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大将军的独子,凌烟阁上的安宁小侯爷,文武双全的少年郎。他两次闯宫门,两次都扑了个空,一次次被辜负,却执迷不悟。第三次,终于是有人在等着他的,等着他带自己走。
“敖霁!”
宫墙上露出一张脸来,仍然是记忆中的面孔,那样的高冷傲气,但此刻她眼中的笑意一直漫到外面来,宫髻也慵懒垂下来,鬓发如云,她看着敖霁的眼神这样好看,好像在笑,又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敖霁张开手,红绡衣像一朵云,从宫墙上飘落下来,重重落在他怀里。敖霁拥紧她,碰到她脸上温热的眼泪,白芍药的香气一如记忆中。
因为这一跳,她的鬓发都散了,属于皇后的钗环、玉挑心,压鬓的金蝉,还有垂着的九凤金钗,都在往下坠,连坠着金铃的飘带也被扯断,多狼狈。
她只要她的敖霁。
见过高山,才不再留恋高山。凌烟阁传承什么重要呢,家族荣誉,是谁的荣誉?证明她比叶椋羽强,又是证明给谁看呢?人生百年,弹指一挥间。死亡逼到面前来,才知道什么最重要。蜗角功名,蝇头小利,到底成何事?漫相高。不如五湖烟月,归去老渔樵。他和她,曾经惊才绝艳的少年,最美的王侯贵女,折腾这许多年,不如去看遍山川湖海,做一对人世间最平凡的夫妻。
封后在即,叶璇玑却猝然病逝,没有封号,成了皇宫里一段不能提的传说。三个月后,蜀中兴起女学。
巴蜀之地,是出过作为秦皇座上客的女商人的。蜀中女子本就性情坚韧,又是茶马古道上,有的是商户大家族,男子出去走马帮,女子坐镇后方。常有父兄遭遇意外孤女撑起家业的,也有守寡多年的女掌柜,都以一腔热血支援边疆战事。从此除江南和南疆之外,大周南方最后的化外之地巴蜀,也归于王道之中。
第158章 变数边疆战事再起
十月,边疆战事再起。
察云朔似乎终于从蒙苍的死中恢复了过来,西戎南北两院通力合作,大军压境,直指靖北。
继承了蒙苍兵马的赫连,虽然动作没停过,却似乎成为了此次进攻的局外人,有消息说是他在制定进攻的军事会议上与西戎的两院贵族针锋相对,也有说他忤逆了察云朔的,总之,当西戎北院大王延宕和呼里舍的长子桑图两线进兵靖北时,赫连的那五万铁兀塔只是扼守着幽州和靖北之间的通道,而且只负责截断后援,连支援靖北的任务都没有。
纵使如此,靖北还是陷入了巨大的危难中。
靖北不像幽州,有险可守,也不像燕北,是上百年的经营,一个小村落里都藏着燕北的斥候。靖北是大片戈壁、沙漠,和荒山,唯一的险关就是玉门关,背靠白龙雪山,还有个软肋断龙口,好在自从青石滩上东西二营联手击退了西戎的奇兵后,断龙口的泰远将军就与东营拉近了关系,互相协防,守望相助。
靖北侯姓俞,俞家不如燕北王根基深厚,在凌烟阁上排名极后,演义中也寂寂无名,但叶庆从来对演义中的俞天赐很感兴趣,因为当年打洛阳城,就是俞天赐一骑当先,打开正面战场,才大败小韩王。学兵法的只知道兵分正兵和奇兵,但叶庆自己家的家传功夫也好,父兄在战场上担当的角色也好,都在这两者之外,相比卫孺像一柄撕开战线的利刃,他们更像是劈开战线的大关刀,大开大阖,气吞山河。
叶庆自从被从新兵营调到东营的魏将军手下之后,就一直想要见见靖北侯。叶庆现在挂在魏海将军名下,离靖北的权利中心远得很,好在开战之前,监军就来了,必然是有个宴会的。三天后还有一次点兵,可以让他畅所欲言。
晚上是靖北侯的宴会,副将以上都能参加,叶庆去之前还绕路去看了看敖云,敖云正在跟他的小跟班卫章推演沙盘,两个人都十分认真。
叶庆挎着腰刀,在旁边看了看,笑道:“你们又躲在这?”
“谁躲了?”卫章首先不承认。
但他不是不心虚的,靖北的监军虽然身份最为尊贵,但却一点架子没有,到靖北第一天就巡视三军,当时他们俩就有事不在,现在又畏畏缩缩,难怪叶庆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敖云就比他老成多了,道:“这两天我抓了几个士兵私下赌钱,御下不严,自己闭门思过,晚上的宴会就不去了。”
叶庆也懒得揭穿他,只笑了笑,刚准备出去,听见敖云在背后道:“你真要去献策啊?”
