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觉得这场和西戎的战争不会赢,而是太相信大周会赢了。他担忧的,一直是赢了之后的事。
东宫伴读羽燕然,凌烟阁上第四位的功臣之后,自小放在燕北教养,这履历靖北侯太熟悉了,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新帝登基,封疆大吏自然是要用心腹之臣,燕北王府不能动,幽州有敖仲,况且敖家的功绩也不低。羽燕然最大的可能是靖北封侯。王侯的视野是和普通人不同的,他要保住俞家在靖北的位置,必须得立下天大的功劳,高到天珩帝不得不体恤他,另寻别处安顿羽燕然。
天纵英才的青年王侯,自然有着凌云志气,想的不只是保住家传的侯位。靖北这样的精兵,这样的骑术,他甚至是想要窥视王位的。当年幽州牧李泓能射伤察云朔,他就敢斩杀西戎王。
可惜他只知道要当霍去病,没想过史书上还有一个绝世的英雄,叫做项羽。
哪怕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是可以输掉天下的。就算练出世上最好的兵,也可以输给战局上方的翻云覆雨手。
叶庆没有办法,只能再冲入战局中。玉门关下已经杀成了一片尸山血海,白龙河水被染得通红,陌刀队虽然正面战场已经支持不住了,但在这样的混战中却是破局的利器,竟然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来,冲到了雪山之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身份最尊贵的恭亲王,此刻却身处战局最险要处,他从京中带出的数千卫队艰难地守着雪山下的一片城墙残垣,西戎人显然也知道他的身份,这片废墟牵制了至少上万的西戎人,而那地方自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次进攻前东营担当的是最危险的任务,此刻魏海老将军陷入重围,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在废墟外如同天神,挥舞着□□挡下一波又一波的铁兀塔冲击。
叶庆扫了一眼战局,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们是在为东营的骑兵牵制西戎人,这处山坡是敖云那数千骑兵最后的地形优势,如果这片废墟守不住,那么敖云和卫章带领的骑兵将会失去最后的策应,这一幕像极了狂风暴雨中的风筝,这片废墟是最后的线轴,不然就算敖云再英雄,七进七出之后也无处可回。
然而这片废墟实在太难守了,叶庆知道恭亲王此次所带的都是卫戍军中的精锐,甚至有些人他都是听过名字的,要不是他们,也守不下这片废墟了。
要是父亲见到这一幕,一定会心碎的。
京中最宝贝的羽林卫,任何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可以守宫门考武举的高手,此刻却陷在西戎的大军之下,命如草芥般倒下。绣着羽翎的锦衣上都是血污泥土,但英勇一如传言,不然也不会守得下来。
叶庆带着数百陌刀队杀入战局,将在西南角上刚刚成形的西戎弓弩营杀得一片狼藉,顾不得看倒下的战友,直接冲入了废墟中。
让靖北侯无比忌惮的恭亲王,其实也不过是个比敖云稍大的青年而已,不知道皇家如何教养的,这时候竟然也不显胆怯,仍然气质沉稳:“叶将军,怎么样了?”
“侯爷让我护送你回凉州城。”
“怎么,他还不退?”
叶庆无暇作答,因为新一轮的西戎人又冲了上来,看得出他们是下定决心要活捉恭亲王,竟然派上了为铁兀塔做侧翼的钩拒手,能突破重甲的往往都是势大力沉的武器,像铁兀塔挥舞的连枷,和靖北重骑使用的铁骨朵之类都是这道理,除了敖云的□□队是个例外。铁兀塔的钩拒手就是蒙苍用来专门应对重兵器的,武器是一根锋利铁钩,两端是钩,中间是拒,借力打力,十分巧妙。
“王爷快退……”叶庆只来得及说完半句话,就冲入了潮水般涌来的敌军之中。他的关刀挥舞起来横扫千军,在狭窄废墟中却不能久战。正浴血厮杀时,听见战场上响起雷鸣般的西戎鼓。
“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抬头看见废墟西南方的那杆将旗已经倒了下去。
是魏海老将军阵亡了。
西戎士气大涨,顿时金鼓齐鸣,战鼓擂得震天响,远远看见一杆巨大的狼头旗高高立起,旁边簇拥着数十杆小旗,旗上高高挂着一只狼头,上面用猩红血色,画了一只狼王的模样。
“是西戎的北大王延宕。”叶庆心下一沉:“他没资格举察云朔的狼旗,这是西戎的三皇子讷尔苏,他在替父出征!”
