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然后端着灯,走了过来。
言君玉睡意一瞬间没了,所有的血都全往头上冲,恨不能跳下地就走,然而灯还是渐渐近了,云纱灯罩把光变得很温柔,他的脸在光里像神像一般,淡定得让人手心发痒。
他先举着灯查看了一下言君玉的伤口,皱了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伸出手来,像是要碰一碰伤口的边缘,又像是只想摸摸言君玉的头。
言君玉“啪”地一下,打开了他的手。
第98章 原谅那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萧景衍对于这一下也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收回手,打开了装药膏的罐子,用玉挑子往言君玉背上涂,药膏清凉的味道顿时弥漫开来。
言君玉本来就趴着,背上又痛,如同背了个龟壳般笨拙,躲了两下,没躲开,干脆伸手抓过那个罐子,直接往远处一摔。
罐子落地就摔成了几瓣,外面也听见声响,有人低声问道:“殿下?”
“再拿一罐药来。”萧景衍淡淡道:“我失手打碎了。”
屋里暗,他在灯下垂着眼睛,也看不见神色,只觉得声音极疲惫,更显得温柔。言君玉心中告诉自己这温柔都是假象,他叫人打自己的时候,可一点也不犹豫。
外面的人连忙应声,很快递了药进来,不敢看里面的景象,又低着头退下去了。太子殿下却叫住他:“太医院还配了多少,都拿来吧。”
他是预备让言君玉尽情摔了。
那太医模样的人真就恭敬答应着,连声让人去搬。言君玉听了,心中更气,握紧了拳头,他天生一股犟脾气,铁了心不让他涂药,连疼也不怕了,就是要挣扎,萧景衍伸手按住他,他手下力度看似温柔,其实全是巧劲,制住言君玉关节,让他动弹不得。
“小言再动,我就要人送绳子进来了。”他轻声道。
言君玉经过今晚,已经知道他说到做到,整个人被按得动弹不得,只狠狠地盯着面前枕头上的暗纹。
萧景衍见他安分下来,于是继续涂药。
“我不会做事,下手没有轻重,弄痛你了就说。”他的声音疲倦而温柔。
他自幼就封了太子,自然是没伺候过人的,但意外地有耐心,动作竟然也轻柔得很。温凉的药膏在背上涂开来,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渐渐被压制下去,一路往血肉深处逃,郁结在了胸口,烧得人五内如沸,眼泪都要夺眶而出。
言君玉的脸埋在枕头里,萧景衍只能看见他的头顶,他知道小言的头顶有两个旋,活脱脱是头小牛犊。
“等我好了,我就和别人玩去。”药快涂完的时候,萧景衍听见他说道,少年的声音是气到了极致,几乎带着哭腔:“我也要心里想着别人、和别人睡觉,再娶七八个老婆!”
这已经是他想出的最狠的报复方法了,可以说是针锋相对,以牙还牙,做好了萧景衍勃然大怒的打算。谁知道说了之后,给他涂药的人沉默了一下,站了起来,言君玉以为他要走,谁知道他从托盘里拿出一卷包扎用的药布,开始给言君玉包裹起伤口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温凉,力度十分温柔,仿佛他包裹的不是一个他下令去打的人,而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就在言君玉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垂着眼睛道:“那我会很伤心的。”
他像是在陈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言君玉却觉得眼睛一热,顿时抬起头来,竭力凶狠地瞪着他。
“你又想骗我,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我并没有骗过小言。”他淡淡道:“我没有和别人睡觉,也没有七八个老婆,那些不过是父皇和母后指给东宫的姬妾而已,这道理我早给小言解释过了。”
“你还在骗我,你拿我当别人的替身,她们都说我长得像他!”言君玉咬牙瞪着他:“等我查出他名字,我看你拿什么抵赖。”
萧景衍不说话了,药布卷到尽头,他垂着眼睛,慢腾腾地想要打一个结。
言君玉觉得自己应该是问到了关键处,偏偏萧景衍不说话,他放出大话,其实心里知道查不出来——连敖霁也不肯说,谁还敢说呢?所以气急地瞪着萧景衍。
“你心虚了是不是!”他又气又急,心里如同刀割:“你舍不得说他名字对不对!”
“我说了也没用。”
“为什么没用?”
