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那边,也是吃了个哑巴亏。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大周要是不愿和亲,边关就该再起战事,骚扰西疆,逼大周纳贡赔款。但是如今大周主和派有和亲之心,是西戎人自己把事情搅黄了。要是贸然开战,反而容易把主和派逼到主战派那边,局势实在棘手。
说起来还是呼里舍犯了大错,但他向来骄横惯了,竟然恼羞成怒,把事情都推到了赫连身上,蒙苍顾忌着他身后代表的西戎贵族,也不敢太护着赫连,只能任他发了一顿脾气。
容皓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回来东宫,冷笑道:“呼里舍的谋略,连赫连的脚跟都追不上,偏偏有脸发脾气。”
云岚在旁边看言君玉练字,听了这话,笑道:“容公子这么惜才,不如策反了他,来替我们做事。”
容皓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挑了挑眉毛,问她:“你是真这么想,还是不过说笑罢了?”
云岚还没回答,羽燕然先在旁边拍手:“哈哈哈,容老二要用美人计了,自己亲身扮演貂蝉,那希罗人就是吕布,呼里舍就是董卓。”
他的角色分配得极好,又传神,连专心偷听的言君玉也忍不住笑了。
容皓气得眉毛倒竖,偏偏打不过他,狠狠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准备跟他秋后算账。
萧景衍倒是沉得住气,等他们闹完了,才淡淡道:“说笑归说笑,你们别小看了赫连。”
“有意思。”容皓不由得眯起眼睛:“怎么殿下和他连面也没见过,倒互相恭维起来。他上次提起殿下,也是这种语气。”
“亏你还是读书人,这都不知道,这就叫高山流水遇知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殿下是俞伯牙……”羽燕然还想继续编排,被太子殿下冷冷扫了一眼,连忙不说话了,朝言君玉做个鬼脸。
“说来奇怪,我也隐约觉得,此人非池中物。”云岚淡淡笑道。
“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容皓话是调侃,语气却认真:“难道他要化龙不成?”
哪怕是言君玉读得书少,也知道化龙是什么意思,这天下除了天子,谁能被称作是龙呢?
“恐怕他已经得了云雨了。”萧景衍道。
“怎么说?”
萧景衍不答,众人却知道他不会轻易说这话,都思索起来,倒是云岚先笑了,道:“是了。人都是这样,色厉恰恰说明内荏,呼里舍辱骂赫连,是为了发泄,在小事上如此暴怒,恰恰说明他在大局上,已经输给了赫连。”
“你的意思,是西戎王把权力给了赫连?”容皓明白过来:“确实这两天有鹰从西边飞来,应该是传递消息,只是没截下来。”
“至少在京城中,西戎使节团行事的主导权,都给了赫连了。”云岚叹了一声,又笑道:“其实权谋之道,真是大同小异,咱们那一位,行事也是这样。”
言君玉隐约猜到她说的“那一位”,指的就是庆德帝。
云岚的意思,是庆德帝也跟呼里舍一样色厉内荏?大局上失势,所以小事上暴怒找补?大局言君玉知道,是指和亲的事没有指望了,那小事又是什么呢?
