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言君玉大惊。
“宫里的女人死得不明不白都是寻常事,你以后就知道了。”敖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父亲倒是得胜还朝了,你看,现在煊煊赫赫,多么得意。”
言君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凉意入骨。
“听说你想要殿下的心。”敖霁偏过头来看着他:“其实殿下并不擅长把心给人。但他们都很擅长践踏别人的心。用云岚的话说,他们糟蹋起好东西,是不手软的。”
世上心尖上的东西,送进这宫里,只配由他们糟蹋。世人心尖上的人,送进这宫里,他们弃如敝屣。不如此,怎彰显天家威仪?都说萧景衍是真正天潢贵胄,气质尊贵无比。其实这气质来源于他脚下那累累的碎片,每一片都价值连城。
言君玉不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许久,只能低声道:“我不会被践踏的。”
尽管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没底气。
敖霁不知道看不看得出他心思,只是淡淡道:“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你看。”
言君玉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只见兵营外有一支队伍,看不清装束,只看见提着整齐的灯笼,如同金龙一般,到了兵营门口,兵营里灯火更加辉煌了,倒像是在迎接什么人一般。
他跟着敖霁匆匆下山,还没到营门处,就看见跪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最前面是一位鬓角染霜的中年人,穿着甲胄,似乎就是敖霁的父亲。在他后面,鄢珑、程松,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将领,都恭敬地跪着。
营门外停着一驾御辇,五爪金龙,只比圣上的稍小,羽燕然正挑起帘子,辇中坐着的人,向来有着仁慈谦逊的名声,但他的身份下,仁慈谦逊的表现,也不过是在别人跪拜时微笑颔首罢了。
他似乎刚从圣上那过来,仍穿着华贵的衮龙袍,宫灯照见他英俊面孔,如同神祗,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无数人跪在他脚下,不敢看他,却又时刻提心吊胆,听着他的动静。
他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微笑着,十分熟练地朝着言君玉伸出手来。
“小言躲到这来玩,害我好找。”他仍然笑得这样好看,眼睛漂亮得如山岚:“走吧,带你回去用晚膳。”
言君玉想看敖霁,却不敢看,他知道看了对敖霁也不好,只好默默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御辇却很高,言君玉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去。
他的掌心很温暖,握得并不算紧,但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的眼睛里忽然聚集起许多热气,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没关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喜欢的人叫萧橒,他的名字是一棵树。
我什么也不怕。
第78章 傻瓜活像头小犟牛
言君玉不是第一次乘这御辇了。
但这次心境和之前每一次都不同。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太子这样来找他,在外人看来是什么。他都知道,太子一定更清楚,但他还是要来,还是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在所有人面前,当着敖将军,也当着鄢珑,当着程松,当着那些半个时辰前还在欢呼他名字的士兵……
他们现在该如何看待自己呢?会不会也像宫里那些人一样,在背后窸窸窣窣,当做一个笑话来说。
“小言后悔了。”一片安静中,萧景衍忽然道。
“我没有。”
言君玉回答得如此快,因为他知道萧景衍说的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怕了,他以为自己是胆小鬼,只要别人说上几句,自己就会畏惧成这样。他当自己是小孩子,跟他在一起只是一时冲动,现在被别人笑几句,就怕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多大的决心,才决心去撞他这棵树的。自己甚至都想明白敖霁的警告了,还是一样义无反顾。
如果是以前,言君玉也许早就说了,他不怕萧景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他,这又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忽然没有勇气说了。
那枝白梅花太重了,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被压得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影子。他也读了书,他知道梅花有多雅,也知道要写出那样的字有多难。萧景衍想起自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傻乎乎地追问权谋,还是满纸的墨乌龟?
