜了你吧。来,将衣衫脱了。”
贺家兄弟一同长大,又都是男子,幼时在贺家老宅规矩不大时时,也不是不曾一同下河戏水,哪有什么没看过不能看的?偏偏今日的贺熙华扭扭捏捏反复推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还是罢了,这不太好,有辱斯文,我自己来……”
床板下的孙熊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又听贺熙朝道:“你乖顺些便好了,何须我用强?”
贺熙华闷哼一声,孙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从前怎么没觉得贺熙朝这人这么滑稽,不过是上个药,竟搞得强抢良家妇男一般。
“这药倒是不错。”贺熙华只觉背上伤口一片沁润冰凉,说不出的舒服。
贺熙朝并未立时给他盖上衣裳,看着他背上伤痕,“大内的药,先前听闻有娘娘被烛火烫伤了脸,用了此药都能毫无痕迹。”
沉默片刻,贺熙朝低声道:“阿曜,此番是父亲连累你了。”
贺熙华见他一副要吐露心事的模样,心中着急,虽然他对孙熊绝对信重,可独独在家族一事上,却难以全然放心。
无奈贺熙朝不会读脸色,见他神色,还以为他心有芥蒂,言辞更加恳切,“休怪父亲如今行伊尹之事,他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了。”
“伊尹之事?”贺熙华冷声道,“可天下人都说他要行伊霍之事,众口铄金,再不将陛下找到,让陛下亲政,恐怕咱们阖族上下,想求个善终都难!”
贺熙朝烦躁道:“你道我们不想找到陛下么?你不识得陛下,我却足足做了他五六年的伴读,说句犯上的话,传言天家祖上乃是冒认的汉人轩辕氏,实际上却是鲜卑人……”
“天家虽一直坚称自己是鲜卑化的汉人,可看他们长期通婚的赫连氏、独孤氏,哪个不是鲜卑勋贵?鲜卑勋贵在天启朝统治了近百年,直到寒门自世祖年间、士族自仁宗年间纷纷崛起,这三足鼎立的态势才这么定下,哪怕玄启改朝换代,都未有变改。”
贺熙华熟读国史,这一切自然知晓,缓缓道:“有传言说咱们祖上是鲜卑贺兰氏,才会为皇家养马……”
“这就是一派胡言了,不知是哪个门客为了抬高咱们家的身份胡编的,”贺熙朝嗤之以鼻,“真要论起来,咱们家在天启算得上是寒门,到了玄启才勉强搭上一些勋贵的边。又因了是外戚,朝中群臣,不管是勋贵陇国公独孤氏,还是士族颍川国公赵氏、天子舅家博陵侯崔氏,还有开国功臣沈氏肃氏,哪家瞧得上咱们?先前世人都道父亲抢皇上的婚事,我又不知好歹地拒婚。你以为当真如此么?其实是父亲和人家议婚在前,结果人家觉得咱们家根基太浅,又有后患,根本不肯下嫁。才找了个由头,说我有心上人,主动拒婚的。”
“竟是如此么?”贺熙华喃喃道,“这倒也说得通了,你不要的女人,就算天子主动开口,也不能应允,不然日后秋后算账,又得吃挂落。”
孙熊有些哭笑不得,想不到当年自己愤愤不平之事,竟是这么个乌龙。
“不过就算这样,就因陛下不肯娶我贺家女,顶撞了姑母,伯父便不肯让天子亲政,甚至放逐天子于云中。因此事,我贺家被天下人视作乱臣贼子,这又该如何解释?何况天家来历,和是否找到陛下又有何干系?”
贺熙朝叹口气,“我扯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就是想说胡人看似豪爽,实际最是奸猾。更何况是宫闱乱斗了几百年的天家?咱们这位皇帝更是其中翘楚。我说了这么多,就是告诉你,不管有什么误会,也不管我们到底想不想反,现在天下人的眼中,我们就是乱臣贼子;就算暂且不是,只要天子活着,也定然会想方设法让天下人深信不疑。一旦让他亲政,咱们就是必死无疑。”
“荒唐!”贺熙华冷声道,“邓氏之祸就在眼前,邓氏好歹垂帘两朝,执掌朝政二十载,险些将轩辕宗室屠戮殆尽,可最终呢?还不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敢问如今江山依旧,邓氏何在?”