言君玉想了一天,都没想出头绪。他最近老想凭着自己弄懂这些权谋的事,所以忍着不问萧景衍,想了许久,等到了晚上,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是言君玉第三次看萧景衍收到消息了,前两次都是坏消息,这次也不例外。仍是个纸卷,萧景衍只略微展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极少流露情绪,所以言君玉也慌了起来,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萧景衍合上纸卷,把它放在烛火上烧了。
火光一瞬间亮了许多,他的脸在光中没有喜怒,像静静看着世人在苦难中挣扎而毫不动容的神。
他说:“没什么。不过是父皇判了郦道永凌迟罢了。”
第86章 鹰犬这实在让人沮丧
言君玉感觉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
本来他在东宫,虽然也偷偷听了不少朝局上的事,但都像听故事一样。唯一担忧的是东宫的安危,不只是萧景衍,还有敖霁、容皓这些人。其余的事,他管不了。但是自从知道了庆德帝要凌迟郦道永之后,他的心就悬了起来。
明明现在局势一片大好,他却开心不起来,总有点失魂落魄的。
凌迟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清楚,凌烟阁上那十八位将领,有几位不得善终,其中一位就是凌迟而死,死时还在痛骂太宗皇帝,历数当年一起打天下时自己立下的功劳。说书先生说他骂了三天三夜才气绝身亡,可见凌迟是极漫长的酷刑。
容皓他们反而是天亮后才收到的消息,庆德帝的密诏,要在诏狱中凌迟郦道永,消息不出宫门,对外只说是病死狱中。
消息出来,也就只有容皓略有些动容,其余人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云岚素来温柔,也只是淡淡说了句:“郦道永也是少爷出身,只怕吃不了这苦头。”
如同一颗石子入了水池一般,不过激起些许涟漪,很快就平静下去。到了传午膳的时候,连郦道永这名字也没人提了。大家都默认了这件事只不过是庆德帝泄愤的那件“小事”而已。
萧景衍是看出来了的,言君玉也知道他看出来了。但是东宫太忙,他一天几乎没有停下来说话的时间,只是下午时忽然说了句:“小言心太软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言君玉心里在想什么,这实在让人沮丧。
言君玉怕他再说,干脆溜出了思鸿堂,正好撞见敖霁,敖霁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抓住了他。
“我要出宫办事,你也去。”
“我不去。”言君玉以为他是带自己去散心。
“东宫差遣伴读,由得了你去不去?”敖霁不由分说,把他抓走了。
等到见了是什么差使,言君玉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非要自己去。原来敖霁是要去梨香宫,把□□在那里的戏班子给放出来,押解出宫。庆德帝要秘密处决郦道永,就是不要张扬的意思,所以除了当晚唱戏的人,其余人全部放出宫去,这其中就有那个叫郦玉的少年。
敖霁大概以为这样言君玉就能释怀了。
这些人都是经过刑讯的,身上伤痕累累,都被打怕了。看着他的眼神满是畏惧,言君玉却有点承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腰挺直了。”敖霁教训他:“这就撑不住了?东宫不会永远只有好差使,偶尔也得当一回‘鹰犬’。”
鹰犬是容皓的外号。言君玉从来只当这是说笑,没有想过这个外号还有另一层含义。
戏班子的人装了几辆车,后面是衣箱,押着他们从上次的花街过,这次没有□□敢出来搭讪了,但言君玉知道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偷看,既畏惧,又厌恶,这些目光如芒在背。言君玉努力挺直了背,跟着敖霁穿过花街,到了戏班子聚集的梨子胡同。
郦玉曾说过要言君玉来这找他玩。那时候他当言君玉是个见义勇为的少年侠客。
言君玉想,他应该这辈子都不想,也不敢找自己玩了。
有个人站在院子门口。真奇怪,花街上的人都害怕押送队伍,只敢躲在暗中偷看,那个人却站在门口。是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极清瘦,病怏怏的,脸色苍白,五官俊秀,穿了身青色儒衫,神色很冷,他身后院门大开着。
这一幕似曾相识。
郦道永戏班子里的人看见他,就如同看见了一家之长一般,都默默地下车,朝他走过去。郦玉是最要强的,就算当初看着郦道永被抓时,眼神也没有一丝怯意,然而一看见他,却忽然眼圈就红了,朝他跑了过去。
“师父。”郦玉抱着他,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哭得几乎嚎啕起来,连话也听不清,言君玉只听见他说:“……他不告诉我……他不让我上台,他让明霜师兄唱了我的戏,他们都瞒着我……”
他哭得极凄惨,周围那些小戏子和乐师们也忍不住红了眼睛,有几个小的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愁云惨雾。然而那男子却神色极平静,摸着郦玉的背道,淡淡道:“瞒着你算什么,他不是连我都瞒过去了么?”
言君玉知道他们说的是郦道永。
“他是谁?”言君玉忍不住问敖霁。
“你看不出来么?”敖霁看了一眼:“他叫洛衡,和曼珠一样,教坊司贱籍,是个琴师,郦道永就是为了他,才住到这花街里来的。”
趁着押解的人正往下搬箱子的时候,言君玉悄悄打量那个叫洛衡的琴师,谁知道他竟然很敏锐地发现了,一眼就看了过来,言君玉顿时有点尴尬。其实他一直以为他应该是非常漂亮的,至少得像郦玉一样漂亮,谁知道看起来竟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青年男子,面貌不过清秀而已。
相比之下,反而是郦道永更加玉树临风,不愧是当年江南第一才子。
“上使有何指教?”他淡淡地道。
他的眼睛极干净,又冷,言君玉被看得不安起来:“我不是什么上使,只是个东宫伴读,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
“言君玉。”他似乎想了起来:“郦玉说过你。”
还好郦玉这时候已经进去了,其实言君玉也知道郦玉当初是真心把自己当朋友的,不由得心中愧疚,低下头来。
“东宫伴读……”洛衡默念这四个字,忽然淡淡问道:“他现在如何了?”