西戎王的狼旗大大振奋了士气,魏海将军的阵亡更是让人肝胆俱裂,就算是无比勇猛的东营,这时候也现出了疲态。士气一倒就再难振作,顿时铁兀塔合围而来,眼看要将整个废墟围住。
“快走!”叶庆砍倒一名西戎将官,回头朝着恭亲王大吼,然而穿着墨色蟒袍的青年却毫不动容,而是直接将腰侧悬着的玉龙剑拔了出来。霜雪般的利刃,上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萧”字。
他是决心要死在这片废墟里了!
叶庆心中一片绝望,索性带领陌刀队死战,怪不得史书上写霸王,力拔山气盖世也无法扭转战局,真正四面楚歌的战局原来是这样的泥潭,就算有擎天之力,也无法挣脱出去。
他忘了自己厮杀了多久,只记得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段鸣,马鹏,牛小六……怪不得父亲当年因为北疆那场大败而吐血,这都是他一个个亲手教出的士兵,又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力竭而死之时,熟悉的红色战袍在视野里亮了起来。
敖云的状况不比他好,头盔也丢了,那半支箭杆还埋在他腰侧,被一块撕下来的战袍捆住,沁出的血把布染成暗红。卫章也伤重,肩甲被砍裂了,肩膀皮开肉绽,半条手臂都垂在身体一侧。
他们身边的骑兵不到百骑,不知道怎么从人海中杀回来的。
叶庆一看恭亲王的眼神,就明白了。
他不肯走,是在等敖云。
“快走!”敖云的战马冲进钩拒阵中,将围困住叶庆的西戎人冲得七零八散,□□直指东南方:“我为你掠阵,带他去找侯爷!”
恭亲王的回应,是直接斩下身边的西戎人头颅,然后横剑冷视,他虽穿着墨色蟒袍,功夫却是不输他们的好,他不想走,谁又能带走他呢?
西戎人又潮水般杀了上来,永远杀不完,四面响起让人心魂震颤的战鼓声,那面狰狞的狼旗已经近在咫尺,叶庆抬头,看见山坡上那一排披着重甲的铁兀塔,和狼旗下那个拉着巨弓的西戎射手。
“叶庆!”敖云的声音响起来,肝胆欲裂,叶庆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这时候有瞬间的恍惚。
那支铁箭破空而来,恭亲王身边的年轻护卫飞身而上,用身体挡住了这一下,势大力沉的铁箭带着他的身体从废墟上跌落下来,他羽翎服的大袖拂过叶庆的脸,用的是金线,羽林卫都是京中贵户,少年意气,常年夸耀鲜衣怒马,衣服上的翎羽都是心上人手绣的。
那只金翅大鹏绣得这么好看,那个女孩子一定很喜欢他。
叶庆恍惚地想道,他脑中某根弦似乎断了,只记得本能地挥刀砍杀,所过之处皆是残肢断臂,温热血液飞溅出来。隐约听见有谁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声,是敖云身边带着的那两个护卫之中,其中一个天生神力,此刻他正用身体撞在西戎人的战马上,替身后人开出一条路来。
“我有我的事要做!”敖云吼道,似乎是对卫章在说,因为卫章虽然一脸愤怒,仍然翻身上马。恭亲王不会走了,叶庆知道,他和敖云一起,在为大家开路。像是逆着潮水,往山坡上杀过去。
“叶庆!”敖云再度怒吼道。
他一声唿哨,他的战马,那批比西戎马都厉害的汗血宝马,也已经伤痕累累,但极通人性,直接踢飞一个西戎兵,跑到叶庆身边,这种时刻,是容不下一点迟疑的,叶庆知道。
敖云有敖云的事要做,他也有他的。
他翻身上马,陌刀如同刈草的镰刀,所过之处收割无数性命,腿上似乎是中了一锤,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但仍然稳住了,战马长嘶,跟着卫章冲出重围,敖云带着残兵为他们开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白龙河经冬不冻,河水被染成了血红色,带着巨大的冰块滚向下游。叶庆策马踏过冰块,风声呼啸,将追兵甩在身后,看见敖云的红袍和恭亲王的龙旗仍然陷在重围中。
“我不叫叶庆!”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嘈杂的战场中,如何听得到呢,但他似乎隐约听见敖云的声音。他在马上仓皇回望,只看见黑色潮水涌上去,淹没那一裘红色战袍。
“敖云!”他慌乱地喊道,然而身后却没有回应。不能再等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得走了,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言君玉!”
