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贺鞅对轩辕曜拱了拱手,转身上车。
轩辕曜也不再看,纵马回城去了。进了城门,就见一熟悉的青纱小车,不由叹了声,弃马登车,果然见贺熙华目光幽深,直视前方。
轩辕曜伸手将他揽过来,“你啊……就是思虑过重,难道你还觉得对他亏欠不成?”
“总归心里不好过,”贺熙华叹了声,“五郎锒铛入狱,恐怕伯父更恨我了。”
“那……朕让京兆府把他放出来?”轩辕曜为难道。
贺熙华急切道,“万万不可,彼时他脱罪,全是因伯父煊赫,上下官吏才将国法视为无物,如今又因我只言片语,再包庇他,那将玄启律又当做什么?”
见轩辕曜憋不住笑得促狭,贺熙华忍不住白他一眼,“兴许此时他们以为陛下惩治五郎,乃是因他对我不敬,我却懂陛下只是单纯见不得有人逍遥法外而已。”
“你说对一半,朕确实也有些迁怒之意。”轩辕曜偷了个香,慨叹道,“有贤妻如此,朕便无后顾之忧了。”
“恭喜陛下壮志得酬。”贺熙华真心实意。
轩辕曜低声笑笑,“方才送走贺鞅,朕突然觉得那些看着他面色朝不保夕的日子竟恍如一梦,回头再想想,竟不那么真切了。”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上朝,”贺熙华吩咐车夫驾车,“陛下还觉得恍惚么?”
轩辕曜无奈一笑,“你啊,每每朕想伤春悲秋一番,你便开始煞风景。”
“有这时间,还是多处理些政事吧,”贺熙华觉得好笑,“从前你做属僚时若是偷懒,我还能斥责几句,如今你做回皇帝,再要惫懒,我劝谏怕也不管用了。”
轩辕曜亲了亲他,“旁人千言万语,都不如你一个字管用。”
第109章 第七章:卑宫菲食
青玄元年的除夕,皇帝并未援引旧例大开筵席,反而让群臣各回各家,尽享天伦之乐。
本想叫周俭昌过来陪着守岁,可他那宅子里算上抱养的孤儿,上下也有十余口人,也便作罢了,只让他初一过来伴驾。
至于贺熙华,他二人到底是未婚夫夫,尽管朝野上下也无多少人知晓,可贺熙华那榆木脑袋,恐怕一句“于理不合”就能打发他。再加上今年贺家遭逢变故,贺熙朝孤家寡人留守长安,贺鞘这一支无论如何都会有所表示。
思来想去,轩辕曜惊异地发觉今年能和自己守岁的竟然只有宫婢……还有太后。
天子以忠孝治天下,自然应为天下表率,轩辕曜让御膳房备了三荤三素一桌席面,命人送去了嘉寿殿。
贺太后经调养,原先的风疾也渐有好转,只是若要行动自如,恐怕还得费上三年五载的功夫。
轩辕曜前来守岁,贺太后尽管诧异,但仍是冷若冰霜,二人到了如斯地步,也实在不需矫饰天家亲情。二人默然无语地用了晚膳,轩辕曜便让人将桃符取来,端坐在殿中慢慢写了,留待明日颁赐群臣。
“陛下,”守良小心翼翼上前,“贺大人入宫了,如今正在清思殿,可要请他过来?”
轩辕曜缓缓将“平安喜乐”的最后一笔落了,忍不住笑道:“贺家的家宴了了?他怎的这个时候过来?”
他想了想,又见一旁贺太后苍老不少的面容,“朕先回宫,让他请安后也速回吧。”
贺熙华给贺太后请了安,再度回到清思殿,就见静室内有一暖锅,里头煮着羊羹和新鲜蔬食,香气逼人。轩辕曜坐在一旁,一只手放在锅边取暖,一只手执一卷书,正看得入神。
“又是周叔的手笔?”贺熙华为二人都盛了一碗汤,尝了尝味道,戏谑道。
“嗯。”轩辕曜将那书放到一边,“大婚之事,其实朕有些后悔。”
“哦?”贺熙华挑眉,“怎么,不要娥皇要女英?正好兄长也回京了……”
轩辕曜满脸惊恐地看他,“爱卿此语,简直骇人听闻!”