“谁?郦解元吗?”言君玉有点不忍心说实话:“他在诏狱,还,还活着。”
然而洛衡的眼睛却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言君玉有点怕看他的眼睛,因为里面有种平静的绝望,像大火烧过的荒原。
“我知道了。”他像是大病初愈的人,连声音也没了力气,问道:“言大人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替我他带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若是见了他,就告诉他,他上次没写完的那首诗,我替他续完了。续的是‘鸡黍之交终有信,莫教冰鉴负初心’。”
言君玉默念了两句,记了下来,刚要再问,那边敖霁已经皱起了眉头:“言君玉,还在磨蹭什么呢?回宫了。”
敖霁虽然凶他,但对他还是好的,回去的路上,一直找他说话,言君玉只低着头闷闷的,等到了宫门口,忽然道:“敖霁,你还在诏狱看管郦道永吗?”
“在啊,怎么了?”
“我想见郦道永一面。”
“将死之人,见他干什么?”
“我答应别人给他带一句话,。”
“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敖霁皱起眉头:“去吧,说完话就出来,里面又脏又晦气,染了病不是好玩的。”
第87章 刀剑虽千万人吾往矣
诏狱比言君玉想的还要阴森恐怖。
即使外面是个大晴天,里面仍然阴冷得如同寒冬腊月一般,又暗又湿,狱卒看到言君玉穿得这么华贵,竟然要进诏狱见一个人,也吓了一跳,但是敖霁发了话,他们也只得乖乖把言君玉放进去。
郦道永的牢房在最里面,要下一层石阶,狱卒提着灯引路,还是觉得两边的湿冷寒意逼到人身上来,气味也十分难闻,不是那种寻常的肮脏,而是夹着血腥味,还有一股常年凝滞的浊气,让言君玉不由得想起上次云岚说敖霁的“腌臜”来。
他又想起郦道永的那身白衣来。再白的衣服,进了这里,只怕也要变得肮脏不堪吧。
夹道两侧都是阴暗牢房,里面似乎都关了人,有人瘫在地上,生死不知。有人身形佝偻地对着墙角不停磕头,嘴里疯了般念念有词,还有一间牢房,本来安静,他们经过的时候,却忽然有个人从黑暗中窜出来,伸手要抓言君玉的衣服。
别说言君玉,狱卒都吓了一跳,顿时大怒,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脑地朝那人的手打去,那人连忙缩回手去,已经挨了两下狠的,躺在地上大哭起来,俨然已经疯了。
“贼死囚,回头再收拾你。”狱卒恶狠狠地说道,回过头朝着言君玉赔笑道:“大人没受惊吧,这边走,这就是那个郦道永的牢房了。”
郦道永的牢房也和他们的一样,狭窄阴暗,气味十分难闻,不过一丈见方,几步就走到尽头了。狱卒开门的时候,郦道永正在牢房里走动,他身形挺拔,虽然衣衫破烂有血迹,是挨过打的,走起来却端正潇洒,如同鹤一般。几步就走到头,又转身往回走,如同笼中困兽,态度却平和。仿佛这不是什么牢房,而是他待惯的书房。
“他每天早晚必定要这样走一刻钟,说是锻炼。”狱卒小声对着言君玉嘲笑道:“他大概以为还有出去的一天呢。”
“你下去吧,我要和他单独说话。”言君玉不忍心听他再奚落下去。
“是。”狱卒献媚地道:“属下就在牢门处等着,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说话间,郦道永已经发现了他们,停下脚步,神色平静地看着言君玉,他的目光仿佛有千万斤重量,言君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记得你。”倒是郦道永先开口了。
“我叫言君玉,也是东宫伴读。”言君玉垂着眼睛道。
“凌烟阁上的言侯府?”
“是。”
“言仲卿是你父亲?”
言君玉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来,不由得抬起头来问道:“你认得他?”
“我有位朋友,一直称赞他是百年来大周最好的将才,最近才改口,所以我记得这名字。”郦道永自嘲地笑笑,道:“布衣百姓操心国家大事,真是野心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