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的轩辕曜并不很在意旁人看法,只静静地看着眼前人,“朕从前从未想过,竟然能活到亲政大婚。”
“胡说八道。”贺熙华方才喝了合卺酒,脸颊微红,似乎仍有些酒意上头。
“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婚仪会如此简素?”轩辕曜看着他觉得欢喜得不行,赶紧让人端来醒酒汤,“说来也是朕对不住你,本朝开国以来的皇后,哪一个如你这般憋屈?”
“本朝又有哪一个犯官之后可以做皇后?”贺熙华将头靠在他身上,“除去文圣皇后,又有哪个皇后可以在朝为官?再何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若是夫妻不能同心,再煊赫的排场,也不过是人前的闹剧罢了,若是情比金坚,纵然家徒四壁、共挽鹿车,又如何?”
轩辕曜悠悠一叹,“你说的极是。”
二人默默不语许久,最后还是轩辕曜厚着面皮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人不如成全了小人吧。”
他这嬉皮笑脸的模样,让贺熙华一瞬间恍惚又看见当年那个小吏孙熊,低头一笑,“君可知,见之不取思之千里?”
“下官冒犯了!”
第111章 第九章:如登春台
皇帝的大婚简直无声无息,宾客也不过数十位,第二日朝会,皇帝又早早驾临,随后日日如此,一日也不耽误。
那男皇后到底是谁,简直成了个千古之谜悬在列位臣工心中,不仅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们众说纷纭,就是庙堂之上的各位饱学之士,也是各有猜测。
这日,轩辕曜在静室批奏折,一旁埋首公文的贺熙华忽而道:“似乎很久不见周叔了。”
“上次还是为了他那养子入长安府学之事,你不是已经办妥了么?”轩辕曜在赵之灿棉坊的奏折上用朱砂洋洋洒洒批了半页纸,若有所思,“算来,朕约莫有近二十日不曾见他了。守良,宣他入宫。”
周俭昌匆忙入宫,重逢的欣喜之后,面上又是纯然的尴尬。
轩辕曜与贺熙华对视一眼,二人均觉得奇怪,轩辕曜开口道:“周叔为何如此欲言又止?”
周俭昌拼命摇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二人一头雾水,贺熙华眼尖,见一旁的守良垂首站着,肩膀却在微微耸动,蹙眉道:“守良,你可是听闻什么了”
守良忙不迭地跪下,迟疑道:“奴婢不敢欺君,可若是奴婢直言以告,还请陛下和殿下恕奴婢无罪。”
轩辕曜挑眉,“严重到如斯地步?”
周俭昌轻咳一声,“陛下还是不要知道了吧?”
“说。”轩辕曜不耐道,“朕倒想看看,这些人在背后是如何编排朕的。”
守良闭上眼,视死如归道:“坊间传言,陛下的男后是周大人。”
周俭昌已经恨不得立时死过去,轩辕曜张大嘴巴,瞠目惊舌,他知晓坊间猜测,却从未想到会离谱至此。
就连养气功夫做得极好的贺熙华也忍不住被茶水呛到,极其同情地看着周俭昌。
“他们说,陛下几乎日日都要召见周大人,正是如胶似漆时候,为何不敢昭告天下乃是因周大人身为男子,年过不惑,加上周大人……肢体不全。还说陛下这段惊世绝恋着实让人佩服。”
“够了。”轩辕曜被气笑了,“如何在背后诋毁朕倒是无所谓,可周叔是最正经不过一人,还拿他的肢体说事,孰不知周叔这条胳膊是为了玄启朝丢的,后来又为了朕出生入死,伴朕一路走到今日。这些人除了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懂得什么?”
贺熙华见周俭昌难堪面色,是真的愧疚了,低声道:“从前陛下下厨,便总让周叔为你担了这名头,如今怎可让周叔继续被人泼脏水?”
轩辕曜起身搭上周俭昌的肩,“对朕而言,你如兄如父,更是我与熙华最信重之人,此事朕定会处理妥当。”
“我突然想起陛下先前说起想让人代他回临淮看看,周叔若是在京中待得不惬意,不若代陛下走这一遭?”贺熙华笑吟吟道,“我向你作保,待你回来之时,所有流言蜚语都将消弭于无形。”
周俭昌赧然道:“我也是不想给陛下添麻烦,想着要避避嫌。”
二人又安抚了好一阵子,才送走了周叔。
轩辕曜苦笑道:“你说是不是朕推行棉坊或是海运过于操切,开始有人坐不住了?”
