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容皓一眼扫到言君玉纸上写的东西,差点一个趔趄。
这家伙最近天天跟他那个叫卫孺的小厮在那舞刀弄棒,恐怕早把太子手把手教给他的东西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了。太子殿下也算用心良苦,知道他看不进书,而且之前的夫子是翰林院来的,也知道言君玉的水平,只要言君玉胡乱写点交差就行了。所以太子写了几篇注经让他背了,只要考起来就从里面抄几句应付就行了。
谁知道言君玉这家伙,拿了叶太傅的题目,先是认真想了想,总算把原诗背了出来,还错了两句。抬头一看,香已经烧完大半了,一时也想不到别的,一看又是打仗的诗,干脆写了一堆兵法心得上去,什么“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还质疑士兵无衣是不是后勤出了问题。别说叶太傅,容皓看了个开头都觉得额侧青筋直跳。
叶太傅也算性格沉稳了,看到他那满纸乌龟爬一样的字,也只是愣了一愣,等到看下去,看到言君玉干巴巴地夸了两句诗经好,忽然笔锋一转,写起兵法来。顿时字也不用涂改了,写起来也不艰难了,还引用孙子兵法,大写什么“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墨乌龟满纸乱飞。
容皓站在旁边,看着太傅面色越来越沉,顿时心道不好。
言君玉虽然学问不好,态度还是端正的,认认真真写满三页,叶太傅耐着性子看了两页兵法,翻到第三页,一看上面俨然还质问起秦人的后勤,是不是出了贪污粮草的官员,顿时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容皓在旁边想使眼色让言君玉快认错,言君玉却已经在偷看太子写什么了。
叶太傅看到第三页,也不多说,只淡淡道:“手来。”
言君玉正盯着萧景衍写字,太子殿下的字是写得极好的,他也分不清什么颜筋柳骨,只觉得寻常人写这种字都过于中正,他的字却似乎还隐隐带着威仪,又有风骨,俊秀无比,连写字的姿态也十分好看。
所以他听到太傅这样说,只当是要把文章还给自己,乖乖伸出手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太傅拿起旁边的象牙戒尺,照着他的手掌,就用力抽了下来。
第111章 叶恒其实教还是教得了的
都说言君玉憨,他也确实是有点憨,明明天天跟卫孺演练枪法打得有来有回的,这下竟然全然没想到躲。象牙戒尺又厚又窄,打在手掌上一声脆响,听起来都觉得疼。言君玉疼得跳了一下,手掌上顿时红了一片,也不嚷,只是甩了甩手,惊讶地看着叶太傅。
事发突然,容皓也吓了一跳。连外面端茶进来的云岚也停住了,伺候的宫女也都噤若寒蝉。
但容皓第一时间看的还是太子。
太子殿下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容皓也当了十来年东宫伴读,这点直觉还是有的,本能地察觉了危险。
然而叶太傅却看不出太子殿下眼中神色一冷,还在那教训这不称职的“伴读”。容皓只能在心中感慨,叶恒远离权力中心太久,竟然连这点敏锐都没了。素来朝中官员不管清流还是自号“纯臣”的雍相爷,最基本的能力就是“体察上意”,至于选择奉迎上意还是直言进谏是另外一回事,但要是连上意都看不明白,那基本是被排除在权力的游戏之外了。严重一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言君玉挨了一下打倒是知道跳开了,叶太傅自恃身份,不能追打,沉着脸把言君玉的文章扔了回去。
“你这写的什么,一窍不通,回去把诗经抄上十遍,再来见我。”
言君玉脾气还是好的,挨了打也不生气,默默去捡自己的文章,澄心纸极轻,在空中飘悠悠不肯下地,有两张甚至飞到了太子书桌边。叶太傅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被这不学术的伴读气得御前失仪。皇家规矩,教皇子读书一般除了伴读无人伺候,连宫女也是侍立在一旁而已,是尊师重道的意思。但自己面前毕竟是一国储君,扔文章那一下确实太过轻狂了点。
然而太子反应也出乎他意料,竟然自己伸手接住了落下来的文章。他看书从来一目十行,垂着眼睛,扫了两眼,叶太傅这才明白过来,其实他对宫中传言也不是一无所知,也听说过言君玉这名字。但文人多半有股傲气,想起宫中传言,反而更加觉得自己刚才那一下打得对。
何况他是圣上亲自召进宫来,也许就是为了纠正东宫的荒唐行为。想到这里,不由得底气更足。
但他万万想不到太子根本没对刚才的事置评,而是淡淡道:“学生有一句书读不通,请问太傅。”
叶恒心下稍安,道:“殿下请讲,老臣虽见识浅薄,自当竭力为殿下解答。”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请问太傅这句话当做何解?”