见贺熙华笑得眉眼弯弯,他忽而感到久违的一阵暖意,“本来以为你这般的小古董,碍着人言人语,不会进宫陪朕的。”
贺熙华端着羊羹,颇感岁月静好,“臣只是刚刚想起自己是黄门侍郎,合该入宫伴驾罢了。”
“你不说朕都忘了,”轩辕曜哑然失笑,“起居注官都回府守岁了,黄门侍郎当真勤于职守,百官表率。”
贺熙华捏了捏他手,“一听闻周叔不入宫,想了想你一人孤苦无依,实在放心不下,用了年夜饭就来了。”
“孤苦无依……”轩辕曜长叹一声,“父母双亡,自幼失怙,这个孤字当得。至于苦,世间千般苦,朕是凡人,自然也逃脱不得。但这个无依,朕是不认的。”
他定定地看着贺熙华,再不去掩饰眼中情意,“朕还有你啊。”
贺熙华脸颊一热,又觉二人紧握的手发烫,赶紧借着夹菜将手抽出来,“从前还觉得死生有命,如今为了陛下,倒是要养生惜福了。”
“朕后悔的是,根本未问过你,便决意不昭告天下、婚事从简,”轩辕曜反省道,“先前朕乾纲独断了一回,便闹出那么多事端,此番还是不长记性。”
“我觉得甚好,”贺熙华低声道,“你我相知,不必多此一问。”
二人默然半晌,只余远处长安城各家各户的烟火爆竹,近处汤锅煮沸之声。
“先前听顾相说起烈祖故事,更觉得彪炳万古的千秋功业可遇而不可求,其间人力物力心力所费……”轩辕曜轻轻道,“朕在临淮,最大的长进便是真正体悟到何谓民生多艰。呵,先前还觉得帝王家骨肉相残苦,可若是碰上乱世,老百姓卖儿鬻女不是更苦?”
贺熙华隐约感到皇帝近来依稀在构思施政纲要,这番话怕是思虑已久,便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轩辕曜笑着将竹箸塞回他手里,“大年夜的还如此拘谨,朕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贺熙华捏着竹箸,“我已经饱了。”
“再用些。若是我朝有一半人,除夕之夜能用上这么一锅羊汤,就能算得上尧舜之世了。”轩辕曜看着暖炉里香气诱人的羊羹,并不动筷,“先前朕已经和几位阁老议过,海运也好,棉坊也罢,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强国富民,请他们莫要苛守祖宗之法,以民生为念。”
“几位阁老顾全大局,也非顽固不化之人,定然不会反对陛下。”贺熙华笑笑。
“朕给了他们好处,尤其是赵家,朕让赵之灿去工部,擢拔了两级,就是想让他推行官营棉坊。”轩辕曜冷笑一声,“先前海运朕与赵沈二家分赃,他们赚得盆满钵溢,好在有些眼力见,还归国有了。这次棉坊,朕从一开始便不打算让勋贵或是士族插手,用赵之灿,主要还是为了历练他。”
他顿了顿,轻声道:“朕这几日想起不少从前之事,想到周公子、包俶,再到后来的赵之灿、崇泰,朕发觉不论微末小吏,亦或是九五之尊,手中权柄不好生利用,毁掉的便可能是旁人的一生。天下人不负朕,朕也便不负天下人。”
“陛下说的极是。”贺熙华宽慰道,“往事皆休,陛下也不必太过于沉湎,还是要奋发向前才是。”
轩辕曜笑着起身,走到窗边,取了先前备好的一桃符,不假思索地落下四个字,“往事皆休。”
“陛下你这个是要赐谁?”贺熙华有不祥的预感。
轩辕曜促狭道:“朕江山在手,美人在怀,而他家中遭变、受尽情伤,朕作为总角之交,当然是要劝慰劝慰大舅子了。让他少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给朕干活!”
他一副乡间恶霸的模样,让贺熙华不由得想起孙熊,“你啊。”
轩辕曜抓了他袖子,带着他往满是桃符的案边走,“今夜既然在此守岁,不如帮朕磨墨沏茶,红袖添香,历代帝王,谁能快意过朕?”
“敢不从命?”贺熙华无奈一笑。
第110章 第八章:暮春三月
青玄元年唱名,依旧定在三月三日。按天启玄启旧俗,三月三乃是祓禊宴饮、相约游春的佳日,无奈皇帝自打自己在上巳节那日中了三元后,便将三月二固定为本朝殿试之期,三月三定为唱名之日。
于是新科举子们实乃悲喜交加,悲的是不能与爱慕之人放舟曲江、游遍芳丛,喜的却是能在当日金榜题名,得赴帝皇钦赐的曲江大宴,两者相比,自然还是后者更为毕生难得了。
此科是皇帝全凭圣意挑的第一科进士,与前面那十几科或杜显、或贺鞅或贺太后点的进士不同,他们可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故而此时不论名次高低,人人面上都喜气洋洋。
同进士们已经唱过了名,二甲也已唱到传胪,如今只剩一甲三人。
“一甲第二,伏游,伏游,伏游。”
伏游心如擂鼓,竭力咬着嘴唇才抑制住汹涌澎湃的心潮,未在御前失仪。他走到玉阶下两级站定,接过宦官呈上的进士服。
“你是临淮人氏?”
