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庆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也是有期望的。那天月光下少年得志的心态虽然激动,但曲折离奇比传奇中的差远了。他只当说书人讲的故事是夸张,原是真的要沧海横流,才显英雄本色。要救回这艘大船,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事,才能配得上茶楼中的短短几句传奇。
但如果是注定沉没的巨船,哪怕是惊天的天赋,也是浪费。
褚良才第一个抬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显然是知道他现在是靖北侯的心腹,尤其是在孙副将死后。所以主动道:“监军大人刚收到密信,圣上铁腕决断,玉门关大捷前就已经征兵五万,直接送来靖北。由卫戍军的楚将军带领,三天内就能到凉州了。”
军中一直传言,说他是天子门生,是背负着任务来的。所以和靖北侯之间虽然配合极好,却仍隔着一线,尤其在监军到来后更加离心了,他评价的那句铁腕决断,是有点冒犯的,但也确实是带着对帝王手段的了解——五万都是新兵,是用来填靖北的窟窿的,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消耗。
何等残忍,何等决断。
所有人都知道圣上这个调动的意思:靖北不能丢。
但敖云和卫章在沙盘上演练完一轮之后,抬起头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靖北要丢了。”
连日大战,他们的骑兵虽然战绩并不辉煌,却更惨烈。两人身上也有伤,这种推演尤其耗神,卫章脸色也苍白,但两人眼中都有种燃烧的神色,如果有什么是名将都有的东西,大概就是这种狂热了。
“不是侯爷的错。”褚良才大概是想让叶庆转达这意思:“这可能是蒙苍的计划,幽州丢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幽州是后备最充足的,敖仲随时可以补上,又是幽燕铁锁的中段,打下来虽然容易,后续却没什么便宜,为什么他要打幽州。现在想想,他破幽燕铁索连环的方式,就是先打幽州,再破靖北。直接绕过了燕北。”
叶庆明白他的意思。
进攻靖北,不是察云朔的谋划,而是蒙苍的遗计。他只杀靖北的人,只要靖北的人露头就杀,所谓幽燕铁索连环,是幽燕三城守望相助,能攻能守。靖北的骑兵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俞烨太爱练精兵了,所有人都知道西戎苦寒,不像大周富庶,繁衍容易,都以为西戎是以铁兀塔精兵取胜,都在等一场大决战,但西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没人想到察云朔会把整个西戎人口当成消耗品,先拼掉靖北,再起大战。
靖北现在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了,以一国打一个州,察云朔要打,靖北只能打,耗光才算。唯一的转折在幽州,如果幽州能支援,幽燕铁索连环就活了过来,察云朔也不敢冒进。
但幽州偏偏是敖仲。
他是大周乃至西戎最好的盾,但盾的弱点,就在于你不攻击它,它就毫无作用。如果幽州的是另外一个俞烨,甚至只是李泓,合围之下,察云朔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但偏偏是敖仲。幽燕三州,他最不擅长出击。
也许察云朔是算准了幽州不会出城支援,一旦幽州出击他就会退。但也许蒙苍还有遗计,他打幽州是图谋靖北,那现在打靖北,怎么就不能是在图谋幽州呢?敖仲如果真的举大军出幽州救援,而察云朔在路上以铁兀塔设伏,谁能承担这后果。
“侯爷不会跟幽州求援的。”叶庆轻声道。
靖北侯甚至没给幽州传信,他知道战报敖仲早就看到了,所以交由敖仲自己决定。
幽燕三处的战略,都是各自主将承担,监军中最位高权重的恭亲王也不能左右。如果他求援成为了敖仲决心出兵的契机,一个人导致丢了靖北和幽州,恐怕不止是他无颜见先祖于九泉之下,连凌烟阁上的牌位都要被清出去了。
一片沉重的沉寂中,敖云抿了抿唇,忽然道:“如果靖北被耗完,敖仲再出来,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现在的时间贵比千金,在最后这不到一万的重骑兵耗完之前,敖仲必须做出决断。叶庆只当他是在陈述事实,却听见褚良才道:“侯爷不会愿意退的。”