“小言不认得那个字。”
言君玉原本气势如虹的追问,被这么一拦,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地看着萧景衍,他眼睛黑得如同棋子一般,原本烧着火焰,忽然渐渐变得越来越亮,最后竟然积聚成了水光。
他原本绷着的脸越来越垮,终于支撑不住地,大哭起来。
“混账太子,混账萧橒!我恨死你了!”他哭得嚎啕起来,连话也说不清楚,狠狠在枕头上胡乱擦着脸,然而从挨打时就憋着的眼泪,还是如同决堤一般涌了出来。一般寻常人哭了,也就软了,他却比没哭的时候还要凶起来。也顾不得伤口了,干脆爬起来,对着萧景衍拳打脚踢起来。好在他受了伤,打得倒不重,萧景衍脾气也好,生平第一遭挨打,也任由他捶着,偶尔打重了,也只皱一皱眉头。
言君玉到底刚挨过打,虽然气势汹汹,实则后力不济,打了几下,牵扯着伤口痛起来,也就不打了,改而放狠话,哭得打着嗝道:“混账萧橒!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理你了!”
萧景衍只伸手揽着他的腰,平静问道:“为什么呢?”
“你嫌弃我不认字!你怪我闯祸!”言君玉的眼泪又涌出来:“你还叫人打我!”
“所以你不肯涂药?”萧景衍到了这时候,仍然逻辑清晰。
“我就不涂药!你打死我好了!等我死了,你去找你的白梅花吧!”言君玉狠狠瞪他。
萧景衍无奈笑了。
“原来是为这个。”他笑着将言君玉揽进怀里来,叹息道:“小言这爱听墙角的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言君玉原本就梗着脖子,不肯被揽过去,听到他又数出自己一项罪状来,顿时更加挣扎起来。但他哪里是萧景衍的对手,还是被揽了过去,抱了个满怀,萧景衍倒像是真的疲惫极了,把头靠在他肩上,懒洋洋地摩挲着他脖颈。
言君玉脾气像猫,连习性也像,生起气来,脖子一定梗着,什么时候脾气顺了,才会软和下来。
“是谁说小言像别人的?”
“你想问清楚了,好去杀人灭口是不是!”言君玉反正没一句好话。
“我只是觉得说这话的人眼神不太好。”
“那你自己当初为什么找到我!”言君玉凶他:“为什么不是谌文,是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萧景衍无奈地笑起来。
“只有一双眼睛像一点。”他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眼睛,笑道:“不过生起气来,就一点都不像了,我很快就发现了。”
“你说我脾气大是不是?”
“是,小言不止脾气大,还不爱读书,喜欢偷懒,喜欢吃东西,还爱打人……”萧景衍看着言君玉的脸色越来越差:“什么都是反的,你去问叶璇玑,她也会这样告诉你的。”
“那我也不会原谅你的。”言君玉恨恨道:“我才不要像谁,只是眼睛像也不行。”
“好。”
他答应得这么快,言君玉一时竟想不到别的话,他从挨打前就一直酝酿着怒火,谁知道真发作起来,被萧景衍云淡风轻就化解了,心中十分不甘,呆呆地怔着,还想再搜刮出一点火力来。
萧景衍见他一张脸皱成团,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顿时无奈地笑了。
他拉着言君玉躺了下来,这张床其实不宽,对于他这身份来说更是狭窄,但他也只是安静躺在枕上,眼中带笑地看着言君玉。
“我想我应该是只喜欢少年。”他看着言君玉的眼睛告诉他:“我不想教小言权术,也不想让小言知道你为什么要挨打,因为我喜欢小言现在这样,半懂不懂,却比谁都勇敢。”
“哼,那我变了呢?”言君玉语气凶,其实是心虚的:“我马上就能学会权术了,到时候你去找新的伴读陪你玩吧!”
“那可不行。”萧景衍笑着亲他:“我只想和小言玩。”
言君玉还想再驳他两句,但是看他眼睛里神色确实疲倦,也知道猎场离宫中足有五十里,也许天一亮,他又要回去了。
其实他也不傻,隐约猜到自己这顿打一定是有必要的原因的,否则容皓他们为什么也都只是心疼,而不拦着呢。不过也可能是他们都怕萧景衍,连云岚也怕。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睡着的萧景衍,低声嘟囔道:“下次你要再打我,我就跑去找敖霁了。”
“嗯?”萧景衍声音中带着一丝威胁:“找敖霁?”