子书是皇室子孙早早要学的,何况是太子殿下,当初不到十岁就请了许多大儒教学的。叶恒一边惊讶他问得如此浅显,一边解答道:“殿下怎么连这句都不懂了?孔圣人是说,如果以禁令和刑罚去约束百姓,百姓虽然知道躲避责罚,却不懂犯罪可耻。不如以道德教化……”
叶恒说到这,忽然怔了一下,然后停了下来。
他已经懂太子殿下是在问什么了。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入宫了,这一问难免让他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当“叶太傅”的时候。当时也是眼前这位殿下,年纪虽轻,才思敏捷,过目不忘,而且博览群书,诸子百家都有涉猎。又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以儒破法、又反过来以老庄来诘问儒家是常有的事,自己教他时很是吃了点苦头,又兼老叶相珠玉在前,常常让他感觉自己学问不精,有辱叶家门楣。
只是后来风云变幻,惊心动魄,再耀眼的锋芒也学会了收敛。他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东宫这锋芒毕露的一面了。现在又再见到,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感伤。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里苦笑起来。
“看来老臣才疏学浅,已经教不了殿下了。”叶太傅叹了一口气,感慨道。
学问倒是小事,这点文人酸气可真是要不得,容皓心道。他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太子殿下,又看了一眼还傻乎乎在旁边认真研究那篇让自己挨打的文章的言君玉。忍不住在心里笑着接话道:其实教还是教得了的,但前提是你不要一回来就打他的宝贝小言呀。
第112章 少年万中无一的少年郎
好在这场面并没有僵持多久,因为很快有清脆声音打破了安静。
叶玲珑像一阵风一样从书房外面卷了进来,一面还嚷道:“阿爹!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呀,我还准备去骑马呢!”
她穿的确实是骑装,窄袖胡服,穿着小马靴,腰上还缠着一卷鞭子。先象征性地朝太子殿下行了个礼,就扑到了叶太傅怀里,瞪了一眼一边的言君玉,就专心致意地朝着叶太傅撒起娇来。
叶太傅虽然讲话跟个老夫子一样,但面对小女儿还是很宠爱的,见叶玲珑滚到他怀里撒娇也只是皱皱眉头,教训道:“殿下还在呢,又不是小丫头了,一点规矩没有。”
“整天都是规矩规矩,烦死了。阿姐也说不能来见你,是规矩。”玲珑大为不满。叶太傅正色道:“这才是正理,殿下千金之躯,又是后宫女眷,微臣也不敢叩见……”那边玲珑已经追问起来:“我哥呢?他不是一起来了吗?怎么没见人?”
她找不见人,眼珠滴溜溜在太子殿下身上打了个转,又看了一眼言君玉,忽然不问了。又转回去说起别的事来,也就岔开了。太子殿下还有政务要处理,他们父女团聚,虽然叶太傅连连告罪,还想再继续考下去,但考试还是被强行结束了。言君玉松了一口气,溜出书房,正准备找点药来敷自己的手,那边萧景衍已经叫他:“小言过来。”
他乖乖过去,太子殿下正换衣服,午后阳光照得一室明亮,越发显得他身形无比漂亮,像一棵落落无尘的树。言君玉明明也学了骑射,还练了枪法,但总归不如他挺拔。
“你不是要去处理政务吗?”言君玉闷声闷气地问。
萧景衍笑了起来,他还是穿白好看,一件素色内袍就衬得肤色如玉,整个人像鹤一样。叫言君玉:“张嘴。”
言君玉刚抬起头,嘴里就被塞进一颗圆滚滚的东西,又甜又凉,原来是颗榔梅蜜饯,那边云岚已经带着宫女端上水盆药布来。萧景衍拉着言君玉在窗前睡榻边坐下来,垂着眼睛给他上药。言君玉小声嘟囔:“我又不是卫孺那种胆小鬼,上药还要吃糖的。”
萧景衍只是勾着唇角笑了起来,很少有人知道,他有着和明懿皇后一样好看的睫毛,不是叶玲珑那种女孩子的浓密漂亮,而是疏朗温柔的,配上山岚一样的瞳色,像落了月光一样,凑近的时候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但寻常人谁敢近看他?连敢抬起眼睛看他的人也少。多数时候都是恭恭敬敬跪着叫殿下,或者都是像叶太傅,就算有机会,也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样好的人是全然属于自己的,只有自己可以这样看他,伸手摸他的脸,他也只是温柔笑着,抬起眼睛看着自己。言君玉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幸运。
“怎么了?”萧景衍看见他神情,笑着亲他一口,道:“小言好呆。”
说起来有点没出息,但言君玉就是很喜欢他来做这些本来可以由别人做的事,给自己上药也好,教自己读书也好,或者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一个字也好。大概是因为这一刻他仿佛不是太子景衍,而是言君玉一个人的萧橒。他的时间贵逾千金,江山社稷都系于一身之上。但他就是愿意呆在这里,陪自己做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这心意也能说出来就好了,萧景衍一定会忍不住亲他的。但言君玉也许是脸皮太薄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太傅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我呀?”
