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衍回来时,他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又痒,又不敢蹭,如同孙猴子被念了紧箍咒一般,只差打滚了,一身象牙色绸衫滚得稀皱,见了萧景衍,眼睛都要红了,恨不能咬他两口。
萧景衍逗他玩:“我念书给小言听?”
他在伴读的院子里逗言君玉,伴读却都在思鸿堂。云岚刚和容皓说完话,出来一看,敖霁正坐在廊下,擦拭自己的剑。羽燕然正在旁边,和他絮叨什么。
“听说敖大人和西戎人比试,赢了一匹汗血宝马?”
“那是,”羽燕然接话:“容皓赢得比这还多呢?”
云岚惊讶:“容皓也会骑射了?”
“他在场下跟人赌,光是弯刀就赢了四五把呢。对了,他说好分我一份的,我差点忘了。”
羽燕然起身去找容皓麻烦,廊下只剩他们俩人。
云岚站在月光中,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羽燕然好操纵,容皓虽然有几分书生气,到底被说服了,只有眼前这一位,是无论如何也攻不克的堡垒。东宫伴读,都是千里挑一,他当年更是优秀中的优秀,这样虚度时光,实在浪费。
“听说云岚姑姑正跟殿下怄气?”敖霁用一块软布擦拭着剑锋,冷冷道。
她当初跪在廊下,阖宫都看见。太子轻易不罚人,只可能是她以退为进,和太子置气。阖宫看见,却人人不问,连聂彪那向来“豪气”的人也有分寸,只当不知道。
偏他就要问,像说书里的侠客,见不惯不平事的。
郦道永和小言说的那刀剑论,听来荒唐,但东宫除了小言,其实还有一把刀的。但他比小言更尴尬,也沉沦得更久,小言不过是误闯入这里,随身可以抽身而去。他却生来是一柄刀,而他身边的所有人,他爱的、和爱他的人,都希望他是一柄剑。
哪里也容不下他,谁都想磨灭他的锋芒,年轻时他也锋利过,到底斩不断这盘根错节,所以干脆锈蚀了刃,凌烟阁上的敖家独子,在东宫权当个护卫。
云岚心中悲凉,嘴上却不犹豫,道:“是殿下在生我的气。”
“哦?说来听听。”
“你真要听?”
“真要听。”
他以为云岚是不敢说。
“小言被净卫抓走后,是我跟太子妃报的信。”
他擦拭剑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然后又继续了下去。也许该说名字的,云岚心想,不为什么,只为看他会不会割伤手。
净卫抓人虽然嚣张,到底是宦官,行事低调惯了,要是她有心隐瞒,叶璇玑不会那么快赶到。而她怕只是不隐瞒叶璇玑还明白不了她的态度,干脆让人去报了信。
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是向太子示好,而这个让她决定示好的信号,是由云岚给出的。
所以太子要教她仁慈,要教她该如何对待少年,她是教坊司出来的人,早学会所有的情感都不值一文,所以萧景衍别无他法,只有用郦玉来教她。
她喜欢言君玉,甚至在他身上寄托了对于“早夭”的那个弟弟的所有情感,然而这并不影响她在有机会的时候,试图将言君玉驯服成适合东宫的样子。
少年的别名,就是麻烦,他这样跳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迟早有天会闯下无法收拾的大祸,运筹帷幄的人,最厌恶变数。
何况他已经成为殿下的软肋。
敖霁很久没说话,他很专心地擦拭着剑锋。
“听说那天晚上,小言被逼到亭子顶上?”他忽然问。
“她留了手。”
这是实话,要不是顾忌太子,以叶璇玑的手段,逼得言君玉跳湖也不是不可能。
敖霁继续擦着剑,然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云岚,“哦”了一声。
“原来是为了我。”他说。
叶璇玑手段虽狠,但是一个示好的试探,绝不可能真的对言君玉造成什么不可修复的伤害。那云岚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因为她想驯服的,压根不是言君玉。
她要让叶璇玑,驯服言君玉,来给他看。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她要让他死心。
当年和他比肩同游的少女,如今把他羽翼庇护下的少年逼上亭子顶,如果他还是不懂,她不介意把那晚思鸿堂中的对话最旖旎处原字原句念给他听。
云岚的眼睛里有悲伤,真真切切的悲伤。她总记得她刚来东宫那时,那是一个冬天,东宫下了大雪,梅花开得正好,一个穿着锦衣的少年站在雪中,正在舞剑,他像故事中的侠客,他的剑那样锋利,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他。