“所以如今就是要从这只虎上下来啊!”贺熙朝打断他,“现在的问题就是,如果天子有个三长两短,宗室趁势而起,勋贵士族亦不会袖手;若天子无恙,归返帝京,待他站稳了脚跟……不论哪一种,咱们都是个死啊!”
贺熙朝眼中的绝望冰冷刺骨,让贺熙华的心也跟着沉下去,“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所以,”贺熙朝苦笑,“当时还不如你嫁了他,最起码你能活下去,我贺家还能有一支血脉。”
贺熙华脱口而出,“我都嫁给他了,还能有血脉吗?”
说完才觉不对,只觉一阵赧然,还好贺熙朝并未留意,“说的也是。或者你如今可有什么中意之人,悄悄纳了,留一支香火……”
孙熊在床底下,听他们大喇喇地从天家私隐说到造反密谋,再到觊觎后位,现在又说到闺房秘事,简直尴尬到无地自容。
贺熙华显然也有同感,干巴巴道:“你是长兄,还是你来吧。”
“唉,”贺熙朝约莫是真的很疼这弟弟,说话也百无禁忌,“我爱慕一青楼女子。”
“啊?”贺熙华已出离惊愕了。
“可她却瞧不上我。”
孙熊:“!”
贺熙华:“!”
第52章 第十九章:善自为谋
还不待二人从惊骇中反应过来,贺熙朝却仿佛不想深谈,顾左右而言他,“对了,这堤坝之事查清了,确是傅淼嘱咐人扒掉的。”
虽遗憾未听完贺熙朝的风月八卦,可到底事关大局,孙熊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贺熙华的声音沉闷,“这倒不让人意外,可我更关切的是,他背后是谁,有这等本事将他发配到我身边来。”
贺熙朝冷笑,“定然在台阁之内,不过沈临搜到了不少密信,却是反复劝他勿要妄动,万不可伤及民生的。”
孙熊舒了一口气,想着为他对抗贺氏的,定然是忠臣无疑,可对皇帝再忠,对生民残暴不仁的忠臣,又有谁敢用?
“不如将傅淼正法了,背后之人便算了吧。”贺熙华沉默半晌,终是淡淡道。
贺熙朝叹了口气,“我也正是此意,只是还需说服父亲。”
对坐叹息一阵子,贺熙朝缓缓起身,“说了这许多话,你也该乏了。”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若是有了伺候的人,也不需藏着掖着。如今大厦将倾,朝不保夕,你我都无多少日子好活,凡事但随心意,莫要死到临头再悔不当初。就算不合时宜,闹到姑母或是父亲那里,我自会为你担着。”
再不成体统还能比得上您吗?
贺熙华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在榻上微微侧身行礼,“谢兄长体恤,也愿兄长能早日得偿所愿。”
待贺熙朝走远了,他才虚脱般起身,掀开床褥,揭开床板,看着下头灰头土脸的孙熊,目光不善,“今日你听闻之事……”
孙熊恍恍惚惚地指天道:“我若是透露出去一个字,便让我阖族来殉。”
这誓不可谓不毒,贺熙华这才放下了心,尴尬道:“你去吧。”
孙熊钻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你好生歇息。”
贺熙华却只点了点头,虚脱般躺回榻上,拿锦被捂住脸。
晚间,孙熊夜不能寐,干脆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疾步出门,一路到了钦差宿处,细听沈临房内并无响动后,方叩了三下门。
沈临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又无声地跪下行礼,再引着他进了内室。
“如今非常之时,倒也未亏待你们。”孙熊扫了眼屋内陈设,语气调侃。
沈临干巴巴道:“泗州上下一番心意,臣实在无法推脱。”
孙熊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你回去交给你父亲,让他阅后付丙。”
“是。”沈临也不多问,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
孙熊将下午贺熙朝所述傅淼之事,又向他求证一番,见两相对照无误才放下心来,“朕如今在盘算一件事,总算是有了些头绪,只苦于无人差遣。”
沈临立时表态,“臣愿效犬马之劳。”
“先别把话说的太满,免得日后真的让你肝脑涂地了,你又后悔。”孙熊安抚地看他,“但此番却是好事,不仅不会伤你性命,还能让你分得一杯羹。”
“哦?”沈临一听此言,心中更是警觉。
孙熊看着窗外,“要做大事,就不能没有银子。要短时间快速来银子,不去偷不去抢,你觉得有什么法子?”
