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黄景也到了。”女孩子放心地道:“你认真看吧,为了让这两人打一架,可费了我姐姐一番功夫了。我姐姐说,这两人的功夫中都是藏着兵法的,看他们打一架,受益无穷。连时间都算好了,偏偏言君玉那傻子不肯看,你看吧,看了回去教给言君玉啊。对了,你别告诉他是怎么来的,他最近跟我姐姐斗气呢。”
她一面说,一面拿鞭子系在墙边的梨树上,顺着往下滑。
卫孺不由得慌起来,问道:“你去哪?”
“我回去睡觉了,我姐姐不让我学这些。”
卫孺的脸顿时涨红了,再三鼓起勇气,终于在她溜下树之前问了出来:“我叫卫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玲珑,叶玲珑。”她站在树下,得意地朝他笑:“我也住在东宫,你有空来找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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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卫孺自从进了宫,就有点心不在焉的。
言君玉以为他是不习惯宫里的生活,本来还想带着他到处去玩玩,谁知道他倒拿出一沓纸来,上面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打架的小人,下面还写着对话,什么“藏巧于拙,势尽而返”,说是他在家的时候,从书房里捡到的,好像是言侯爷当年看到别人打架,记下来的,说里面藏了兵法。
言君玉疑惑起来:“书房都被我翻遍了,怎么我没捡到啊。”
卫孺脸红起来:“有个箱子被蛀空了,我在夹层中发现的。”
夹层中放了那么久的纸,怎么会这么新呢,言君玉还是觉得奇怪。不过那纸上画的小人很有意思,仔细琢磨起来竟也有几分道理,隐隐可以和打仗联系在一起,所以也就不理论了,专心钻研起来。
他在宫中这么久,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好不容易来了个卫孺,两人时而学着纸上对打拆招,时而玩起打仗游戏来,倒也很有意思,就是卫孺私下老是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玩用剑那个人啊?”言君玉忍不住问他。
“那不是剑,是五棱梅花刺,可以藏在袖子里的。”卫孺本能地反驳道。
“你又想骗人,那些对话我都背下来了,哪里说了是五棱梅花刺了。”
其实是卫孺悄悄跟东宫的聂彪他们打听到的,净卫的副总管黄景平时用腰刀,真正看家的兵器却是一柄五棱梅花刺,当年江安王谋反,就是他领了任务潜入江安王府行刺成功的,是极阴狠极隐蔽的功夫。他们还笑聂彪当年不知深浅,仗着是武术世家,一进宫就去挑衅黄景,结果险些被挑了手筋,连武器是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只知道有五条血槽,伤口像一朵梅花,他们就从古书上找了名字来,给它起名叫五棱梅花刺。
卫孺见他又较真起来,连忙道:“其实我倒挺喜欢那个人的打法的,用枪的那个太直来直去了,没意思。”
“那是你不会用,你老是剑走偏锋,打小仗厉害,大场面就不行了。”
“那你昨晚怎么还输给我呢!”
“那你今天中午还输给我呢!”
“好,咱们晚上再打过。”卫孺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少爷,你晚上别看那些书了,啰里啰嗦,又没用,反正你也看不懂。”
言君玉不由得有点脸红,其实卫孺说的话也是他心里话,但是他最近天天偷懒不念书,只和卫孺玩,已经被容皓笑过了,要是连夜读也不去的话,那萧景衍……
虽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读成叶椋羽那么厉害,但就这样放弃学问也太不争气了。
话虽如此,到了晚上,随着外面卫孺学的夜猫子叫越来越响,言君玉还是不由得心里痒痒起来。
“我,我出去一下。”
“怎么?又肚子疼了,还是忘了什么东西?或者腿坐麻了,要去外面走走?”容皓毫不留情揭穿他,连前几次的借口都说了出来。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刚要说话,一边的太子殿下笑了起来:“小言想出去的话,就去吧,晚上我再亲自教小言。”
言君玉顿时结巴起来:“不教行吗?”
