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试问一个自小在宫中长大、从未流落民间的堂堂天子笑起来怎么会有种江湖游侠气质?
宴语凉也不明白,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
照完了镜子,宴语凉又继续溜达,溜达到了寝宫前门。
偌大的天子寝宫楚微宫,前门后门全部落了重锁。外有禁军森严把守,从门缝看出去人影幢幢。
“给朕开锁,开门,让路摆驾。朕打算出去御花园透透气。”
宴语凉端起天子威严,然无用。
小侍从小侍女双双顾左右而装听不见。
外头守着的将领则毕恭毕敬、躬身朗声:“吾皇万岁!臣等自然不敢阻拦陛下御驾外出,怎奈岚王有命……”
“自然不敢”阻拦陛下御驾外出,“怎奈”岚王有命。绝了。
好在宴语凉这几天见惯了大风大浪,也不恼。
不仅不恼还好整以暇放下了架子,在宫门口亲自与那将领软磨硬泡、拿出帝王厚黑之言威逼利诱了一番。
天子金口玉言说得头头是道,许诺各种赏赐升迁,威胁各种罢官杀头。
但没用。
落毛的天子不如鸡。
金口玉言,远比不得岚王权势滔天、一言九鼎。
门外守将一开始还毕恭毕敬跟他虚与委蛇几句。后来则直接装起一根没反应的耳聋大木头,完全就不理他了。
“……”
=_=不理就不理。
宴语凉毕竟身上还有旧伤,没空跟他们置气。
叨叨乏了,自个儿回茶榻甩着大长腿四仰八叉半躺着养气。
“那,朕不出门,你们给朕拿点好吃的来总行吧?朕想吃梅子烧肉,再拿点椒盐瓜子儿,再来点南边进贡的小黄鱼、烧花鸭、蒸熊掌、松花小肚儿……”
他开始报菜名。
小侍女揪着裙角,一脸都快被为难哭了的表情。
“这,陛下!岚王说了,陛下近来饮食起居必须谨遵太医医嘱。梅子烧肉是万万不可的,而瓜子上火鱼是发物,也、也都不可!”
宴语凉:“既如此,那朕不出门也不要吃的了,朕无聊,咱们几个聊聊天如何?”
“……”
然而,聊天也是不可能正经聊天的。
小侍从小侍女明显防备异常,对他明里的问题与暗里的套话明显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各种一问三不知。
很好,守口如瓶。
全部的人都跟岚王一条心,都不跟他一条心!
“算了算了,一个个的在宫里当差却什么都不知道。朕也不和你们说了,去给朕宣起居舍人过来!”
“……”
所谓起居舍人,乃是撰写帝王起居注、记录帝王日常一言一行之史官,按说本就应常年伴驾在帝王身边左右。
“左史记事,右史记言,所以防过失,而示后王。记注之职,其来尚矣”,后世就连修国史也要拿《起居注》作为参考,乃是一国最为可信的史官。
然而,想也知道——
他都已经混成这样了,干啥啥不灵叫天天不应,又怎么可能轻易见得着起居舍人?!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偏偏小侍从的回答十分还令人火大:“回禀陛下!那、那旧的起居舍人已于上月告老辞官,而起居注则、则因前前月史馆大火,现已下落不明!”
宴语凉:“………………”
此地无银三百两。
早不大火晚不大火,朕失忆了你起火。
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信?
宴语凉失忆了却又不是傻子。
身为帝王,《君王策》第一条背得滚瓜烂熟——上位者高处不胜寒,切勿轻信于人。
他暗自寻思着,这岚王还挺有意思。
趁他失忆将他幽居寝宫,身边伺候的人里一个可信人也没给他留,《起居注》还给他烧了,这操作简直一气呵成毫无破绽。
那在他恢复记忆之前,还不是岚王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
宴语凉眯起狭目,从床头拿起一盘清甜的山楂梨丝,露出牙尖尖咬了咬两口吞下去。
小侍女闻樱见状,“啊”了一声:“太医说了,陛下还不能吃这个!”
那梨丝不是做给皇上吃的。
是岚王这几日守着皇上心思烦虑胃口差,什么都吃不下,拂陵公公专门让御厨做了这山楂梨丝给岚王开胃的小菜。
可岚王心情不佳放着一直没动,陛下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张口就来!