但这都不重要了。
与她心中那个唯一的目标相比,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连她自己也不重要了,她像是在摆一局必须取胜的棋,如果下一步有了致命的缺口,她不介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躯补上去。
“我知道了。”敖霁说。
他收起剑,离开了,背影修长潇洒,像极记忆中的样子。
云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言君玉的院子的,太子殿下正站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看着树影,看见她脸上神情,许久没说话。
容皓和那西戎人谈什么手上沾血,真正沾过血的人,神情应该是她这样的。大概真有所谓报应,因为每送走一个人,她都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永远地死去了。
“现在只要等羽燕然调令下来就行了。”她轻声说道。
太子殿下没有说话。
她顿时觉得口中苦涩,仍然笑着道:“我以后不会动小言了。”
“是吗?”萧景衍平静看着她。
月光太暗了,或许是她眼前有一瞬间暗了下来,历史上那些谋臣第一次和主公产生嫌隙是什么时候?要如何解释呢?这样做你可以更好地留住小言?这样对小言也更好?或者是,大局当前,你该找一个能扶持你的,最好就是叶璇玑那样的妻子。
她要如何说呢?他的手腕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牙印。
他十四岁就猎过虎,躲不过吗?他心甘情愿把手腕给他咬。也许还要笑着,说句“小言牙齿真好看”。
她只能平静地笑着道:“殿下,我想把云绝放在东宫,领个侍卫闲职。”
他把苏云绝交给她,就是要让她自己亲手还回来,还到他手里,证明她的忠诚。在此之前,这裂隙不会消除,终有一日变成山谷。
她学不会将心比心,就算学会了,他也不会信。不如交出软肋,给他捏在掌心,即使这交割过程如同剜心。这像是惩罚,因为他把言君玉交给她,不到一天时间,言君玉就坐在了亭子顶上。
这也像是宽恕。她教会了容皓,说服了羽燕然,如今也攻克了敖霁,只要退这一步,她还是东宫谋主。
“侍卫没有闲职,让他跟小言做个伴吧。”萧景衍淡淡道。
她献出了云绝,而他再次把言君玉交给她,也把东宫的权力交给了她,她仍然是那个他托付后背的人。
他是否有一丝开心呢?云岚看不出来,应该有的吧,他的开心不是给她的,他把自己拆成许多份,她得到太子,而言君玉得到萧橒。
她并没有爱上他,所以并不伤心,只有隐隐的遗憾。靠近月亮的人,都不会只甘心得到月光的。
她以前想,她不要成为她父亲那样的人,她会选一个明君,如果不是,她就全身而退。
现在她在想,该找个理由,把诏狱弄得干净一点。
不然她以后住起来,一定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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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耐心地等了又等,等到容皓和羽燕然都来过三四轮了,还是没等到敖霁来看自己。
他又伤心,又生气,等到终于可以走路了,连忙爬起来,扶着墙慢腾腾地走到了敖霁的院子里。他已经准备好要跟敖霁好好生一回气了。
但是敖霁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剑,而是在整理东西。
一丝不详的预感划过心头,言君玉顿时慌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啊?”
“收拾东西。”
“去哪啊?”
“边疆。”敖霁神色平静:“等羽燕然调令下来,我和他一起去北疆守城了。”
第101章 送别你的腰刀哪来的
羽燕然的调令下来,已经是七天之后了。
这七天里敖霁把该交代的事都交代了,一些用不到的东西也都分出去了,所以更显得凄凉。期间聂彪还来看了一次言君玉,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赖在床上啊?”
言君玉从小身体就好,没生过大病,再加上用的药都是宫里最好的,所以很快就养好了。聂彪进来看他时,他正趴在床上看书,听到这话,知道他又要笑自己了,瞪了他一眼。
这一瞪就发现了不对:“你的腰刀哪来的?”
