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走了一步,所有人如临大敌,连谭思远也张开手挡在他面前。十皇子脸色一白,道:“大胆,你还不退下。”
正僵持,里面偏偏有人急匆匆出来,手上胡乱团着一件破旧衣服,上面被血染得通红,他自己的锦衣下摆上也沾了不少血,焦急道:“怎么办,血止不住。”
众人顿时大乱,又急,又怕言君玉逃走,赵弘博正忧心如煎,只见言君玉眼睛死死盯住那件衣服,心中暗道不好。
此刻言君玉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想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不敢相信,也震惊地看向赵弘博。两人目光一个对视,赵弘博顿时面寒如冰。
“他猜到了,快抓住他!”
他是这个秘密组织的首领一般,说话还是有用的,伴读们都冲过来,七手八脚按住了言君玉,言君玉还在震惊中,只死死盯住赵弘博。
“怎么办?”众人都问赵弘博。
赵弘博也棘手,况且记挂着里面,为难道:“先把他关起来。”
“那你们就暴露了。”言君玉却镇定:“东宫不见我回去,一定要来找我,迟早找到这里,你们该放了我才对。”
“放你去告密?”
“我不会告密的。我替他家人给他送过信,我还去诏狱见过他。”言君玉已经猜到屋内的是谁。也知道他们这帮人干的是多胆大妄为的事。
“他家人叫什么名字?”
“洛衡。”
赵弘博眼中神色闪烁,面色晦暗,显然在判断他值不值得信任。
“言君玉是有骨气的,他是和我们一伙的。”谭思远趁机劝道。
“我不和你们一伙。”言君玉却打断他的话。
众人一听,又要按住他,谭思远最是失望,骂道“你这人怎么是非不分!”然而那赵弘博却冷冷道:“放开他。”
“凭什么?”“他去告密我们就完了……”众伴读都议论纷纷,但是迫于赵弘博素日的威信,只好放开手。言君玉退后几步,走到院门前。
“我今天没有来过这里,更不知道这院子里有谁。”他看着赵弘博眼睛道:“你们谁也没有见过我。”
“我知道,东宫与此事无关。”赵弘博也冷冷回道。
言君玉平时看着年小懵懂,但那是在容皓他们的比较下,真到了外面,比一般的伴读却懂事许多。他几乎在片刻之间做出抉择,因为东宫绝不能跟这件事有关。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看他的眼神都带上鄙夷,有人忿忿道:“就这样让他走?”
赵弘博冷笑道:“难道还能灭口?”
这院子里都是会拼出性命去救一个郦道永的人,计谋高低不说,人品是称得上君子的,书上说君子欺之以方,谁还能做出灭口的事?
“我不会说的。”言君玉不由自主地道。
他们都没理他,连赵弘博眼神也冷漠,言君玉顿时明白过来——他敢放自己,不是相信自己的人品,而是告密反而会把东宫跟这事扯上关系,还成就恶名,最好是全然装不知道。不杀,也不救,才是东宫对郦道永最好的态度。
众人鄙视的目光像箭,言君玉在这样的目光中退到了院门口。他其实很想跟他们讲云岚讲过的道理,大局为重,只要等太子平安继位,一切都会好的,那对天下人而言比救十个郦道永都有用……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说什么呢?这道理赵弘博也懂,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就像郦道永知道必死也一样写了昭君出塞一样,怎么能说是蠢呢?这事总要有人做的。有人是看护着新的太阳升起的,而有人注定要心甘情愿地死在黎明前。
郦道永说错了,自己哪里像他呢,这些人才像他。
言君玉退到门口,手摸上了门闩,这些伴读仍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逃兵。
“我爹说,用蜘蛛网可以止血的。”
他诺诺地说完,退后了一步,推开门,跑出了这个院子。
第89章 焦急顿时开心起来
外面阳光灿烂。
言君玉在宫墙的夹道间一路跑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千头万绪都缠裹在心里,憋在心口,如同一团乱麻。让他想要大吼几句,或者朝着墙壁狠狠地打上几拳。
他跑了一会儿,本能地想要回东宫,想到他们都不在,忽然就不想回了。
云岚倒是还在,但言君玉是知道她对郦道永的态度的,容皓他们至少觉得郦道永是“死得其所”,她只觉得枉送性命,连累东宫。
在东宫久了的人才知道,云岚的温柔婉约下面,是有着极冷漠的底子的,言君玉年纪小,只隐约窥见一丝,已经觉得心惊了。
他不想回去,漫无目的地走到御书房,倒正撞见谌文,谌文见了他,自然是高兴的,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言君玉却有点心不在焉。谌文问他去哪了,他也不答话。说了一会儿,他忽然喃喃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是什么意思?’”