闻樱伸手抢梨丝。
怎料皇帝目中突然寒光一闪,单手一扬。
“砰——”玉盏落地,四分五裂。
“侍卫厉云飞,侍女卢闻樱,你等可知罪?”
“呵,真以为朕失忆、什么都忘了?”
“随随便便就一下子成了傀儡废人,从此由那岚王任意摆布?天大的笑话!”
……
楚微宫内,登时一片死寂。
帝王高高坐于茶榻,冷峻幽深雷霆万钧。
透过窗子,他那张凌厉凉薄的俊脸一半在日光下,一边阴影里,黑瞳幽深,并看不出在想什么。
闻樱与云飞双双愕然、不知所措。
不禁偷偷对视,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惧,当即腿一软齐齐扑通跪下。
闻樱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云飞亦摇摇晃晃冷汗直落。
“主子……您、您?您没失忆?”
宴语凉:“还有脸叫朕主子?你二人的新主子不早就是那岚王了么?”
“还不赶紧去给你们新主子通风报信?”
侍从侍女两人闻言,双双惊慌摇头。
宴语凉:“去呀!难不成还要朕亲自送你们两个过去?”
闻樱已如惊弓之鸟,不禁含泪不住磕头:“主子饶命,樱儿对主子忠心耿耿,绝不敢背叛主子!”
云飞则颤声道:“云飞该死,敢问主子……主子打算如何处置岚王?”
“……”
“主子,云飞死不足惜,只求主子您饶过岚王!”
“岚王他如此这般,也、也是迫不得已。云飞自知死罪,只求主子开恩,发发慈悲放过岚王吧!”
“若是不成,也求主子能、能干脆给岚王一个痛快!云飞服侍主子十年从未求过主子什么,求主子开恩,主子开恩饶过岚王!”
云飞这边哽咽着磕头不止,而另一侧,侍女闻樱则突然拔下珠钗,对准白皙的脖子泪水滚滚而下。
“主子,樱儿该死,求主子务必放过樱儿家人!”
宴语凉:“…………”
宴语凉:“等一下,不是。住手,你先等一下!”
“住手!真的住手!朕都叫你等一下了!”
“不是!并没有必要急着寻短见吧?都说了放手你倒是放啊!云飞你还愣着干嘛快来救人啊啊啊?松手啊!够了这位姑娘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云飞你还呆着你是木头啊快来救命!别犯傻了用不着!朕是真失忆了套你们话呢并不会治罪!行了快松手,不要闹 !”
……
楚微宫内一锅粥。
小侍女闻樱竟要光天化日寻短见,幸好皇帝陛下眼疾手快及时救下。
宴语凉本就有伤在身的,这一折腾简直疼得他一魂升天。
嘶。疼,朕甚不易!
然而被皇帝亲手救下后,小侍女非但不叩谢隆恩,反倒依旧心有余悸哭得像个泪人:“主子恕罪啊!求主子开恩,樱儿死不足惜,只求饶过樱儿家人,呜呜呜!”
小侍从也依旧是一脸的惊疑不定生无可恋的模样,巴巴瞧着皇帝。
宴语凉:“………………”
他好好安抚了一番二人,尽量表现出爱民如子。
可无论如何好言安抚,侍从侍女依旧哭唧唧、满满的惊疑和害怕。
这一切,宴语凉倒是完全没想到。
仅是一个凌厉的眼神、几句话而已,小侍女居然就信了他失忆是装的。并当场吓到险些自寻短见。
小侍从就更绝,甚至跪下求他“给岚王一个痛快”。
心血来潮的试探竟得到了如此不得了的结果。
照这么看,那位“没有失忆的锦裕帝”非但不是他想象中无能的昏君狗皇帝,于下人而言还曾是个比岚王更要命的存在呢?
但,真的么?
朕不信。
毕竟那样根本就不合理!
如果他以前真那么厉害,都有本事随随便便“给岚王一个痛快”了,试问这么有本事的皇帝又怎么会轻易给权臣可趁之机,跑去边疆劳军送人头,最后落得失忆一身伤还被幽禁?
……
一番折腾,锦裕帝毕竟有伤在身,累了。
干脆回到床上继续懒人躺。
人躺着,脑子里则飞速过了一番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真的。若他以前真是明君,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让权臣独揽大权。
不信翻遍史书,哪个明君手底下曾养出过岚王这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早被杯酒释兵权又或者斩草除根了。
可他若不是明君而真是昏君狗皇帝,侍从侍女又没道理会是刚刚那种抖抖搜搜的真实反应。
哪种假设都不合理。
所以,还有什么可能?