聂彪虽然和敖霁他们玩得好,出身却平常。敖霁有把佩刀,是真正的秋水雁翎刀,鲨鱼皮鞘,上面的纹饰是金麒麟。言君玉上次想偷偷玩他的刀,被敖霁抓个正着,险些揍了他一顿——这刀吹毛断发,十分锋利,敖霁怕他偷偷玩,还给他讲了个锦阳侯的小侯爷玩刀不小心割掉一根手指的故事。
聂彪不知道这事,还笑着炫耀:“你说这个啊,是敖霁送我的。他去边疆,都是马战,用不到雁翎刀,所以给我了。”
言君玉气得眼都直了,索性连书也不看了,把头别在一边装睡。
聂彪还要惹他:“哎,你怎么不去敖霁那里啊?等会好东西都分完了,你可别哭。”
他哪里知道言君玉心里有多气敖霁,别人都拿他当小孩子,他却自觉自己已经是个非常厉害的大人了,敖霁去边疆就算了,竟然也不跟他商量一句,等到决定了才告诉他,把个言君玉气得头疼。
敖霁却不管这些,也不来哄他,等到第六天上,东西也分好了,第二天就要动身了,总算来了。
言君玉还在生气,转身对着墙壁,不肯看他。
敖霁也不介意,只淡淡道:“我明天上午走,我那匹马留给你了,西戎马闲不住,你每天骑着它转两圈。”
他的东西里,最招人羡慕的就是那匹从西戎人那里赢来的通体赤红的汗血宝马,比太子殿下的踏雪乌骓都差不了多少,就算言君玉没去,敖霁还是把最好的留给了他。
言君玉眼眶发热,咬紧了牙,就是不肯回头。
敖霁也知道他在闹别扭,坐了坐就要走,又在门口站住了。
他身量高,往那一站,半个屋子都黑了,言君玉看见他的影子落在墙壁上,似乎在犹豫。
他脾气其实也硬,不会说软话,沉默了半晌,道:“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要小心。”
言君玉狠狠抹了把眼睛,没有说话。
“要是遇到事,就去找容皓。”他顿了顿,大概想起容皓这半年来的变化,对于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也没有把握,又补充道:“要是卫戍军队没换防,找鄢珑也是一样的。”
卫戍军队三年换防一次,他至少三年不会回来了。
言君玉心中慌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墙上的影子一晃,是敖霁已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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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因为是从军,所以出发得非常早,羽燕然是偏将,敖霁相当于文官外放,领的是校尉衔,王侯家的独子,又是东宫伴读,去前线当个校尉,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使。
军中的人都是雷厉风行的,天不亮就准备好了,一行十几人,轻装简骑,带了文牒和调令,骑的都是上等好马,日行几百里不过寻常事,到北疆也不过六七天。
送别时送到朱雀门,云岚这从来不露面的人,也一起去送了,侍从端上酒来,太子殿下敬了羽燕然和敖霁一杯,两人都一饮而尽了。
“这时候是该念句诗的。”容皓笑嘻嘻地端着杯酒上来,眼睛弯起来:“念句什么好呢?”
羽燕然正牵着自己的马,听到这话,笑着道:“念《马诗》好了,‘赤兔无人用,当须吕布骑’。”
他到这时候了,还不忘嘲笑容皓和那西戎人赫连是貂蝉和吕布。
容皓白了他一眼。
“小爷懒得跟你这马曹多说。”他像是说笑,却伸手抓住了敖霁那匹马的辔头,淡淡道:“说起《马诗》,我最喜欢的却是这首。大漠沙如雪,燕山月如钩。”
那匹马是敖霁骑惯了的,也是匹好马,辔头是用皮革,上面是黄铜铸的麒麟,敖霁早年也鲜衣怒马过,这些年沉寂下来,倒有了几分低调沉稳的意思。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容皓摸着这匹马的辔头,轻声念道。他的眼睛看着马,像只是在懒洋洋地念一首孩童也会背的古诗,又像是在替这匹马问敖霁的。
金饰的笼头从来只有得胜回朝的将军能用,他的诗不是念给马的,是念给敖霁的。眼前的青年曾是东宫最耀眼的星辰之一,沉寂许久,如今去到边疆,虽然凶险,焉知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好了,知道你是个官迷了。”羽燕然看似不耐烦,其实也在笑,拍了一下容皓肩膀:“北疆可是我的地盘,敖老三跟着我,少不了有个将军当当。”
正说笑,有个小宫女捧了杯酒过来,低声道:“这是云岚姑姑敬敖大人的。”
“云岚怎么老这样啊,就敖霁有酒,我就没有。怎么,我是后娘生的?”羽燕然又嚷起来。
“少耍宝。”敖霁冷冷扫他一眼,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车辇,他知道云岚就在帷幕之后。
他穿着朱色锦衣,刺绣麒麟,身形修长,鹤势螂形,翻身上马时仍然是当年策马游街时的翩翩公子模样。只是眉宇间没了少年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只剩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