本以为会继续唱名,却不料高高在上的天子忽然开口。
“正是。”伏游恭谨道。
“抬起头来。”
皇帝的声音颇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伏游缓缓抬起头,并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鼻尖。
“咦,你并非县学举子?”
伏游颤声道:“回陛下,臣家中聘了西席。”
“甚好。”皇帝笑了笑,对阶下群臣解释道,“临淮出个进士不容易,何况还是榜眼。”
“这都是陛下文治教化之功。”不知是哪个马屁虫恭维。
皇帝摆了摆手,“点状元吧。”
伏游小心翼翼地瞥了皇帝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心里却是惊涛骇浪——这皇帝看着何其面熟,难道街头巷尾的传言是真?
天下百姓只知天子蒙尘于临淮,却不知天子在临淮也不过是跑腿打杂的一介小吏。
贺熙华在班列中笑了笑,待皇帝点了来自金陵的状元,新进士们准备游街,才对那榜眼笑了笑。
伏游一见贺熙华,几乎快喜极而泣,若不是碍于天子和群臣,恐怕能立时代临淮数十万百姓给贺熙华叩头行礼。
贺熙华好笑地点点头,只觉心中阵阵暖意。
轩辕曜坐在玉阶上,亦感面上有光,朗声道:“自亲政至新年,百废待兴、人心思定,朕亦忙着安定朝局,都未好好宴请诸卿,时日久了,诸卿难免会误会朕吝啬小气。”
“臣等不敢。”
轩辕曜起身,“摆驾曲江。”
到底是亲政后第一科,天子竟换了一身正红吉服开宴,让新科进士们倍感光耀。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又让状元做了游春诗、让探花做了悯农诗,酒席最为喧腾时,年少俊美的榜眼伏游正好探花归来。
轩辕曜已然有些微醺,眯着眼打量托盘中花:“这是芍药?”
“陛下,”一旁的赵之焕定睛一看,随即笑道,“榜眼虽误打误撞,却带来个难得的吉兆,恭喜陛下!”
轩辕曜将那花枝从玉盘中接过,细细端详,大喜道:“竟是并蒂花?”
群臣均是一阵惊异,品秩高、座次前的纷纷上前围观这娇艳欲滴的并蒂芍药。
“朕突然想起一句诗,从前在临淮县学曾有个不世出的大儒给朕讲过,”轩辕曜龙颜大悦,“取纸笔,朕将这诗中的两句写下,任一人猜对,朕都大大有赏!”
天子难得今日如此大方,众人均是兴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语地,绝大多数人猜的都是“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还有些人说的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轩辕曜偏偏一直摇头,直到赵之灿起身,看了看周遭的乐坊,迟疑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轩辕曜大笑道:“好!不愧是赵家二郎,深得朕意。你有何所求,今日不妨说出来,金口玉言,朕今日便成全了你!”
“臣请外放。”赵之灿不假思索地跪下。
轩辕曜愣了愣,嘉许道:“很好,朕允了。至于去哪里,做什么,明日朝会后你到宣政殿来,朕早有安排。此番不算,再说一个。”
“臣无所求。”赵之灿恭谨道。
轩辕曜摇头笑道:“你啊,一贯如此小心。朕先欠你一次,他日兑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可仔细想好了。”
“诺。”
轩辕曜看看日头,起身举杯,“朕尚有要事,恐怕今日便不能善始善终了,日后再与各位一醉方休。”
他环顾一周,最终目光落在门下侍中郝思源身上,“朕便请郝相代朕主持大宴,切记,酒菜管够,务必要宾主尽欢!”
说罢,他将酒一饮而尽,权当歉意,随即便对赵之焕等人道:“春光正好,咱们在这他们也不自在,你们也先离席罢,让他们同科畅叙幽情。”
赵之焕笑道:“那今日陛下可会请臣等吃酒?”
轩辕曜已经难以掩饰满面的喜气,“见者有份。”
沈临下意识地左右四顾,不甚意外地发觉原本应从头到尾随扈的黄门侍郎贺熙华早已不见踪影。心下早已有了七八分笃定。
天子及重臣浩浩荡荡地走了,进士们里胆大的才开始相互打听,“也不知朝廷今日出了什么大事。”
“当然是大事,”不知是谁如此耳聪目明,“而且是大喜事,今日陛下大婚!”
“大婚当日还不忘科举,甚至支持杏园宴,咱们这位陛下,倒真的有些励精图治的迹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