西戎的战鼓响如雷阵,他的声音也许言君玉永远也听不到了。
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早在很久之前,第一次见到“敖云”的时候,他就猜到这个横空出世的平津侯是谁了。
就像言君玉也认出了他一样。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入靖北军中的,哪有这么巧的事呢,都是京都来的,都是隐姓埋名。他认得出言君玉的来历,言君玉自然也认得出他的。
准确说来,是她。
太好猜了,当年北疆一役断送了整整一代青年将领,京中早就没有多少有潜力的年轻人。这样的家传武功,这样的军功世家,又是同龄人,整个京都也屈指可数。
何况,言君玉和那个人,还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十五年前,平西王容珅,与卫戍军首领贺将军交好,订下儿女亲事,王府聪慧的小世子,和贺将军掌上明珠的幺女,也算是登对。京中王侯本就常常联姻,他们这一代人其实是一起长大的,贺家军功世家,她是将门虎女,羽燕然也常拿她来开容皓的玩笑。说贺小姐功夫极好,打人可疼了。
毕竟是订过婚的人,虽不至于盲婚哑嫁,但为了避嫌,定亲后有十年未曾谋面了,彼此只能从只言片语的传言中知道对方的踪迹。父母之命的姻缘本就是这样,也有好的,像谌文的父母,那些微妙的羞怯的心思,眉梢眼底,拼凑成洞房之夜的相见,举案齐眉,传为佳话。
只是后来命运波谲云诡,北疆一场大败,贺家父子都上了阵,贺将军和长子都战死,剩下个次子也成了废人。贺家从此一蹶不振,平西王府却始终不曾动摇。先帝薨逝后,容大人立下从龙之功,贺家竟然因此封侯,世人都传言,说容家是把功勋分了一半给贺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又是一段佳话的时候,容皓上贺家退了婚。
他第一次露出退婚念头是在局势不明朗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怕牵连贺家。第二次却是无从辩驳了,那侯位更像是个封口的贿赂。多诛心,封侯的旨意下来时,兄长在后院练了一夜的刀,大醉而归。握住她的手,七尺儿郎也流下眼泪,叫她小妹,说是哥哥没用,对不住你。
他以为是因为贺家无能,容皓才要退婚的。蒸蒸日上的平西王府,怎么能结这样的破落户亲家?
木兰诗怎样唱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都做得的事,她贺绮罗如何做不得?
贺家想封侯,何须容家的施舍!她从宗祠取出贺家家传的宝刀,割断长发,连夜从军,改名换姓。姓叶,是因为容与叶共天下,东宫伴读从龙之臣又如何,她立下的功勋也不会输给他。庆与贺是一个意思,所以她取名叫叶庆,把自己的姓氏藏在名字中。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诗中写得那样简单,只是终于也到了今天。玉门关外寒风如刀,下起一场大雪,她策马所过之处,是一片尸山血海。手中关刀寒光如镜,她的心此刻比刀更硬。
她再一次杀回玉门关城下,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战友,好在玉门关仍然未破,靖北铁骑已经不到六千,只要等西戎人肃清前方战场,这边就会重演当年垓下之围,英雄盖世又如何,挡不过四面楚歌。
俞烨带着铁骑冲回来,看见她孑然一身骑着马站在城墙下,十分惊讶。
“恭亲王……”
“他不会来了。”贺绮罗平静答道。
他要跟着言君玉,去做言君玉该做的事。
俞烨也不再多问,整肃骑兵,准备再度冲锋,他是认得出叶庆骑着的马是谁的,自然也明白敖云的结局了。魏海老将军多半也阵亡了。他正让骑兵结队,感觉身后叶庆控着缰靠近,叫了他一声“侯爷”。
他以为叶庆还要劝他退兵,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我意已决。”
俞家会练兵,也只会练兵,褚良才说的那个可能,那是敖仲该考虑的事。他只要尽自己的全力,不浪费一个靖北铁骑,哪怕全军覆没,也是尽力了。如果言君玉在这一定很惊讶,因为他在俞烨身上见到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怪不得洛衡说大道至简,道本自然,一个没学过任何权谋的将军的本能,就是与大道契合的。
如果边关人人都是俞烨,那这一场大战也不会输了。
可惜不是。
所以权谋仍是不得不用的。
“我俞家家训,是不参与政局,当年鸿畴逆案,先祖俞天赐才能全身而退。”俞烨头也不回地告诉叶庆:“我已经自作聪明过一次,不会再犯这错误……”
他不会再去揣测任何上意,只是顺从自己的本性,俞家不从政,只做一柄最锋利的剑。不管时局如何更迭,宝剑总归是不会蒙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