如同灵犀一点,叶庆瞬间明白了过来,敖云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敖仲,而是靖北侯。
靖北军耗完之前,都是敖仲的思考时间,只要靖北最后的主力晚一天耗完,敖仲就多一天思考……不,是观察的时间。如同下棋,观察得越久,得到的信息就越多,能多推演一点后续的变化,做出的决定就越可靠。
他要靖北侯用尽所有方法,给敖仲尽可能多一点抉择的时间。
而他们都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放弃玉门关,退守凉州,像幽州牧当初一样,带着骑兵守城,也许能等来敖仲的支援,也许敖仲权衡之下放弃,那最后的靖北军,乃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跟着靖北侯一起,屈辱地死去。李泓当初的待遇,斩首挂城楼,会在最骄傲的靖北侯俞烨身上重演。
也许蒙苍当初对幽州牧的侮辱就是为了这一刻在铺垫。如果蒙苍没死,敖仲甚至连这一点思考时间都没有,西戎南北两院联手仍然抹不平分歧,再加上察云朔身体已经支撑不住连日大战了。但如果在蒙苍手下,这三场大战是会如同狂风暴雨一般,一场接着一场,不会给靖北侯反应的时间。在退守凉州之前,靖北铁骑迅速全军覆没。
敖云的提议太疯狂了,无论是兵法,还是小孩子都懂的算法,必败的结局下,肯定是要换最多的敌军才划算,给后面的阵线减少压力。但也许是褚良才太信任敖云,也许是敖云的眼神太坚定,叶庆竟然也被说服了。
“我会尽力,”他顿了顿,艰难地做出承诺:“尽力说服侯爷。”
离开前,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帘幕后,安坐的青年身形十分挺拔,气度尊贵,都到这时候了,还没有惜身离开的意思吗?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敖云呢。
他不知道他以为的敖云本来不叫这名字,应该叫做言君玉。
“我也回去了。”褚良才低声道。
言君玉并未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也要去说服靖北侯了,这想法看似无比偏激,放弃一切,只拖延时间。但言君玉的兵法,是化用了枪法的意境,只认准一个目标,一往无前。
满盘皆输之下,唯一可能的生门在幽州,在敖仲。那就把所有筹码压在这里,不去想任何其他。不惜一切代价,给敖仲时间。
蒙苍已死,他的兵法却没有死。就算在他死去一年以后,言君玉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让人气都喘不过来的压迫力。刺杀无法改变这场大战的走向,这是容皓讲的阴谋无法战胜阳谋,也是洛衡讲的道,如同滔滔江河般的大势。就算是天子也无能为力的。
何况就算蒙苍没有后招,西戎也自然有别的聪明人。赫连现在作壁上观,可以说他仍然在履行茶楼上的约定,让大周消耗南北两院的兵力,助他夺得西戎王位。但如果幽燕铁索连环被打破,西戎大军有机会窥视中原,他会不会动心?如果他接替蒙苍的位置,和萧景衍王不见王,会不会像当年察云朔和庆德帝的对峙一样,那甚至不再是数十万或者数百万的伤亡,而是整整数十年的战争,将整整一代年轻将领消耗殆尽。
这一场赌局,赌的不只是幽州,还是未来几十年的国运。谁敢以天下的安全来赌?
这是王与王的棋局,五万新兵,不是为了赢,甚至不是为了消耗,只是为了多拖一点时间。除了天子,谁有这种铁腕的决断。谁又能背负这样沉重血腥的抉择?
而敖仲只是一名大将,他会不会有这个胆量,走出决定整个棋局的,最关键的一步?
第160章 烈火真的是要烈火般的勇气才行
最后的一战是玉门关。
察云朔的旧伤终究影响了西戎的速度,这一战在断龙口大战的一天后,叶庆不得不感到庆幸,因为这给了敖仲最后的思考时间。
他还是没能说服靖北侯,褚良才也没有。年轻的王侯最终选择以最后的军队多换一点西戎的伤亡,他说:“谋与略,是天子应该思考的东西,我是为将的人,只要我凉州儿郎每个人都换掉三个西戎狗,我就不怕去见我的先祖了。”
善泳者溺于水,俞家的练兵之法天下无双,最终也败在自己引以为傲的精兵之上。为将者只能看到眼前,他看到是自己的兵两个能换掉三个西戎人,看不到幽州、燕北面对西戎的残酷战损,如果失去靖北的威慑,整个大周的战损都会一跌再跌。
他始终不肯放弃玉门关。
一万铁骑,加上东西营,断龙口的残兵,最终数目是六万,带上五万新兵,背靠玉门关,与西戎人决战。
开战之前,靖北侯披甲上马,熹微的晨光中,仍然是靖北传言中英武的青年。叶庆的陌刀阵失去了盾兵的保护,只能跟随骑兵与对面的铁兀塔硬抗,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回到与东营协同作战的日子。