谌文惊讶道:“你从哪听到的这话。”
“是郦道永说的。”言君玉神色有点恍惚:“那天在宜春宫,抓他的时候,他这样说的。容皓说要以大局为重,保全东宫,他说就是这互相保全的话,才给了人空子钻。然后说了这个。”
他始终想不明白这话,但知道正是这话,驳倒了容皓的顾全大局。
谌文也是顶尖的聪明,思索了一下,道:“我学识浅薄,况且学的是儒,听郦解元这两句话,他学的是道。道法自然,是摒弃机巧的。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说如今朝中人人都讲智谋,凡事委婉自保,恰恰给了小人浑水摸鱼的机会。比如如今,主战派也好,主和派也好,都说自己是忠君体国,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只有多几个他这样的人,以死相谏,表明自己的态度,做一点小人不敢做的事。才可以警醒世人,提醒圣上。”
“那要是圣上就是不听呢?”
谌文看了一眼周围,他们原是站在太子书房外的树荫下说话的,没人能听见,所以他顿了顿,道:“你读读史书就知道了,历朝历代,又有几个慧眼如炬的明君呢。为人臣者,只能做好自己的分内事罢了。难道因为圣上不听就不做了么?遇到明君才做贤臣,遇到昏君,难道就同流合污么?我们读书人自然可以退而享安闲,那又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呢?”
言君玉听了他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谌文见他沉默,知道他心中不好受,所以又劝慰道:“不过这只是我一家之言,世人行事,有人是智,有人是勇,原没有高下之分,只讲计谋,就失了本心。一味孤勇,又过刚易折。只是个人取舍罢了。”
“就像刀与剑?”言君玉垂着眼睛问道。
“可以这么说。”
谌文知道言君玉原是个任侠仗义的性格,凡事出于本心,东宫却是这皇宫中最讲究智谋的地方,所以他有今日这一问。正想劝慰他,却听见他问道:“那‘鸡黍之交终有信,勿忘冰鉴负初心’这句诗,又是什么意思?”
谌文念了念,神色沉下来,问道:“这是谁写的?是写给好友的?”
“要是写给丈夫的呢?”
“鸡黍之交是汉时范巨卿为了守信,自杀以魂魄赴约的故事。若是用在情人这,恐怕是约定了日子,要殉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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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岚见言君玉匆匆从外面回来,一阵风似地进了东宫,笑道:“小言干什么去了,满头的汗。”
“我在宫里逛了逛。”言君玉认真看她:“我想出宫一趟,行吗?”
“出宫干什么?我可没有令牌给你。”
言君玉正解释想出宫去看看自己祖母,正好东宫侍卫长聂彪从旁边过,笑道:“小言也是欺软怕硬,趁人都不在,想骗云岚放你出去。等殿下回来,看我不告诉他,哈哈哈!”
言君玉急得一头汗,聂彪还想逗他,只见言君玉瞪了他一眼,竟然一转身进了思鸿堂,只好去忙自己的了。
言君玉匆匆跑进思鸿堂,人都不在,静得很,宫女只在外间伺候,他跑到睡榻边,弯下身去,伸手从睡榻下方,拿出一块令牌来。
这是当初他捡到的聂彪的令牌,因为聂彪常欺负他,所以他就藏着,想看他着急,谁知道聂彪压根没想到他这里来,主动报了失落,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言君玉知道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令牌于是就一直藏在这里,他都快忘了,要不是今天急着出宫,也想不起这个来。
他记得当初敖霁他们带自己出宫去花街,走的是白虎门,因为和那的侍卫相熟,只是扬了扬令牌,并没有细看,就被放过去了。那令牌和聂彪的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字有差别,不细看绝对发现不了的。如今的情况十万火急,也只能试一试了。
洛衡那诗是与郦道永约定赴死的意思,怪不得当初郦道永在诏狱那样伤感,郦道永今日凌迟的事,阖宫内外都知道,要是洛衡选在今日殉情,偏偏郦道永又被赵弘博他们救下来,两相错过,言君玉简直不敢细想这后果。
如今是一刻钟也耽误不得了。他虽然知道冒用令牌是坏事,但是敖霁他们也都是这样跋扈行事的,说明并不是什么大事。至少这事是牵扯不到东宫的。就算被人发现,他只说是偷溜出宫去见祖母就行了。
言君玉也是胆大妄为,打定主意,也不犹豫,衣服也不换,直接去东宫的马厩自己牵了马,马厩小厮还要扶他,他早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转眼便到了白虎门,他心跳如擂鼓,表面仍强撑着一脸傲慢,偏偏今天宫门处没人出宫,门楼上守卫森严十来个侍卫,只查他一人,他硬着头皮策马过去,马也不下,只学着敖霁他们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令牌来,朝着他们一扬,道:“我是东宫的。”
那当班侍卫却不买账,伸手道:“凭你哪个宫的,下马再说。”
言君玉心急如焚,手心满是汗,眼见那侍卫已经过来牵马,正在想要不要干脆强冲出去时,只听得门楼上有人笑道:“杨济,你别多事,你知道这位小爷是谁?”