“亦有可能是陛下对兄长与我的重用,难以服众。”贺熙华沉声道,“我怀疑,这一切怕是对着贺家来的。他们觉得陛下对贺家的处罚太轻,又担心我们日后东山再起,与他们清算。”
轩辕曜冷声道:“朕觉得谁好用便用谁,他们若是欣羡嫉恨,倒是自己做出一番事业来啊。”
“道理谁都懂,可无论做与不做,都拿这么多俸禄,除非岁底礼部磨勘等次极低,否则大可高枕无忧。”贺熙华意有所指。
轩辕曜看着他想了想,见他依旧一脸正经,大笑道:“朕看不如黄门侍郎拟个条陈上来,朕之后批了,再着吏部去办。”
“那便当臣未说过罢。”贺熙华一本正经。
“你倒是乖觉,给朕吹吹枕头风,”轩辕曜捏了捏他的鼻梁,“明明坏主意是你出的,最后招人怨恨的还是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贺熙华皱了皱鼻子,将他挣开,“行,今日晚膳后,臣便将那条陈拟好。”
轩辕曜摇了摇头,沉吟道:“朕倒是觉得应该让贺熙朝去拟。”
贺熙华一开始以为他是玩笑,下意识地想反对,就见轩辕曜神情肃然,“不论他做什么,如今都是举步维艰,朝中暂时又没有战事,想要真正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归根结底还是得做些大事。海运与棉坊之事,要么过于敏感,要么已有人在做。吏治这事,虽是个吃力不讨好,得罪人多了还会掉脑袋的苦差事……”
贺熙华没好气道:“你也知道?你就公报私仇,拼命折腾他吧。”
轩辕曜摸了摸鼻子,又听贺熙华道:“他与我不同,以他之才,本来是应当登入台阁的,却被家族牵累至此。他若是还想一展抱负,就要为常人之不可为,忍常人之不能忍。陛下既往不咎,还有意历练他,我代他谢过陛下。”
说罢,还深深行了一礼。
轩辕曜受了这礼,低声对他道:“你近来若是碰见他,转告朕的意思,近来他略有消沉,半点锐气不见,犹如丧家之犬,简直面目全非……”
贺熙华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轩辕曜方正色道:“须知他不仅是贺家的儿子,更是朕的伴读、是朕的大舅子,是玄启朝的臣子。让他安心办差,做个孤臣、纯臣,做几件漂亮差事,朝中便无人敢欺辱他。”
“大舅子那几字,实在多余。”贺熙华凉凉道,“不过陛下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带到。”
“朝中诸事,千头万绪啊。”轩辕曜看着案上半人高的奏折,“幸好三省已经粗批过一遍,否则光是批折子,朕便分身乏术了。”
作为黄门侍郎的贺熙华已然伏到案边,择其轻重将奏折分好,“陛下,该批折子了。”
轩辕曜苦着脸坐下,就见守良端着绿头牌入内,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牌子。
轩辕曜绝望地对一旁的起居注官道:“就说朕翻了皇后的牌子,皇后侍寝,能么?”
“这……恐怕……”起居注官颇为为难。
“每日都是朕与皇后批阅奏章,后人看了会怎么看待朕?”轩辕曜指指脑袋,又指指下半身,“这两处总归有一处有疾,为了朝廷的体面……”
起居注官偷觑了眼一本正经的贺熙华,同情地看了看皇帝,“好吧,下不为例。”
清思殿的烛火亮了整夜,终将照亮帝国的每一寸土地。
第112章 第十章:火中生莲
轩辕曜端坐在御座之上,沉默地听着阶下诸臣奏报。
琅琊王府剩下的女眷稚子,褪去绫罗绸缎、钗环首饰,一路步行,往丹东谋求一线生机,侥幸过着苦寒的农耕生活,还得叩谢皇恩浩荡。
贺氏一党,除去脱罪的四五口人仍留在长安,余下众人尽数归返云中。因三代之内不能科举,留在城中无用,加上缠绵病榻的贺鞅难以忍受旁人白眼谩骂,干脆举家归返乡间,重新养马务农。最终云中贺氏会像无数望族那般,未能跻身世家,成为庸常富户,然后再慢慢没落下去。
新上任的吏部侍郎贺熙朝新官上任三把火,上疏请求将磨勘等次与俸禄挂钩,再在每年文书述职外,专门请御史台派出按察使四处探访,综合官声民心打出等第,若一年不优则罚俸,两年不优则降职,连续三年则直接褫夺官职。满朝哗然,甚至有人扬言要取贺氏余孽的狗命。
今年的年景不好,东边的江南道、淮南道的梅雨出奇的长,轩辕曜已经下了明诏给当地官吏,提前做好准备。先前安保良主持水务的成效是否徒费民力,过了今年兴许就可以知晓。