沈临其实心中瞬间有了个想法,可又苦于无法在面前这主跟前说,讷讷不能言。
不知孙熊是不是看穿他心事,似笑非笑,“还不能贪。”
沈临实在不知他卖的是什么药,只好谨慎请罪:“臣愚钝,臣不知。”
“你可知为何扬州富甲天下?”孙熊循循善诱。
“漕运。”
“正是,可如今的漕运除去官府便是控制在漕帮手中,而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漕帮背后又多有各勋贵的影子,就说你广陵侯府,坐拥扬州为封邑,这些年没少受孝敬吧?”
这话可就说的有些诛心了,吓得沈临立时又要跪下。
孙熊已经不惯旁人动不动就跪来跪去,单手将他托起,继续道:“可漕运之利比起海运来,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沈临只觉他那手如同铁爪一般,竟禁锢得自己难以动弹,也不知皇上流落江湖之时遭遇了什么,这臂力比起自己在鹤鸣修习武艺的弟弟,却也不差什么了。
“陛下难道是想官营海运?”
孙熊一边留意着窗外动静,一边道,“最终自然会如此,可如今却不是时候。东海晏家势大,是时候有人去分一杯羹了。”
不愧是陛下,一穷二白时还在盘算着虎口夺食,只是若能不麻烦臣子们便更好了,沈临暗自腹诽。
孙熊自然晓得他心中算计,“我想借荡除倭寇之名,整肃海运,从而使晏家心甘情愿地让利。”
“朕想点几个人上书,就说要剿灭海寇,然后也不需多说,记住,一定要逮活的,然后不管他招还是不招,直接说是晏家指使的。然后……拿着供词去找晏家,让他们与我等分成,否则,便直接法办。”
沈临插嘴,“海寇确实有大半都是晏氏等家族的势力,也谈不上冤枉了他。”
“就算是冤枉,又怎样?就凭他们在东南沿海做的事情,判晏家一个流徙岭南绝对不算过分。”孙熊冷笑,“更何况,漕帮尚且不敢垄断漕运,他晏家竟趁着先前乱世,朝廷无暇东顾,勾结海寇……整个海上,除了他晏家的船,哪怕是朝廷的船都走不通,谁给他们的胆子?”
沈临见他面沉如水,虽觉得晏家可怜撞到了枪口上,却也觉得皇上说的颇有道理,便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将晏家法办?”
“如今朕大位未定,羽翼未丰,查办了晏家,朕也无力控制海运,倒不如暂且先便宜了他,日后再徐徐图之。”孙熊目光森冷,“若晏家乖觉,那便乖乖做朕的鹰犬,否则便是自寻死路。”
沈临踌躇道:“那派何人去开这个口?此事又让谁来办?”
孙熊揣摩着贺鞅的心思,“贺家是北人,势力范围不在沿海,对海运也未有太多了解。就算有人提出要剿灭海寇,他们也未必会想到海运上头去。朕如今放心的人家,不过一二,又要在江南……你可有兴趣?”
沈临连忙跪伏在地,“臣见识浅陋,恐怕难担重任。”
孙熊在他身旁弯下腰,“朕已经修书给赵之焕了,具体事宜,他自会去找个可靠的人。朕是想问你府上借点银子打点,定要为那人谋取市舶使一职。到时候的利润……”
“皆归陛下。”
孙熊笑笑起身,“朕本就是空手套白狼了,哪里还会亏待你们?到时候自有说法。朕去看看贺熙华,你且歇下吧。”
沈临心情复杂,“臣恭送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胆大心黑
第53章 第二十章:百废待兴
随着傅淼锒铛下狱,治黄通运方略敲定,钦差再无停留必要,简单摆了一桌酒,留下朝廷的赈济后,便匆匆回京,让孙熊很是松了一口气。
中间还有段插曲,也不知包掌厨是如何混入衙门后厨的,竟意图在囚犯的饭菜中下毒,只可惜当时傅淼绝食,反倒毒死了其余的几个死囚。
其情可悯,其罪难恕,升堂时,无数百姓为包掌厨求情,贺熙华便判他三年苦役,为安保良征来治水的民夫们做饭。这判决既不算重,也能让他赎罪,更让那些辛苦修筑堤坝的民夫们有了口福,算得上是几全齐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