言君玉抬眼一看,正是上次和敖霁他们说笑的侍卫。
那叫杨济的侍卫也机灵,听了这话连忙收了手,赔笑道:“请问大人是?”
言君玉心中着急,只得老实道:“我是东宫伴读言君玉。”
杨济的神色一凛,连忙让开道:“实在不知道是小侯爷你,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言君玉急事在身,也懒得去计较自己在这些侍卫心中是个什么狠角色,只道声“不敢”,朝门楼上的侍卫拱了拱手,下面的人早让开了路,他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出了白虎门,后面就好办了,言君玉赶到花街时已经黄昏了,一路飞马过去,赶到了梨子胡同,他记路厉害,飞奔到上次那院落前,用力拍门。里面一片寂静,他心中忧心如煎,好容易有人开了门,正是郦玉,脸色苍白,见到是他,没什么好脸色。
“你师父呢?”言君玉顾不得多说,直接问道。
“我师父不是被你们抓到诏狱了吗?”郦玉面寒如冰:“今日凌迟,你不在宫里看着,来这干什么。”
他们果然知道。
“那你另外一个师父呢?”言君玉急得叫名字:“洛衡呢,他在哪?”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弹琴呢。”
原来这院子后面还种满竹子,言君玉刚跑到窗下,就听见一阵琴声,即使这样急切时候,也听得出这琴声极清越,慷慨悲壮,倒有点易水送别荆轲的意思,他稍稍放心,敲开了门,里面果然是洛衡,已经换了一身白衣,见到是他,十分惊讶。言君玉只管探头往里看,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旁边放着一碗药,实在让他没法不往坏处想。
“言大人……”洛衡到了这时候还文绉绉的。
“别什么大人不大人了。”言君玉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喘了一大口气,这才告诉他:“我知道你那句诗的意思了,你可千万别寻死。”
他见洛衡怔住了,只怕他不听劝,干脆凑到他耳边,小声告诉他:“郦道永没死,我不能细说。你可别告诉别人,也别殉情,只耐心在家等着就行了。知道吗?”
洛衡眼中的惊讶褪去,很快沉了下来。往言君玉身后看了看,郦玉会意,连忙出门去看有没有人跟来。
“言大人一个人来的?”他问言君玉。
“是啊。”
“那就好。”他到底是成年人,十分稳重,只略问了两句,就催促言君玉回宫,亲自送他到门口,朝他揖了一揖,道:“多谢言大人,请千万保重,不要和别人提起这事。”
言君玉连忙还礼,见天色晚了,也不敢回侯府去见祖母,只得又飞马往宫里赶。总算赶在天黑透前回了东宫,聂彪正看着侍卫换班,见到他还笑:“言大伴读这是去哪野了,跑得这一身的汗。”
言君玉也不理他,等见了云岚,又挨了两句说,被赶去洗了澡,才准用晚膳。他跑了一天,倒不觉得累,想到自己可能救了一条人命,顿时开心起来,在浴桶里泡着,还哼起歌来。
赵弘博他们肯定想不到,自己才不是什么叛徒,而且聪明得很,既没连累东宫,又救了人,等郦道永醒来,逃出了宫,跟洛衡对上了话,一定会觉得自己比他们都厉害。
这才叫智勇双全嘛。
第90章 红叶他像个难伺候的公子
秋狩的猎场封了一个月,养得里面的猎物十分肥美,焚香祷告天地之后,再开猎场。最开始猎到的野物都要送去供天,往年都是圣上来开第一弓,今年换了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