“当然要去。”
敖云像是有话要说,但最终也没开口。晚上的宴会上,叶庆如愿以偿见到了年轻的靖北侯。尽管监军的恭亲王年轻英俊,气度惊人,又是持天子印信而来,何等尊贵。然而就算这样,靖北侯俞烨也没被他压过风头去。经过沙场厮杀的王侯身上有种独特的杀气,只是太锋利了点,有点不近人情。
靖北侯父祖辈都战死沙场,剩下他十四岁就袭了侯位,因为幼时被送到老燕北王膝下教养,所以算是敖仲半个徒弟,但相比敖仲的平和中正,他就傲慢得多了。
叶庆抓着一个机会,是靖北侯起身更衣的时机,上去献了策。他家传一脉原是驻守幽州,和靖北虽近,并无往来。所以靖北侯也对他献上的以陌刀阵破铁兀塔的方法十分新奇,仔细推敲之后,大加赞赏,连宴会也匆匆结束了。叶庆献策回来,毕竟年轻,不由得志得意满,看见满营月色,只有敖云的营帐还亮着灯火,过去跟敖云告别:“侯爷把我调入玉门关守军了。”
“可惜还是平级调动,手下只有三千人,我还真没领过重骑兵呢,明天好好琢磨一下。”
敖云心态倒是平和,没说什么。卫章就皱起眉头,忍不住问:“真不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叶庆满头雾水。
卫章胆大,不等敖云允许,直接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呢,少爷早推算出来了,侯爷现在就想出关应战呢,你的陌刀阵只会助长他的信心,从去年开始,侯爷就想在重骑上和西戎人一决高下了。”
“出关应战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的重骑兵那么好……”
“就是因为我们的重骑兵好,侯爷才舍不得不用。玉门关必破,守也破,攻也破,但坚守的话,两万守兵就可以消耗西戎三万人左右,还能挫他们的锐气。然后退守凉州,打消耗战,幽燕仍然是铁索连环。如果是幽州和燕北,都会这样打,但咱们侯爷不会甘心。危险就危险在这个不甘心,这就是道家说的祸福相生,善泳者溺于水。”
营帐内昏黄灯光下,敖云的眼神坚毅和深沉,仿佛他说的不是什么牵涉数十万士兵的大仗。明明是和自己一样的副将,一样的青年,叶庆的气势却不由得弱了下去。
“那要是我们赢了呢?”叶庆不甘地问道。
“赢什么?”敖云反问他。
叶庆顿时怔了一下,是啊,玉门关必破,赢的不过是伤亡数目而已,但如果输了的话,重骑兵溃败,和守城被攻克的军势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兵败如山倒,瞬息之间的事,凉州根本没有反应时间。后者却是漫长的消耗战,至少拖上半个月,西戎的气势会被拖缓,也给足凉州反应的时间。
这是完全不划算的赌注。
“那你还不去劝侯爷,我引荐你……”
“要是能劝得动,我们早去了。”卫章道:“我们少爷可是知道相人之术的,你看侯爷的脾气,听得进去吗?你献策成功是因为顺着他,你试试忤逆他的意思呢?”
叶庆被他们一番话说懵了,满腔热血也冷下来。但他也是为将的人,自有一股血性在,沉吟片刻,道:“我爹说了,刀如虎,枪如龙,棍如贼,剑如君。你有你的大格局,我也有我的刀背藏身。”
所谓刀背藏身,是针对枪法而言,枪法是一往无前,有去无回。刀在气势上略逊一筹,却留有一线生机,称之为刀背藏身。
枪是燕北的兵器,但适合马战,在靖北也不算埋没了,刀却不同。幽州牧李泓已死,现在的敖仲将军是归于王道的将军,一心守城,燕北更是水泼不进。他一身的祖传刀法,只能信任靖北侯,也信任俞家百年的积累,甘心以陌刀阵为他做刀刃,相信靖北侯会留出一线刀背,给他自己,也给靖北军藏身。
他刀法极好,兵法却平平,敖云本来也无意跟他争执,卫章见他这样,也不说了,还自认倒霉:“算了,是我忍不住,实在浪费时间,还以为你懂兵法呢。”
“我是不如你们懂兵法,都像你们这样躲着才好呢。”叶庆也被惹火了。
“我没有躲着。”
敖云平时随人怎么说,但到了正事上,有种难得的倔强,叶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的眼神,哼了一声,直接走了。
但他没想到三天后,敖云还是这样子。风头正盛的小骠骑像是一瞬间就沉寂下来了,反而是叶庆得了重用,大出风头。
点兵不过是粗略一瞥,点兵之后,监军要独自面见几个青年将领,然后又是宴会,是靖北侯有意安排,而叶庆还是没看到敖云的影子。
而奇怪的是监军的恭亲王也没露面,说是连日劳累,偶感风寒,明日再说。