敖云的安西右营,仍然是最勇猛的存在,叶庆在那一刻明白为什么卫章一定要跟着他当先锋,而不肯自立家门,原来最锋利的剑是要养的。要有最安全的后盾,才能支撑得起那一次次必死的冲锋,马上的黑衣少年如同一支利箭,一次次撕开西戎的防线,敖云没有一次让他失去策应,有一波冲锋卫章甚至是逆着地形的,西戎的铁兀塔如同黑色巨浪,从山坡上俯冲而下,哪怕最勇敢的人,在那一刻也难免生起面对死亡的恐惧。
而敖云没有让卫章失望。
他的先锋为他破开巨浪,而他的骑兵如同一支楔子,紧随其后,那一瞬间的景象如同神话中能分开海水的号角,东营的骑兵像巨刀一般劈开巨浪。银枪白马的青年如同一团火焰,在山坡上斩首西戎的将军,将人头高高举起。
“小骠骑!小骠骑!”战场上响起欢呼声,这声音早已不如靖北第一次大战时响亮,甚至是低沉而带着伤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加让人热血上涌,仿佛周身也燃起火焰,愿意跟随他一起赴死。
叶庆在这瞬间明白传说中那些不世出的将领该做什么事。是练兵,也是替国家尽职尽责,守住该守的地方,打赢该赢的仗。但更是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绝望中,成为所有士兵心中的那团火焰。想带所有人回家,那是少年才会有的希冀,战场上哪有永远不死的人?这次战役中侥幸存活,总也会死在下次。胜利,大胜,大捷,斩首数万,不世之功,那都是君王的事,在此时此刻的这片战场,在每一片战场,每一个人会死去的可能都比活着大。
而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活下去,他会斩杀所有的敌人,破开所有的防线,杀光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人。
所以跟着他、追随他、拥戴他、成为他,像此刻这山呼海啸的欢呼,只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在耀眼的光芒与火焰中,成就这份功勋,共享这份荣耀!这甚至不止是生的希望,而是某些崇高的,炽热的东西,让人愿意随之燃烧,为之战斗。
人终有一死,如果一定要死的话,那就死于这份荣耀吧。这样,当死亡降临的时候,至少是以英雄的姿态!
就连那支暗箭也没让他倒下,有一瞬间敖云是踉跄了一下的,叶庆几乎要以为他会从马上摔下来了,但很快红色的火焰又席卷而下,直接冲散了黑色的潮水。
叶庆直到半个时辰后才来得及与他相遇。他的陌刀阵在骑兵的掩护下绞杀了一小支铁兀塔,但原本近万的陌刀队早已不到三千了。
“你怎么样?”与骑兵互相掩护着后退的时候,叶庆问他。
敖云没有回答,他半张脸都埋在头盔中,叶庆还是从他带着汗的苍白脸色看出了端倪。
他的腹甲下埋着半截断箭,是铁制的箭杆,威远将军就是死于这种暗箭的,据说西戎人给这种箭起了个名字,叫“斩将箭”,铁箭头上带着倒钩,又准,又势大力沉,重骑兵的盔甲也挡不住。
“你去侯爷那边,西戎的箭手不止一个。”敖云只低声告诉他,又再度策马而去。叶庆的陌刀队已经组不成阵型,也确实该退回修整了。这次靖北军是全军出击,靖北侯披挂上阵,亲自带着重骑兵冲锋。叶庆退回去时,靖北侯的旧伤已经裂开,匆匆包扎之后,又要带着骑兵冲出玉门关。
叶庆拉住了他的马。
“侯爷,咱们退吧。”
俞烨露在头盔外的眼神有瞬间的错愕,心腹副将阵亡后,军师褚良才又因为猜度离心,他视叶庆为新的知己,也是弟子一般的角色。没想到这时候叶庆会来劝他,这种来自原本笃信他的追随者的反对最容易动摇人的信心,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一错到底。
但他毕竟是靖北侯。
他鞭子一抽,叶庆的手就松开了,身着重甲的王侯眼神决绝:“去找到恭亲王,护送他出去。告诉他,见了圣上替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俞烨揣测君心,万死莫赎。”
然后他催动战马,靖北铁骑如潮水般冲向战场,发出让人胆寒的金戈铁马之声。没见过重骑兵冲锋的人,是不会知道是什么是真正的山海之势的。如同席卷这片平原的狂风,或者滔天的巨浪,然而相比靖北的铁骑,更恐怖的,是地平线上聚集起来的乌云一般的铁兀塔。察云朔三十万大军压境,是真正的黑云压城。
这是最后的决战,不是西戎的决战,而是靖北的。
最后胡乱凑就的十万士兵,要在玉门关前的平原上,与西戎殊死一搏。
叶庆是知道靖北侯那句话的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