御辇中很暗,萧景衍安静坐在他身边,像一尊温润如玉的神祗,就在几天前,自己还觉得他属于自己,所以像个侥幸得到了稀世珍宝的傻瓜,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要时不时地碰一碰他,确认他还在这里。
真是太没出息了。
那枝白梅花的主人一定不会这样,他轻飘飘地就不见了,东宫谁也不说他,他却存在太子的心里。
言君玉在黑暗中一个人想着,想得心都灰了。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不是委屈,也不是愤怒,只是眼圈越来越烫,他咬紧了牙关,想忍住不哭。敖霁说他可以当一个优秀的将军,而将军是不哭的……
但萧景衍就这样安静地在黑暗中看着自己,言君玉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目光的存在,像秋后的阳光,温暖地落在人身上。
言君玉就在这样的目光中滚下眼泪来。
他听见萧景衍叹了口气。
“你啊……”他伸出手来,捂住了言君玉的眼睛,像哄爱哭的小孩子一样,揉着他的头,然后无可奈何地把他揽到怀里来。
言君玉只是倔强地梗着身体,不肯就范。态度这样坚决,却又哭得如此伤心,这场面本该非常滑稽的,但萧景衍却没笑他,只是抚摸着他背脊,像安抚一头炸毛的小野兽。直到他的姿态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而抗拒。
“我知道了,小言是觉得兵营好玩,所以不想和我回东宫了。”他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本来快被哄好的言君玉,听到这话,又弹了起来。萧景衍连忙安抚地摸摸他的背,他带着笑温柔哄人的样子太有蛊惑力,言君玉虽然心里还如鲠在喉,还是被哄得暂时偃旗息鼓,生不起气来。他伸手摸了摸萧景衍的手臂,又悄悄确认了一下他的存在。
也许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没那么喜欢罢了。言君玉很没出息地在心里想。
温柔地摸着自己背的手是真的,自己身处的温暖怀抱也是真的,那么自己现在暂时拥有这个叫萧景衍的人,应该也是真的。尽管还有风险,但为了一枝梅花,而放弃这么不容易才得到的一个宝贝,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
他不知道是怎么生的,也许是言老夫人教育的缘故,生就了一副百折不挠迎难而上的脾气。活像头小犟牛,别说是树了,就是遇到南墙,也要上去撞一撞,要么墙倒了,要么角断了,总要有个结果的。
没关系,自己会让他变得很喜欢很喜欢自己的。言君玉在心里盘算道,字可以练,画也可以学,自己还会打仗呢。要是他还是一直不喜欢自己,自己就像当初跟他说好的那样,跑到边疆去,去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替他守住这片江山。
看到白梅花就想起那人算什么,我要他以后看到他的江山,就想起我的名字。
第79章 弱点小言真是聪明
言君玉心里盘算好了,也不纠结了。等到了东宫了,也不等人来扶,自己先钻出御辇,跳了下来。
外面的人没想到他这么有精神,连敖霁也吓了一跳。
羽燕然倒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见他下来,连忙问道:“小言,问你件事。”
“你说。”言君玉十分灵活地从披着锦鞍的高头大马之间钻了出去,十分神气地朝东宫走去。
“我跟鄢珑研究了好久,还是没想出来,程松那个致命的弱点究竟是什么,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羽燕然追在后面问道。
“你想知道啊?”言君玉停下来,笑着看他。
羽燕然点头。
“那你叫我句哥哥来听听。”
羽燕然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气得快冒烟,追着言君玉:“好你个小猴崽子,连我的便宜你都想占。”
言君玉大笑,见他追了过来,连忙往门里跑,仗着身形灵活,跟他在柱子之间绕。惹得守门的侍卫们连连喝彩。但到底是功夫不好,险些被抓到,看见萧景衍下了辇走过来,连忙往他身边躲。羽燕然虽然胆大,也不敢冒犯太子,只敢趁萧景衍不在看这边的时候,朝言君玉威胁地扬一扬拳头。
萧景衍如何不知道他们的小动作,只当做看不见。等言君玉跑累了,把他抓过来,带他去用晚膳。
等到了晚上,言君玉尽管下了要好好练字的决心,一摸到笔,还是不由自主地瞌睡起来,头困得一点一点的,跟鸡啄米一样,偏偏又强撑着不肯去睡,实在好笑。
最后还是云岚看不下去,赶着他去洗了澡,先睡了。言君玉累了一天,一沾枕头就睡了,连太子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睡了一夜,迷迷糊糊醒了,看见帐子外灯火明亮,连忙爬了起来。
果然,萧景衍已经起来了,正由宫女伺候着换衣服,显然是要往圣上那边去。这些天他在养心阁圣上病榻前侍候,太子侍病本是惯例,但是现在的朝局本就微妙,圣上天天把已经暂摄政事的太子拘在身边,这举动更让人生疑。
萧景衍却是不变应万变,每天五更就起来,卯时不到,就去了养心阁,夜深了才回来。言君玉连着几天,跟他打个照面都难,今天好不容易赶上了,连忙爬了起来。
他刚睡醒,整个人都懵懵懂懂的,也不说话,只跟在萧景衍后面,懒洋洋地揉着眼睛。萧景衍换好了衣服,走到窗边去看一看天色,他也跟着,像尾巴一样。
宫女捧上来玉佩香囊,云岚亲自系上,看见言君玉慢悠悠地跟过来,也笑了:“小言今天起得早,要读早书吗?”