“什么?”萧景衍竟然也有听不懂话的时候。
言君玉神色认真地告诉他:“太傅要是一直打我的手,我就没法练枪了。可以换别的地方打吗?”
“那小言希望打哪里?”
言君玉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大概在想打哪个地方不会影响他练枪法。他呆起来也是真的呆,简直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只觉得心都软了下来。
“你又亲我!”言君玉的思考被打断了,十分生气。
萧景衍笑了起来,道:“小言放心,以后太傅再也不会打你了。
“但我学问是不好啊,这样不合规矩。”
“我就是规矩。”萧景衍平静说道。
言君玉的脸红了,他不是傻子,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何况郦玉那家伙还天天跟他讲什么分桃断袖的故事,着重渲染男宠的悲惨结局。言下之意就是跟太子这样下去结果一定很坏,还不如跟他玩呢。
但萧景衍一笑,他就什么都忘了。
他说:“其实我不是因为偏心小言才说太傅不对的,是太傅本来就没说对。小言的文章写得很好,是太傅书读得不精。他和容皓一样,只是个读书人。”
言君玉被他大逆不道的话吓了一跳:“可是他是你的老师呀。”
“我只有一位老师。”萧景衍淡淡道。
“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人是可以有很多师长的。”
“那是儒家的说法,我是只有一位老师的。”
“是谁呀?”
太子只是笑而不答。言君玉只当他是不想回答,他还是不懂这些规矩,不知道在为尊长避名讳之上,还有一种最尊敬的方式是提也不能随便提起的。但他也知道萧景衍眼中神色是有追思的,知道他那位老师一定已经不在了。
“我的文章真的好吗?”言君玉忍不住问道。
“真的。小言的文章非常好,如果真有秦人的话,一定希望小言是他们的主帅,而不是太傅这样纸上谈兵的。”萧景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告诉他:“因为只有小言才能让他们活下来。”
用尽所有言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间眼睛内绽放的光彩。少年墨黑的瞳仁像是一瞬间被点亮了,像星辰或者火焰,总归是燃烧的东西,明亮得让人心惊。
他就知道,郦玉说的不对。他们不是什么分桃断袖的故事,不是什么色衰爱弛。也不是因为萧景衍是无所不知的太子殿下,所以能看穿他,把他“玩弄于股掌中”。而是因为萧景衍本来就懂得他,太傅打自己,他生气,不只是因为心疼或者觉得自己呆得可爱,而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像自己也知道他一定很想念他的老师一样。这是他的萧橒,和容皓,和郦玉,和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言君玉忍不住坐得更近了,用没受伤的手撑着睡榻靠近萧景衍,认真看着他眼睛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什么秘密?”如果容皓他们看见,也一定要笑言君玉幼稚的,也只有萧景衍了,真就这样认真侧过来听。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言君玉说出来的,也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玩打仗游戏都能赢吗?是我爹告诉我的秘诀。”
叶玲珑朝他做鬼脸有什么了不起,他言君玉也有爹,还是很厉害的英雄呢。
“我爹说了,只要把每次游戏里的五千精兵,都当成活生生的人,想着他们也有父母家人等着他们回去,就一定能赢。”
言君玉说完,带着点期待又有点紧张地等着萧景衍的反应,其实他早就发现了,世上很多道理说出来并没有多了不起,难的是十年如一日,每次都要做到。要用等待父亲从边疆回来的心情,来打每一场仗,才能成为最厉害的将领。不能偷懒不能厌烦,更不要把这当成个游戏,一次也不行。所以他轻易不说,免得别人笑他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