他连眼睛也没睁开,言君玉却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顿时不敢再说这话题了。
但他到底是胆大包天,躺了一会儿,想起背上的疼,又记恨起来,在睡着的萧景衍身上狠狠打了两拳。萧景衍睡梦中被打醒了,没有办法,只能抓住他的手,用腿压住他的腿,这才安心睡了过去。
他睡着的样子其实不多见,十分安静,五官与轮廓都极漂亮,像一尊触手可及的神像,谁也忍不住不上去碰一碰的。他有些地方长得很像他母亲明懿皇后,皮肤极白,眉眼也精致,言君玉玩了一会儿他的睫毛,看见月光,又勾起心事来。
“你这次要是再骗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他毫无力度地对着睡着的萧景衍威胁道,自己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威力,又狠狠道:“到时候我一定砍了你的梅花树,当柴火烧。”
这倒跟容皓说的焚琴煮鹤一样了,这话说完,他忍不住自己也想道。
自己反正是怎么也读不好书的。就像郦道永说的,一把刀,想装成剑,是怎么也装不像的,只会显得笨重罢了。
说到这里,言君玉心中又担忧起郦道永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最好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个叫洛衡的琴师,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第99章 云岚轻如羽毛
夜色深沉。
云岚出宫时走的是西华门,东宫在这早有布置,想要不引人注意地出宫,多半是从这。敖霁容皓都知道,也就只有小言,傻乎乎地去闯白虎门。
她在东宫身份向来隐蔽,外人只知有容皓,不知有她,今晚要不是为了稳重起见,其实也不用出来的。
但洛衡不是好对付的。
这世上好人不难对付,坏人也不能对付,最难对付的,是曾经是好人,后来破灭了理想,做起坏事的人。洛衡虽然还没到这程度,也离不远了。一样是父辈因言获罪抄了家,一样是教坊司出身,云岚彻底厌恶了忠君爱国以死相谏那一套,他却一心当他出淤泥不染的君子,直到这命运落到了郦道永身上。
正如太子所说,凌迟,确实有点太过了。
“人都带来了?”进去之前,她问羽燕然。
羽燕然在羽林卫里领了个闲职,手下有几个人,谁不知道他是东宫的。云岚用他去抓人,一是方便,二也是自信这事不会发展到闹大那一步,至多不过斩下一根手指,送给郦道永看看,他自然不敢再提言君玉。
都说容皓傲慢,其实她也不遑多让,笃定能把这事悄无声息地解决了。
进去一看,那琴师洛衡关在外间,正襟危坐,对着案上一架古琴,旁边摆着笔墨纸砚,面色寒素。见了云岚,抬头看了她一眼,显然不知道她是谁。
“尚衣局值事,苏云岚,现供奉东宫。”云岚淡淡道。
洛衡脸上露出了然神色来。
“怪不得我看东宫有些行事,不像是容皓手笔。”
诸葛亮高卧南阳,照样能作隆中对论天下大势,英雄不论出身,谋士更是。哪怕是最低贱的花街上,也有洛衡这号人物。
他与那些只知道空喊圣贤书的士子不同,他看透权术,仍然选择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不是郦道永,他不会坏了道行。
可见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云岚心中惋惜,面上仍然冷漠,道:“怎么?我听说洛先生写了首诗给郦先生,苦于送不进宫,只能央我们东宫的伴读送信。所以特地过来,让洛先生写封长信,我亲自来替洛先生送去,怎么洛先生反而不写了?”
这话其实就是明摆的威胁了,洛衡如何看不懂现在局势,顿时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云岚知道他外表文弱,其实内心极坚忍,所以也不多说,只冷笑了一声,掩上了门,问门外羽燕然:“郦道永的儿子呢?”
“在这呢。”羽燕然抱着手,显然对她这次的方法很不赞同。
云岚也不理他,径直进去了。里面的少年穿着玉色绸衫,漂亮得像观音座下童子,一脸戒备地看着她,眼神里虽有心机,却还是一副没经过大挫折的样子。
谁家还没个好骗的少年呢。
云岚心中冷笑,面上仍然笑得温婉,坐了下来,她长得极温柔,容易让人卸下防御。
“我听言君玉说起过你。”她笑道:“他说你是他的朋友。”
言君玉这名字一出来,这叫郦玉的少年就卸下了几分防备,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呢?”
“他因为冒用令牌,闯出宫去,挨了一顿打,现在正在东宫养伤呢。”云岚皱了皱眉头道。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虽然聪慧,其实也好骗。夜还长着,云岚有把握能让他去净卫面前作证说言君玉是出来找他玩的。再稍用点力,连令牌的事这少年都会顶了。再借净卫的手,稍微用点刑,先不说郦道永那边,外面的洛衡都要兵败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