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也不。”言君玉本能地反驳道。说完才觉得自己太急切了点,悻悻地补充道:“读书人本来就该心系天下的。”
郦道永却不说话了,打量了一下言君玉。
“你这个人倒挺有意思,比容皓像样,有点像我以前在东宫见过的一个人。”
言君玉这次没有问是谁,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闷声道:“其实我今天是替人给你带一句话的。洛衡先生说,你上次没写完的诗,他替你续上了。”
几乎在听到“洛”字的瞬间,郦道永的目光就柔和了一层,言君玉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他在牢中关久了,眼框都有点陷下去,然而听到洛衡的名字后,却瞬间亮了起来。那并非当初在梨春宫那种殉道者般的亮,而是很温柔的,像春日踏青时的阳光那种亮。
“他续的是什么?”
“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
“续得很好。”郦道永虽是笑着,眼神却有点悲伤起来,又似乎有点无可奈何。
言君玉不会写诗,但也知道他一定听懂了意思。本来他是传信的,信传到就可以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道:“是为了他吗?”
“什么?”
“你父亲告你忤逆,让你被夺去功名,是因为他吗?”言君玉知道这样问是失礼的,但还是忍不住。
郦道永也不是一般人,竟然也不觉得冒犯,坦荡答道:“是。”
“为什么?”言君玉仍然不解:“你可以娶一个门第低只想要锦衣玉食的妻子,或者赎个名妓,虽然名声也不好,但是这样的才子也不少,至少你父亲就不会告你忤逆了,你父亲是因为你不愿意传宗接代……”
郦道永的眉毛挑了起来。
“这话是你想出来的呢?”
“是容皓说的。”言君玉很老实地承认了。
事实上,是容皓以前评论郦道永时说的,他是七窍玲珑心,又风流,所以想了许多歪点子。言君玉虽然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料你也说不出来这话。”郦道永淡淡道:“你真想知道?”
言君玉点头。
“因为我不想传宗接代,我觉得洛衡就是这天下最珍贵的人,他值得一个完完整整的郦道永,除了他,我妻子的位置不会给任何人。他是贱籍也好,是琴师也好,这层皮囊下,他与我是一样的人。”他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你们都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我一片真心,要跟他一生相守,怎么就比世人低贱到哪去了?皑如天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特来相决绝。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诗,怎么到了我们身上,你们反而不记得了?要是洛衡是个女子,你们也能出主意,让我娶妻纳妾,传宗接代?”
言君玉被他问得愣住了。郦道永这一番话如此荒诞乖僻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竟又无可反驳,不由得他无言可答。
郦道永见他愣住,反而笑了,道:“况且你也见过洛衡,你觉得以他的脾气,我但凡踏错一步,这辈子还能见到他的人?”
梨子胡同里的那个琴师,确实是如同傲骨铮铮的文士一般,想也知道,是宁折不弯的。言君玉知道他的诗写得好,只怕文才不在郦道永之下,世人大概会觉得教坊司的贱籍是不配和江南世家的才子相提并论的。
但郦道永这个人,怎么能以世情来判断呢?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道理,两个人,不论身份如何,地位高下,相貌般配与否,只要两情相悦,他们就是全然平等的,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不能打一点折扣。
自己当初在梨春院没能问成郦道永的那个男子和男子如何成婚的问题,在今日得到了答案。
言君玉心中情绪激荡,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遇到过好老师,不知道这就是被人点化关隘的感受,只怔怔看着郦道永,不知道说什么。郦道永只是带笑看着他,隔着牢栏,仿佛两人身处的不是诏狱的牢房,而是待客的厅堂一般。
言君玉醒悟了过来,仓皇地看了一眼周围,显然想到了身处何地,他的表情很快地垮下去,显得有点可怜。
“但是你……”
