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景衍没有让他失望,他只是顿了一下,眼中有瞬间的震撼。然后他说:“如果我大周所有的将领都像小言这样想的话,边疆将会固若金汤,也再也不用担心什么西戎人了。”
“真的吗?”言君玉不敢置信地问。
太子笑着点头。他的肯定像是再度点燃了什么东西,因为言君玉的眼睛亮得像星星。他们都以为他说的少年是年纪,不是的,他说的从来都是眼睛里有这样的火焰的人。少年会长大,火焰却永远不会熄灭。他的小言就是这样谁也吹不灭的火焰,万中无一的少年郎。
第113章 故事但就是忍不住
因为这场对话,言君玉一下午都轻飘飘的,连圣上赐宴都没明白过来,只觉得传旨太监有点眼熟,等转过脸来一看,果然是那个和他很不对付的朱雀。郦玉说,他现在是圣上面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别说他那个胖师兄黄景了,就是他干爹段长福都要让他三分。不过他在朝野的名声可是烂到不行,尤其是上次鞭打太学生的事出来之后,外面入京赶考的世子都把他骂得花样百出,连祖上三代都被牵连了,尤其新科状元郎的热门人选、郦道永的弟子,那个写了《长安赋》的沐凤驹,更是以一句“良吏胆寒百姓哭,江南从此耻姓吴”大出风头。连言君玉都是听了这句诗才知道朱雀本名是姓吴,祖籍也是江南。
但在宫中,朱雀还是一等一的红人,圣上卧病,赐宴东宫,能担当传旨太监的当然是心腹,叶太傅也确实有点太循规蹈矩了,一道口谕,他也跪得五体投地的,反而是叶玲珑不太买账。
言君玉傻乎乎在旁边看热闹,容皓在他头上摸了一下,道:“还看呢?还不跟我去用晚膳。”
晚膳还是很丰盛的,云岚亲自过来看的菜,就他们两人一起吃,言君玉吃着吃着忽然明白过来:“哦,是家宴呀!”
容皓被他气笑了:“你才知道呢。圣上和叶太傅是儿女亲家,刚才圣旨不是说了吗?等会太子妃也要过来呢。对了,你听过那传言没,玄镜先生当初摸骨的时候,就说叶家有一百年麒麟运呢,算算也到日子了。”
这传言京中王侯子弟谁没听过,都是从小听奶娘讲故事一定讲到的。就算不是王侯,寻常百姓,也早从茶馆酒肆里的说书先生说的传奇故事里听过了。容皓故意说这故事,也有转移言君玉的注意力的意思,东宫谁不知道言君玉最喜欢演义故事了。玄镜先生恰恰是最精彩的一段,话说当初□□皇帝带着叶慎陈三金等人起义时,屡遭大难,为了破赵王孙的白虎断头阵,三人去太平山请玄镜先生下山,前面种种磨难自不必说,等见到天下闻名的玄镜先生,原来是个瞎眼老头,干瘦如柴,瘫了大半。他非要给三人摸骨,才传破阵方法,先摸的是叶慎,说他有一百年麒麟运。再摸陈三金,先生便沉吟不语,只说让他下山后一个月内不可造杀孽。最后摸的是□□皇帝,玄镜先生大惊,在病榻上慌忙下拜,说他天地人三骨都应了九九之数,是潜龙在渊,迟早要成为天下之主。
言君玉从小听这故事长大,顿时来了兴趣:“那你再给我讲一遍陈三金下山的故事呗。”
容皓被他逗笑了。
“你当我说书的,谁有空跟你说这个。什么麒麟运不过是说笑而已,等见了叶家人,你可千万别拿这个来说笑。”
他连吃饭也匆匆忙忙的,说了不到两句话,只见聂彪匆匆进来,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拿出一个小纸卷,似乎是绑在信鸽腿上的那种。他眉头一皱,说了句“跟殿下说我晚上不回来了”,就匆匆带上侍从出去了,让言君玉想套话都没机会。
只剩言君玉一个人在这吃饭,云岚也在忙圣上赐宴的事,东宫虽然常在思鸿堂坐卧,但宴会都是在前面的明泰殿。灯火通明,只看见传宴的宫女太监提着灯笼,如同一条明亮河流,川流不息,把圣上赐的山珍海味都用金漆食盒搬入明泰殿,连段长福也在前面伺候。
不知道萧景衍在干什么呢?