难道说,他失忆前其实是个暴君?
生性残暴、严刑峻法,阴晴不定喜怒无度,动不动就把下人搞去腰斩炮烙的那种。
但若真如此,不免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
岚王他,是瞎吗?
一个风华绝代俊美绝伦又大权在握的摄政权臣,看上谁不好,就非得看上一个长相一般性格残暴的狗皇帝,还一往情深?
这又上哪合理去!
……除非他的身上,还有别的岚王想要的重要东西。
但这几近阴谋论的想法依旧不合理——
他都沦落成这样了,身上还能有什么,需要岚王演出一往情深来骗取他的信任?
该拿的权势岚王已经拿走,该有的地位岚王也已得到。
一个因战功而异姓封王的摄政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囚禁天子、龙床挂佩剑、肆意抱摸搂、随时掐死。
还有什么是岚王得不到的?
总不可能和小话本里写的一样,岚王只是单纯馋皇帝那仅仅说得过去的样貌、以及伤痕遍布的身体???
可快算了吧。
胡思乱想着,下朝的钟声响了。
岚王回来了。
第5章
侍从云飞和侍女闻樱,双双受到严重的心灵摧残。
两人虽已抹掉了眼泪脸色恢复如常,却都还在心有余悸——
至今也晕乎乎的搞不清,陛下适才到底是真失忆给他们表演了一场假失忆呢,还是假失忆却依旧还在表演着真失忆?
但无论如何,都太吓人了。
此刻的陛下,又开始了新的表演——
岚王不在时皇上满地跑。
一听闻岚王下朝,皇帝立刻就躲回床上装睡。
还把头发都揉乱了,神仙都看不出来他刚在寝宫上蹿下跳了一整个上午。
岚王回宫,手里抱着一大堆折子,俊美冰冷的脸上倒是还死撑着一贯的端方肃穆和一本正经,却已盖不住双眼下深深的疲惫阴翳。
岚王身后,眯眯眼的红衣拂陵公公也跟着进来。
手里同样抱了更多的一堆奏折,连常用的拂尘都快没有地方拿了。
闻樱迎过去小小声:“公公,那个,岚王的腰带……”
岚王的玉带散了一半,很是扎眼。
尤其挂在腰带上面的五彩玉佩笼络,更已经几乎垂坠拖在了脚边地上。
但要知道,岚王此人一向谨慎端穆,最是在意外表仪容的。哪怕是之前不眠不休照顾陛下时,也从来都是周身齐齐整整、纤尘不染一丝不乱。
什么时候曾像今日这般,连腰掉了一大半都注意不到了?
拂陵叹气:“可别提了,主子多日未睡,已累得已不知天南地北,怕是也实在顾不了那些了。唉。”
岚王疲倦已极,摇摇欲坠只剩一口气撑着,任谁都能看出来。
宴语凉自然也不瞎。
可那人到了他的面前,却还故作镇定整了整一袭肃穆的玄黑色官服,一脸居高临下严肃端方的俊美清冷。
全然未发现自己腰带已经拖至地上,玉佩撞击着汉白玉一声声的响。
“阿昭,醒了?用过午膳么?我陪你好不好?”
宴语凉:“……”
宴语凉:“朕用过膳了,正打算午休。”
岚王闻言点头。
“也好,那阿昭继续睡。”
窗外冬阳暖煦,透过雕花窗棂,一片午后的灿烂明亮。
岚王亲手服侍宴语凉躺下,给他拢了拢微乱的长发又帮他掖好被子。
弄完,自己转身去了茶榻。
端正坐下,捏了捏眉心提了神,便伸手便去取那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待批折子。
宴语凉:“………………”
不是。这人都倦得快死了还不打算睡呢?
窗外红梅已开,阵阵幽香。
阳光打下来,岚王睫毛很长,被那光照得沾染上了一丝浅金。只见他目光略微迷离,侧影疲惫憔悴至极,却又莫名有种病态苍白的赏心悦目。
宴语凉:“……”
或许他是真的色令智昏没有救了吧。
只是看着那侧颜,一早积攒的种种不满与疑惑便已烟消云散、抛之脑后。
其实岚王这一天天的,也是不易。
是,岚王是夺了他的权。但人家夺权以后也并未渎职呀,这不是还在尽职尽责地上朝办公、批奏做事么?并无有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