“但是我要死了。”郦道永淡笑着补完他的话:“我早知道了,圣上心窄,诏狱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文官了,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写那出《昭君出塞》时,就已经知道这结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言君玉急得汗都冒出来。
“言君玉,你去过江南没有。我幼时在江南长大,江南的海边有一种青蟹,每年从海中回到滩涂产子,到了春分这一天,小蟹就成群结队地回到海里去。所以海鸟就聚集在滩涂上,等着吃小蟹。第一只爬出去的蟹,一定是要死的,谁都不想做第一只,但是如果没人做第一只,大家就都得饿死在岸上。那么,谁来做第一只蟹呢?”他见言君玉听懂了,笑着道:“蠢的人不知道做。聪明的人,不肯做。那么只有最最聪明的人,第一个爬出来,去被鸟吃掉,后面的蟹才肯出来,蟹群才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他像是在讲一个极温馨的故事,结局却比言君玉听过的所有故事都凄惨。“凌迟”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横亘在这故事的结尾。
“你并不是一定要死的,穆朝然就没有死……”
“别傻了。穆朝然能活,是因为他牵扯朝中势力,他是带着功名和身后的世家投奔太子麾下的,怎么会成为牺牲品呢?再者,有我‘珠玉在前’,圣上一定会把对他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的。只怕还不肯轻易杀掉我呢?”他像是在解释,忽然笑了,道:“原来真的还有酷刑啊。”
原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看言君玉反应,已经猜了出来。
“车裂?活剐……凌迟?哦,原来是凌迟。”
言君玉忍着不说,他还是只凭一个眼神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还是如此心窄……”他笑着叹道:“还好我没让洛衡进宫来。”
言君玉心里如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垂着头,默默咬牙。郦道永是带惯郦玉的,见惯了少年人伤心发狠的样子,如何看不出他这神色。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功名是我自己不要的,昭君出塞也是我自己写的,一环扣一环走到今天,都在意料之中,也算求仁得……
言君玉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最近常常这样,因为太多事他毫无办法,又无法接受,所以只能闷着自己跟自己斗气,几乎快忘了没进宫时有多自由自在了。
郦道永安静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很像我。”
“我一点也不会读书。”
郦道永笑了。
“这和读书没关系。我见过的人,都可以分为两种,用兵器来比喻,有些人像一柄剑,佩剑的人,是要当君子出入庙堂的。而刀则不同,将军可以用刀,贩夫走卒也能用刀,所以风尘之中,常有至情至性之人。我年轻时写过一句诗,‘清风见惯不平事,磨平心中万古刀’,但那是狂话,心中的刀,是磨不平的。就像荆轲刺秦,虽千万人吾往矣。”
郦道永伸出手来,穿过牢栏,点在言君玉胸口上。他的手指很轻,言君玉却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你这里有一把刀,言君玉,你不属于这里。”
他收回手去,不再说话。
言君玉其实是听懂了他的话的。
他其实今天来这里,是想问郦道永:“你那天说,东宫失去了智囊,后来又说天下文章与你平齐的只有一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吗?”
但听了郦道永这些话,他忽然不想问了。
历史上有那么多有名的剑,湛卢,太阿,轩辕……但却很少有名刀,刀总归是要用在战场上的,大开大阖。如果悬在腰侧,也跟着出入宫闱的话,恐怕要被嫌笨重,怎么也不如佩剑潇洒好看的。
但刀自有刀的用处。
那么,那个叫萧橒的人,他是喜欢刀,还是喜欢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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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心中有事,回去的路上也闷闷的,敖霁见他不说话,推了他两下。
“你这两天别靠近诏狱这边。”
“为什么?”
“后天是郦道永凌迟的日子。刚好是秋狩祭天开猎场的日子,殿下不在宫中。圣上还是把郦道永当成东宫的人了,选那天杀他,是给东宫留体面,父子间不撕破脸,懂吗?”