言君玉其实还没彻底清醒,也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萧景衍转过身来,勾起言君玉的脸,细看了看。
“小言乖乖念书,别乱跑,我晚上就回来了。”
“你回来我都睡了。”言君玉小声嘟囔道。
“小言说什么呢?”萧景衍只当听不到,笑着问道。
“没什么。”言君玉还是闷闷的,等萧景衍转身,他就玩起他的玉佩来,把穗子在手指间绕来绕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萧景衍知道他想自己留下来陪他玩,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早在心里笑起来。等到要走了,见他情绪还是这样低落,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对了,有件事我昨晚就想问了。”
“什么事?”言君玉仍有点蔫。
“你到底跟程松说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言君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毕竟是被问到得意处,心情倒是好了点,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萧景衍也耐心陪他玩,真就把侧脸凑了过去。灯光下,他嘴角噙着笑,眼睛又漂亮,真是无比温柔。言君玉反正在他面前是没什么原则可坚持的,所以凑在他耳朵边上,告诉他:“我跟程松说,鄢珑把自己的罗云弓都赌上了,要是他让我赢了,一定能把鄢珑气死。”
萧景衍失笑。
“小言真是聪明。”他侧过脸来,亲了亲言君玉:“乖乖在家等我,过了这几天,带你去打猎。”
其实他知道这不是全部的答案。
安南军的荣誉摆在这里,左营和右营的分歧再大,面对外人,总是一体的,程松也不是这样浅薄的人。小言一定还是点破了程松的弱点,但远没到一句遗言就能指挥队伍赢的程度。程松行事磊落,知道小言是输在他自己的功夫上,战术上其实赢了,再加上这句话,才会甘愿认输。
但那个弱点,小言跟自己都不说,显然也不会跟任何人说了,谁去问都问不出来的。
他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却比大人还有担当。
所谓一诺千金,不过如此。
第80章 桂子你放肆
赫连到寒香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他一人一骑,又轻又快,从使馆到这也不过半个时辰,寒香寺向来景色好,游人不少,好在天黑后看不甚清楚,不然他这一头金发,估计要人人侧目。
山下有个凉亭,他远远看见树下栓了两匹马,似乎是容皓和他的随从。容皓仍是老样子,难得看见他穿锦袍,霜青色,绣的是银色的鹤,山风一吹,遍体生凉。
随从似乎都不知道他约了赫连,见这异域的王子骑着马过来,倒吓了一跳。
容皓倒淡定。
“到了?”他收起手里的东西,道:“走吧。”
两人都没带随从,顺着山道往上走,深秋季节,满山树都变了颜色,或黄或红,在夜色里像一团团落在山上的火。一路上都听见溪流声,只是看不到水,等到了半山,才看见一道瀑布,狭且长,银白如练,从山崖上飘落下来。
原来寒香寺就在山腰上,毕竟是京城,寺里僧人也是见过些大人物的,知道容皓身份尊贵,只是奉了茶,不敢打扰,又退下了。寺里一棵桂花树,看起来非常古老,满树金黄的花,香味馥郁,怪不得叫做寒香寺。
“山中岁月迟,所以宫中的桂花都开完了,这里的却开得正好。”容皓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桂花道,桂花树亭亭如盖,枝叶墨绿,更衬得他一身颜色清冷。
“容大人约我出来,就是要带我看桂花?”
容皓不答,只是低下头来,似乎在树下寻找什么,地上长满野草,落了许多桂花,什么也看不清。
“找什么”赫连问道。
“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