其实言君玉也能想见他的样子,不是在换衣服,就是在席上正襟危坐。宫中这样的规矩太多了,繁琐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尤其是宴席,光是礼服就要换几套,离席几次,有时候一次大宴群臣下来,一天时间就这样没了。比如上次五胡使节进宫那天,从寅时就得起床准备,一直到深夜才结束。算起来一天什么都没干,就是吃饭换衣服而已。说出来容皓一定要笑他“小言这话真是好气又好笑”,但言君玉是真这样觉得的。
萧景衍是自幼作为储君培养的,这套礼仪他早已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言君玉在宴席间隙偷偷看他,他总是一副平静而威仪的样子,无喜也无怒,像当惯了庙宇中的神像,不会觉得厌烦或难以忍受。
但言君玉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就像那天太子妃说□□皇帝晚年被困在宫廷中,如同龙困浅滩。就连京中小儿都知道,□□皇帝的踏雪胭脂马,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神骏,然而宫中却连一块能让这匹马尽情跑上半刻钟的空地都没有。传奇故事中那个曾经振臂一呼、在乱世中东征西战,走遍大好河山的大英雄大豪杰,晚年却要日复一日地忍受这样繁琐的宫廷礼节,想想都知道是很痛苦的事。这可能也是他晚年为什么越来越残忍,刻薄寡恩,杀了许多功臣的原因。
萧橒一定也是这样。容皓夸人是胸中有丘壑,而太子殿下是胸中有着江山的人,那些被浪费在繁琐礼节中的时间,原本可以去做很多厉害的事。言君玉见过他处理政务的样子,也见过他运筹帷幄摆布朝中各方势力的样子,就算这些都不做,能坐在思鸿堂,写两笔字,看外面柳絮飞舞,也是很好的时光。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会感同身受。郦玉也说了,他爹的药极苦,所以他师父每次熬药都要自己尝一尝,如果连名满天下的郦解元都这样做的话,那自己总是想着萧橒也不能算没出息吧。
如果自己能带他走就好了。哪怕只是一下午也好,早上在宫门口,队伍停下来的时候自己还很惊讶,因为以为至少要去宫门外迎接。容皓说,天子不出宫门,就像夜空中的紫微星不能动摇一样。除去四季狩猎祭祀之外,储君自然也不能轻易出宫门,□□皇帝当年三下江南,劳民伤财,至今还被史官诟病呢。
言君玉知道这只是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就是忍不住。
他本来还想趴在宫墙上再看一会儿的,但卫孺学的夜猫子已经叫了起来,他只能从墙上滑下来。卫孺还问:“少爷你在想什么呀?”
“我想□□皇帝的故事呢。”言君玉心不在焉地道。
“哪一段,斩断青龙口还是闯氓山呀?”卫孺也是常年听书的:“不过我还是喜欢陈三金。”
“陈三金见玄镜先生你听过吗?”言君玉也来了兴趣。
“听过呀,我都听了几百遍了。背都背得出来了:陈三金是天煞星下凡,玄镜先生让陈三金一个月不能杀生,陈三金忍不住,叶慎就把他的两把斧头收起来了,等满了一个月才还给他。一个月之后他们在龙虎山,山下响起鸡鸣声,说明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叶慎就把斧头还给陈三金了。刚好旁边有条大蛇,陈三金手痒难耐,上去就把大蛇劈成两段。谁知道原来龙虎山有种桃花雀,最爱学别的鸟叫,那鸡叫声就是它学的,其实离天亮还有足足一个时辰呢。也有说是被他杀的狐妖故意化作公鸡来骗他的,反正陈三金就破了杀戒。我们大周立国之后,他被封楚王,楚地是他和□□皇帝的家乡。他以为玄镜先生算错了,还说“玄镜先生百卦不空,就漏了我陈三金”,谁知道说了这话不到一年,就因为被人污蔑谋反,被□□皇帝腰斩了。玄镜先生的一百卦也全部应验了。”
“我怎么记得是把蛇斩成五段,所以车裂了呢。”
“胡说,明明是两段!”
“是五段!”
两人争执不休,最终达成共识——打一架,谁赢了就是谁说的几段。
第114章 麒麟手把书经教小王
太子妃离开宴席的时候,其实并不算晚。
很少人知道,东宫在十来年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大半个前宫都是后来建成的,只有凌波湖和思鸿堂是以前就有的,还有明泰殿东边的高楼,现在只能叫小楼了,因为宫殿巍峨,飞檐已经挡住了半个楼身,但登上楼顶,仍然能从阑干处看到凌波湖边的垂柳和天边明月。
叶璇玑上楼的时候就应该猜到的,因为有几个內侍恭敬守在楼下,然而她最近是有点心不在焉的,直到看见阑干边的背影才停下。
太子殿下正在楼上。
他像是站在阑干边赏月,又像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从楼上俯瞰东宫是什么样子。听见她来,才缓缓转过身,但其实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是谁,这个时间,也只有他们俩会来登这座楼。
叶璇玑向来高傲,凌烟阁上第一的名臣,高门贵女,看似温婉外表下藏的都是和她祖先叶慎一样的傲慢。萧景衍之前在思鸿堂那些话足够她记恨许多年了,不然也不会停在楼梯口。夜风很凉,两人都没说话。
“殿下今晚还想教我叶家祖训吗?”她淡淡开口。
萧景衍笑了。
他说:“叶家祖训,已经与我无关了。”
叶璇玑不是不惊讶的,但她也绝不愿意表露出来,只是淡漠地抿着唇。她不是玲珑,她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他是江山的未来,也即将成为天下的主人,人间万姓,都不过是他的子民,百姓一言以概之。如果有例外的话,以后也不会是姓叶的人了。
“哦?那个人还没有来京城,你就已经放下了?”叶璇玑淡淡道。
叶家人记仇向来是一绝,当年叶慎宁愿死在外面都不回京请罪,也算是开了叶家硬脾气的先河。之所以还能在传奇故事中保留一个温润如春风的形象,多半要归功于他们的硬脾气是绵里藏针,连讽刺也要会听的人才能听得懂。就像现在,她的意思其实是,是因为那个人没有来京城,你才放下的吧?