“懂。”
“懂就好,你这几天乖一点,等猎场开了,带你打猎去。”
第88章 秘密心甘情愿地死在黎明前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郦道永凌迟那天,太子要去猎场秋狩祭天,按理说言君玉应该跟去的,但云岚却没给他准备衣服,言君玉正奇怪,云岚笑道:“祭天不好玩,小言又没官职,何必去凑这热闹,不如留下来,等猎场开了再去。”
其实她话只说了一半,言君玉也知道,现在东宫是风口浪尖,所以越要谨慎,以前自己跟着太子去了许多“逾规”的地方,最近最好是不要去了。
萧景衍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脸。他的眼神似乎很深,又似乎只是言君玉的错觉。
“我只去两天,小言要乖乖等我回来。”
“好。”
太子不在,伴读又去了三个,东宫一瞬间空了下来,偏偏上午很长,言君玉早早用了午膳,练了一会字,只觉得心烦意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索性换了衣服,出了思鸿堂,准备出去逛逛,云岚正坐在廊下刺绣,下午明亮日光照着绣架上绣的竹子根根英挺,如同一柄柄利剑,十分漂亮。
“小言去哪?”她笑问。
“我去找谌文玩。”
“逛逛就回来,别乱跑。”
言君玉出了东宫御书房走,大下午,御书房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两侧的书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谌文一定也在上课,石榴花早开完了,结了许多果子,他还想去看看荷花缸里的鱼还在不在,结果发现自己在东宫久了,已经没有在身上带吃的的习惯了。
太子的书房倒是老样子,只是他又不看书,在里面转了转,只是心乱如麻,索性从阁子外头往上爬,直接爬到了屋顶上,皇宫的宫殿屋脊很宽,铺着漂亮的琉璃瓦,镇着脊兽鸱吻,他找了个位置躺下来,把头枕在脊兽上,看着天出神。
他在家也常这样,遇到心烦的事,就往上爬,爬到树上屋顶上,静静地一个人呆一会儿,想通了就下来了。
天色碧蓝,午后的阳光照着一座座宫殿,言君玉知道哪边是诏狱的方向,他知道郦道永就在那里。太子要去两天,他知道古书上说凌迟也有活了几天的,因为会喂参汤,皇帝是有这么大的权力的,连死也不让你轻易地死。
言君玉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揪起来,像线一样拉扯着,阳光照着,也遍体生寒。
风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惨叫。祖母给他讲过那么多忠臣良将,哪一个也不是这样的结局。
他只是想不通。
御书房里的人应该还在读书,有人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是年轻人,和他差不多年纪,言君玉认出其中一个是谭思远,他们贴着墙根走,又快又安静,不知道谌文在不在里面,言君玉爬下屋顶,跟了上去。他翻了两面墙,好不容易跟上他们,这地方是御书房附近的一座旧宫殿,尤其这个后面的院子最荒凉,没人修缮,堆满了架子和旧桌案。言君玉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想拦下他。
“人到了吗?”这是谭思远的声音,言君玉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沉稳,只是声音微微有点发抖。
“就在里面。”说话是个青年,比他稍大,声音也有点激动:“弘博说你可能有办法……”
两人都压低声音,言君玉正奇怪,只见两个青年从破旧的门里出来了,都是伴读,那个为首的青年言君玉知道名字,叫赵弘博,是五皇子的伴读,上次各地秋闱的文章出来,伴读们一起讨论,就他说的最多。
他开了院门,跟谭思远打个照面,两人都默不作声,他道:“这事可不能牵扯殿下。”
“晚了。”谭思远让出身后的人来,正是年幼的十皇子。赵弘博顿时变色,不知道双方低声说了什么,他叹一口气,开了门,让他们都进来。
这么破旧的院落里,顿时站了七八位伴读,还有皇子。言君玉已经猜到他们在做什么避着人的事,他为人磊落,不愿意偷听。趁他们进屋子,连忙滑下树,准备溜走。谁知道有个伴读忽然来了句“你们来的时候没人跟着吧?我出去看看。”
言君玉道声不好,连忙要跑,只听见身后的门被人推开,只得回过身来,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几个伴读都大惊失色,谭思远先叫出他名字:“言君玉,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赵弘博顿时眼神一暗:“快抓住他。”
伴读们都冲过来,言君玉忙不迭地往树上爬,谭思远连忙阻止道:“别,他是东宫伴读。”
“东宫”两个字还是能震吓人的,几个伴读都停了下来,有一个却道:“那更不能让他走了,当初去宜春宫抓人的就是东宫,他一定会去告密。”
“告什么密,我都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偷听我们说话,还想装不知道?”赵弘博语气冷下来。
“我是真不知道。”言君玉索性朝屋内走了一步:“难道你们藏了什么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