西北初定,时不时仍有小股叛军四处袭扰,当地百姓不少也被叛军蛊惑,彻底归顺还需不少时日。
西南的吐蕃,自从被烈祖收服后,一直未有大的动作,可近来为了转世灵童的缘故,吐蕃西宁各土司又在针锋相对,骚乱频生。
南边不少穷困百姓见了海运的利润,不由开始蠢蠢欲动,不少人偷偷买通官吏上了海船,去海之尽头寻个前程。
千头万绪,轩辕曜坐在那里,时常觉得千钧重担压在身上,简直喘不过气。
好在散朝后,周俭昌从临淮回来复命,据闻百姓听闻他要回京,光是献给圣上的心意便装了满满一车。
“回来了?”周俭昌进门时,就见轩辕曜盘腿坐在一罗汉榻上,将手中的奏折扔到一边。
轩辕曜指了指对面,让他也在榻上坐下,见他面色红润、神色疏朗,方笑道:“看来此番让你去对了。”
周俭昌想起先前自己为可笑流言胸闷气短,甚至还疏远了生死至交,顿时又有些面红,“乡亲们都很挂念陛下和大人,都请陛下他日得暇回去看看呢。”
“得暇啊……”轩辕曜幽幽叹了口气,“皇帝这个差使,当真是最难也最容易,最清闲也最劳苦的,不提这个。诸位乡亲们过的可还好,近来年景不好,日子可过得下去?”
“前些年不少人家的男丁都被抽调去做了民夫,虽然有朝廷给的银子,可到底生计拉下了。”周俭昌越说越小声,“前两年天不错,可家里孤儿寡母的,收成也不好。好容易男人回来了,今年这雨……”
轩辕曜点了点头,“朕知道乡亲们的难处,可朕是九州之主,便不能对任何一地有所偏爱。”
他沉吟片刻,“且看吧,朕觉得有了洪泽湖,乡亲们的日子不至于很难过。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别都忙着种地。朕看赵之灿在松江的棉坊就办的不错,若是无地,也不会打渔的,大可去谋个生计。”
“安土重迁呐,陛下。”周俭昌提醒道,“何况编户不得轻易离家,那些贱民部曲,又不得离开主人家。”
轩辕曜冷冷笑了声,“世事无常,从前士族还占地荫客呢,如今不是都没了么?事随时易,暂且不急,且往后看吧。”
“对了,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周俭昌很是为难。
轩辕曜挑眉,“何事?”
“包掌厨命不久矣,临行前将女儿托付给我,想让我帮她找个好婆家。”
“哦?”轩辕曜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
“正是,包小姐年过双九却至今未嫁,”周俭昌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我和他说了贺大人已经成婚,她却说只求给贺大人为奴为婢……”
“荒唐。”轩辕曜扶额,“你说贺熙华怎么这么招人呢?”
他叹完,又笑笑,“也怪不得她,连朕这等天潢贵胄、崇泰这等宗室贵女都是他手下败将,这丫头片子哪里抵得住惊鸿一面?”
周俭昌默然道:“陛下好眼光。”
轩辕曜看向一旁的守良,“你带周叔去见贺熙华,朕待会还要见几位阁老,他的风流韵事朕管不得了,让他自己处置干净。”
晚间,轩辕曜疲惫不堪地从紫宸殿回宫,就见贺熙华正在用一碗银丝面。
“已近亥时,你才用膳?”
贺熙华抬眼看他,笑道:“去见了包姑娘。”
“唉,总有一日,你我之事还需昭告天下,”轩辕曜在他对面坐下,见他给自己留了一份面,温存一笑,“你太好,朕实在怕有些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和朕抢人。”
贺熙华瞥他一眼,“我已将话说透了,让她选是否留在尚衣局或尚食局学点手艺,还是请周叔寻个人家嫁了。”
“她八成还想留在宫内,好歹有些指望。”轩辕曜撇撇嘴。
贺熙华点头,“可她却不知,尚衣局在西市设有专门的女学,便是教导绣娘的。我已让人将她送出宫,嘱咐周叔为她好生相看,但也不会强娶强嫁,陛下勿忧。”
“朕为她忧虑?”轩辕曜重重叹口气,“若朕成日为这些小事忧愁,那倒是海内晏清、国泰民安了。”
他刚用了一口面,只觉今日御膳房这面大失水准,蹙眉道:“今日御膳房怎么回事?这面当真还不如周叔做的阳春……”
他留意到贺熙华面色一僵,赶紧又吃了一大口,赞道:“此面只应天上有,世间能得几回尝啊。来人,快把这御厨寻来,朕要封他做贵妃!”
贺熙华忍不住掐了他胳膊一下,“没个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