也许是因为这栋小楼的缘故,太子殿下并未生气,而是同样淡淡回道:“或许我该跟你一样,去猎场骑骑马。”
他这话一说,叶璇玑的眼睛里有瞬间的锋芒,简直是带着杀气的。怪不得云岚一直想要与她合作,几乎是有点崇拜她的,她有时候像以前南诏国进贡的花豹,大多时候都温柔如猫,只是没露出猎手的那一面。云岚正是舍不得这一面,东宫虽然也人才济济,多是正路人才,连容皓破戒之后都仍显得过于仁慈,放着她这样的权术不用,太过可惜。
某种意义上,她和萧景衍其实是有像的地方的。所以她也很清楚,他们这类人,喜欢一个人,放弃一个人,是不以外界为转移的。她那句回不回京城的话,其实是诛心之言。大概早在很久之前,萧景衍就已经放下了。
她见过言君玉,偌大皇宫,伴读以百计数,只有他是和敖霁最亲密的人,这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也许是因为这缘故,两人一时都休战了,这在他们是难得的安静时间,夜风极凉,吹得楼下树影摇晃不已,明泰殿灯火通明,远远传来丝竹之声,还有诗词唱和声。圣上指定许多老臣做陪客,就是要场面热闹好看,叶恒自然不会觉得逾规。
“他们在作诗?”
“圣上赐了投壶杯盏,自然是要作诗的。”叶璇玑道,她对于她父亲显然是了解的,既然是圣上鼓励,就算不想作诗也要作出一个唱和诗集出来。她离席自然也是因为懒得再看下去。
夜色中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卷过楼上的帘幕,楼下传菜宫女传来惊呼声,两人穿的都是尊贵的翟青礼服,风一吹也觉得遍体生凉。
“天子龙楼赐春宴,芙蓉团殿试冠裳。”萧景衍忽然道。
叶璇玑不说话,但她记得这首诗,轻声接道:“水风凉好向西坐,手把书经教小王。”
不是什么好诗,但念完两个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了。最近京中士子们闹得沸沸扬扬,诗词唱和,时而有惊艳的作品,叶璇玑也看过的。其实现在文人都太窄视了,把诗词当成最大的才华,其实诗词是末技,不过图一个辞藻新巧罢了。老叶相就不精于诗词,不妨碍他为大周带来三十年太平盛世。
世人多把叶相传成个暮气沉沉的老学究。其实他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最爱讲笑话,萧家人一代代被皇位锁在这宫里,早忘了怎么说笑了,是他把笑声带回大周宫廷里的。听他那首诗就知道,写出来肯定要被御史参的,带着四分得意,六分闲适,十分的对皇家不尊敬。
而萧景衍就是他教过的“小王”。
叶璇玑也是他最疼爱的孙女,从叶慎之后,叶家一蹶不振,在他手上才达到中兴,圣上今天传的旨意里,称叶太傅是“儿女亲家”,叶太傅就匍匐谢恩。他在的时候,这个词是“通家之好”,以至于叶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都是在宫廷中长大的。老叶相教法,教道,也教儒,春日晴好时,也带着他们在宫中踏青,萧景衍小时候比现在还傲慢些,贵气有余,但一点不从容,是大周宫廷里嫡长子该有的样子。老叶相就带着他们登楼,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告诉他们儒家不止有现在那些苦兮兮的道学家,君子也不是现在这样拧巴的样子,是可以佩剑饮酒,骑射皆精的。
他样样都好,就是去世得太早,可能先帝也爱听笑话,所以把他叫走了。如果他在,叶家何至于此,朝局又何至于此?每年冬天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想起他。而这座宫廷里,最思念他的,应该也就是此刻站在这楼上的两个人了。因为这缘故,他们达成了短暂的和平,连云岚端茶上来,看见这场面都是惊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