萧景衍只会趁着教他的时候找理由亲他,弄得他心烦意乱,比自己看书还慢。
“那可不行,太傅就要回宫了,到时候小言的学问不过关,可是要被打手板的。”
第109章 太傅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失望
叶太傅回宫那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宫中尊师重道的传统自不必说,就是言君玉,虽然从小没遇到什么好夫子,也是每逢年节就早早过去给老师磕头的,他母亲出身文侯,去世之前就是这样教他的。所以他虽然没睡饱,也被云岚一叫就乖乖起来了,迷迷糊糊换了衣服。云母窗外天都没亮,整个东宫都醒了,连容皓这样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家伙也早早起来了,言君玉被云岚催着用早膳,吃着吃着忽然来了一句:“好像过节啊。”
周围人都不懂这话,只有卫孺清楚,顿时笑了起来。他其实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刚来到东宫这处处是规矩的地方,一来就赶上太傅回宫,再大胆也不由得有点紧张。听到言君玉这句话,两个少年在人群里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容皓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看了一眼萧景衍。
太子殿下神色不动,安然如山,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云岚却难得性子急起来,她从来再忙都不慌乱,一切井井有条,今天却有点乱了阵脚。言君玉换衣服时就听见她在催东宫的內侍更换书房的陈设,宫里一切都有时节,四时用具全都不同,连笔管都要换过。夏天用湘妃竹玳瑁,冬天就用紫绫裹着,里面还要衬棉,免得手冷。
但云岚什么时候也没这么失过分寸。言君玉平时换衣服都是她打理,这次只匆匆过来看了一眼,礼服都绣金线,重得很,漂亮的翎羽在锦缎礼服上展开来,少年穿着锦袍站在铜镜前,是高挑的一个剪影。在东宫一片紧张气氛中,显得有点失措。
临出门云岚又追出来,那时候太子车驾都准备出发了,她匆匆拎着裙子跑下来,连容皓也不问,直接跑到玉辂御辇旁边,轻声叫:“殿下。”
侍从打起帘来,太子也换了朱锦礼服,绣金云龙羽纹。言君玉也少见他穿红,但一点也浸染不了他气质,仍然是俊美的侧脸,晨光落在他鼻梁上,眉眼星辰一样,微凉而耀眼。他听着云岚低声问着他什么,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淡漠。
“你裁度就是。”他连声音也冷:“不必问我。”
言君玉本能地察觉到了他情绪,莫名地想去到御辇旁边,也不用握他的手,只和他说点什么都好。但仪仗都涌了过来,把他冲到队伍的前段。容皓难得骑马骑得这样端正,正仰头看着一杆金龙纛,见他过来,把手上的一杆小龙旗推来给他。
言君玉还没反应过来:“给我吗?”
“当然是你,东宫现在就你跟我了,你不举旗谁举?”
言君玉乖乖接过旗杆,虽然叫做小龙旗,但这仪仗其实一点不小,旗杆比枪杆还粗,举起来有丈余,早晨风大,吹得彩绣辉煌的金龙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敖霁的旗。
刚到东宫的时候,就是敖霁和羽燕然抢着举这杆旗的,那时候他还是费劲跟在队尾,看着他们骑着骏马一路飞驰,没想到自己也有举旗子的一天。
因为这缘故,他沉默了一路,连容皓逗他也没怎么搭理了。其实容皓今天也比平常收敛许多,尤其出了内宫后,连话也少了。只告诉言君玉:“叶太傅以前就是东宫太傅,所以要到宫门口迎接。太傅严格,你这两天收敛点。”
宫门处戒备森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太傅到来,这场景看起来十分严肃威仪,言君玉却偷偷盯着城墙上渐渐融化的霜,他关注点向来是有点怪的,容皓也不管他。言君玉看了半天,薄霜被照得亮晶晶的,他终于快忍不住想要在霜上按个手印,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转过头去。
东宫仪仗在阳光下如同一片鲜艳树林,所有人都在安静等待,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萧景衍在看他。
他坐过御辇,知道在里面也是可以看见外面的,垂珠车帘有狭窄的细缝,很窄,只能看见一个人。东宫的这次来了数百人,仪仗也如同密林一般,没人敢发出声音,连风声也听得见,所有人都按云岚教过自己的那样,垂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
但最该作为所有人表率的太子殿下,却在看他。
言君玉在马上扭了扭身子,竭力想当作根本没注意,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后背上还是渐渐热起来,也许是锦袍太热了的缘故。