其实萧栩没有风寒,早在一年前,他就开始刻苦练习骑射兵法,早就为从军做好准备,怎么可能这么几天就累倒了。他不出现的原因,和当初他的兄长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原因一样。
他要找到言君玉,但更要言君玉好好活着。
大战在即,他不知道言君玉这样不愿意见他。看到敖云那名字他就有预感了,再加上两次避而不见,再傻也猜到了。所以第三次他主动避让,没想到言君玉还是没出现。
身边內侍看出他的心情不好,建议道:“塞上虽然粗野,但也有些粗犷的景色,爷出去散散心、打打猎,别闷坏了。”
萧栩被他说得想笑,监军不是来玩的,还去打猎,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不过他常年蛰伏,身边的人是一点对权谋的嗅觉都没有的,都是闲散王爷该有的随从,连聊聊局势也不能。午后无事,他在营里逛了逛,发现逛到哪都是一片紧张,索性出了营地,带着几个随身的侍卫,沿着河滩走走。刚下过一场大雪,河滩上的芦苇全部枯了,像古画上的景致。他打着马沿着河滩逛了一阵,看到一处破败的码头,木头的拴船桩上落满了雪,
一片枯黄和雪白中,忽然露出一抹红色来。
最开始他几乎没认出来,因为那人身量高了许多,穿的也不是燕北的旧战袍,而是一领靖北的红袍,剑袖胡靴,整个人无比挺拔,靖北的腰封宽大,好佩刀,是一把柔韧修长的好腰。
军旅粗犷,他墨黑头发全部编了上去,一根红色发带束住,整个人像一棵树,衬着雪光。那张脸是英俊利落的青年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仍然跟当年一样漂亮,看见萧栩的那一愣,也仍然跟当年一样呆。
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乡遇故知,虽然其中夹杂着旧事无数,但到底是值得一笑的。他已经有了从容有担当的青年模样,都说他像敖霁,也确实是像,天下再没有第三个人会有这样潇洒又坦荡的笑容。
但他眉目间的那股神气,不知道天高地厚,像小牛犊一样的神气,还有牵着马的那种爱惜的样子,仍然是他的小言。
“我真不是躲你。”他这样笑着告诉萧栩:“我是要花时间推算出靖北的结果。”
该问问他过得怎样的,但答案已经在这里了。他是回到海里的鱼,放归天空的鹰,枝枝叶叶都带着阳光,陈年往事的阴影都成了他的点缀。
“那你算出来了吗?”萧栩问他。
“还没有,还有许多变数。”
“什么变数?”
“察云朔。”言君玉这样告诉他:“还有你。”
他没有说谎,他不像卫章,卫章锋利,格局却小,只执着于小处的输赢,天赋能起到的作用毕竟有限,胸襟是需要培养的。言君玉在东宫浸淫已久,天下人都说沐凤驹是天子门生,不知道还有一个言君玉,是真正萧景衍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种俯瞰全图的视野,他学会了。洛衡说的道家的道理,他也学会了,善泳者溺于水,靖北侯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在于他那最精锐的三万重骑兵。有幽州牧的前车之鉴,他不会让整个大周最优秀的三万重骑屈死在守城战中,他的兵法也是锐不可当,在守城实在平庸,他注定要和西戎在平原上一战。
为了这三万重骑,要搭上近十万的轻骑、盾甲兵、步兵、弓箭手,更不用说那些民夫,这会是一场牵动数十万人的大仗。可惜言君玉走时并没学会叶椋羽对人性的洞察和拿捏,他只堪堪学会前者。
靖北侯俞烨,不会听从反对的意见。敖仲像盾,所以能包容并蓄。而俞烨是最锋利的矛,他不会有任何顾虑。
要是再学一会叶椋羽,也许就知道怎么说服他了。但那又太晚了,也许连这场大战都赶不上。正应了洛衡教的道理,阴尽阳生,循环往复,世上难得两全法,永远不会有万事俱备的时候。
言君玉甚至不是大周最好的棋手。早在两年多以前,东宫就埋下了伏笔,比送敖霁去燕北更早——写出平戎策的那个云南亚元褚良才,早早被送去边疆,现在就在靖北侯帐中做着谋士。而最位高权重的监军萧栩也堪堪在大仗之前赶到,持天子印信,又是亲王,如果这还不算重视靖北,就不知道什么算了。攻靖北,是察云朔的棋路,虽然强横,萧景衍也能应对。真正石破天惊的一击,恰恰是蒙苍那种战术天才使出来的,当年幽州沦陷,才是最猝不及防的一击,间接导致了今天靖北的孤立无援,如果敖仲的安南军主力还在南疆,察云朔绝对不敢这样对靖北大军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