其实萧景衍以前也经常看他,很多时候,言君玉自己偷偷看他,就被他一下子抓到了。萧景衍笑起来总是先勾起唇角,他连笑也是太子殿下该有的样子,端正得体,像转眼即逝的月光,不管言君玉会不会脸红。
但哪次都和这次都不一样。
言君玉也说不出差别,就是觉得有些不同。
也许他也想和自己说话,就像自己在出门时忽然想要到他身边一样,没有理由,就是想这样做。容皓还说言君玉要收敛一下,其实他早就开始收敛了。在家的时候,他如果想要爬树就会去爬树,想打仗就马上叫上卫孺开始打仗的,如果想见一个人,也是要连夜□□去见的。
他是到了东宫之后,才学会等待的。
他知道性子急不是好事,云岚所教的礼仪,每一样都是要慢,要等,真学会了也是很好看的,像萧景衍,言君玉常常看他写字也能看一下午,因为一切动作都好看,都优雅漂亮,连发现言君玉在看他然后笑着摸自己的头也好看,但言君玉很难做到。
就像读书一样,他天生不是这样的人,学也学不像的。言老夫人找的算命先生,说他是火命,言君玉那时候年纪小,听了个半懂不懂,觉得火是好东西。兵法上都说了,徐如林疾如火,不动如山。
但火焰也是有熄灭的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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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太子亲自迎接是尊师重道,有礼可循,叶太傅还是不敢托大,天一亮就到了宫门。言家虽然也是凌烟阁上的,但相对靠后。小时候也听言老夫人讲过叶家是凌烟阁上第一家,想象过江南王叶慎“走马踏春花,冠盖满京华”的风采。后来进了宫,见到太子妃,果然一一印证。
叶家人的七窍玲珑心,和他们的好相貌,都是为世人传颂的。叶太傅已是中年,仍然清癯俊秀,如同谪仙人一般,随从却不多,车驾也十分朴素。言君玉听见身边容皓淡淡笑道:“叶家还是这样爱哭穷。”
言君玉没想到他这样大胆,本来以为车驾里还有他认识的人,结果只来了一个叶太傅,太子政务繁忙,仍然恭敬迎回东宫,云岚带领宫人等在内门,她从来规行矩步,这次却有一个张望的眼神,言君玉当时还没明白为什么。
直到看到她眼底的失望。
都说他傻,其实有时候他也是很聪明的。
为什么要匆忙更换冬日时节的用具?为什么要临出门还追问太子?为什么她会失望,为什么连容皓在看到只有太傅下车时也有点惊讶。
因为他们等的人,并没有来。
第110章 学问到他那满纸乌龟爬一样的字
太傅一到,就考察起伴读的学问来。要是羽燕然还在这,也许可以挡一挡,但现在只剩容皓,言君玉就完全暴露了。
要是以前,云岚一定趁言君玉研墨时悄悄告诉他:“太傅不能查考储君,所以在你们伴读身上下功夫”,也许会给他一点提示也不一定。但今天她被这变故弄得心烦意乱,也就无暇顾及了。所以言君玉懵里懵懂,自己认认真真趴在桌上写,容皓那边倒是轻松,他虽然最近专心和赫连斗智谋,连书经也少看,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太傅考他“君子不器”,虽然和历年科考试题一样,是从四书中取人人都读过的题目,却要作出别出心裁的好文章。但对他来说还是太简单,一篇写下来,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写完看看言君玉,还在那画他的墨乌龟呢。
容皓把这篇文章一交,叶太傅看了,只淡淡道:“是好文章,只是写得太实了,不像注经,倒像是策论了。”
大周取士,有进士和明经两条途径,最近几科也出了不少好策论文章,像之前的《平戎策》,连太子都亲自评过。所谓策论,其实是对时事政治进行议论,向朝廷献策的文章,是最实用的。但叶太傅是传统读书人,学的又是儒,还是以四书五经为主,恐怕连预定的新科状元的《江南赋》,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诗词长赋,不能作为正业。
容皓以前就偏爱诗词风流,经书虽然也读得好,却不喜欢,当初叶太傅在时就被教训过了,所以倒也不觉得什么。他现在满心里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既把赖在京中不走的西戎人打发了,又不触怒庆熙帝,更能躲过段长福那些净卫耳目,让人无法发现是东宫的手笔。
所以文章一交,他就懒洋洋侍立在太子旁边,也忘了关注言君玉了,直到一支望鹤香烧完,一个穿着朱袍的身影捧着一卷文章乖乖蹭到太傅书案面前,他才想起来。
糟糕,叶太傅今天这阵势,小言那点三脚猫的学问,多半要坏事。
太傅虽然出于君臣之分,不便考察太子,只说是请太子观书,但太子讲究礼仪,也就太傅的题目作了两篇文章。太傅考容皓用论语,考言君玉的题目则是相对浅显的诗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已经是照顾他年纪小,满心以为王侯子弟,诗经都是从小背下来的。这首秦风无比浅显,讲的又是秦人忠于周王室,抗击猃狁的故事。言君玉只要通篇忠君颂圣,再追思一下周王室的仁德,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