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君玉趴在洛衡的院子外的大榆树上,正在反省自己。忽然屁股上被人戳了两下,低头一看,郦玉拿着根竹竿,在树下看着自己,神色还是冷冷的。
“你趴在我家树上干嘛?”
严格说来,这里是皇宫,虽然只是永巷一个破败的小院子,但也没有称为自己家的道理。不过郦玉的性格很有点土霸王的习气,不然也不会和言君玉玩到一起了。
言君玉被抓个正着也不心虚,坦荡答道:“我在看你爹呀。”
“看你的头。”郦玉骂了他一句,把竹竿一扔,像是要回去院子里,到门口又转回头来,没点好气地道:“要看不会下来看?整天爬树,你是只猴吗!”
言君玉就这样跟着郦玉进了院子。进来看跟在树上看又不一样,这院子虽然破旧,但也收拾得挺干净的,不知道谁在墙角种了许多竹子,还用破陶罐种了兰草,言君玉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挺雅致的。
“我爹在睡午觉呢,他最近在看盐铁税的账簿,那东西可伤眼睛了。”郦玉一进院子声音就低下来了,小声警告言君玉:“你可别出去乱说。”
“知道。”
言君玉也机灵,知道洛衡身份是教坊司的罪人,按大周律法,是不能读书识字的,更别说去考试应举了。入的也是奴籍,只不过是官奴,不准赎身,打死了也罪减三等的。洛衡识字的事传出去,光是他写过字的纸就可以判他的罪了。
郦玉把他安置在廊下的小火炉边上,把自己平常煎药的小竹凳给他坐,还端了茶来,像招待客人一样,十分能干。他眼尖得很,问言君玉:“你怀里揣的什么?”
言君玉这才想起来,拿出来给他看,原来是早膳时藏的点心,准备带给郦玉吃的。芙蓉糕豌豆黄之类,都精美得很,不过被他揣着在树上趴了半天,已经碎成一团了。他打开纸包一看,懊恼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让你爬树,看你衣服刮的,这可都是缂丝织锦的,真是不爱惜东西。”郦玉教训归教训,还是把纸包抢走了。又进去拿了针线出来,帮言君玉把袖子上刮破的地方补好,一边补还一边告诉他:“还好遇上我,我看见我师兄补过戏服。不然等会被我姐姐发现,不说你才怪。”
郦玉一边给他补衣服一边数落他,言君玉脾气好,任由他说也不生气,还觉得这场景莫名地有点熟悉,具体像什么呢,他也想不起来……
“发什么愣呢?”郦玉推了他一下。
“我想我奶奶了。我想回家看看……”
“你们伴读不是年下就放假了吗?急什么。你也是没出息,进宫才多久,就这么想家。”
但这又跟出息没什么关系,再有出息,也会想家呀。言君玉在心里默默反驳道,不过他还记得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问郦玉:“你师父呢?怎么他不住在这里啊。”
说起郦道永,其实他的身份是很尴尬的,毕竟之前的忤逆案还僵持着,郦道永现在是个黑户,抓不得放不得,只能暂时先安置在宫中等待发落。但言君玉记得之前郦道永是和洛衡住在一起的,怎么现在不见他人呢。
他这么一问,郦玉的神色也僵了一僵,但还是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问也不说。不过我爹今天换了新药方,你等着吧,等熬药的时候我师父一定就过来了。”
不过言君玉没能等到熬药的时候,因为屋子里很快传来洛衡的声音:“郦玉,你跟谁在说话?”
“是言君玉,他来找我玩……”
他这么一说,言君玉更不好说是为洛衡过来的了,不过洛衡这人确实是跟容皓说的一样聪明,很快道:“外面风大,请言大人进来喝茶吧。”
言君玉一进来才知道为什么郦玉要在外面熬药,因为屋子里窗户关得紧紧的,帘子也下了,暖和倒是暖和的,陈设也非常简单干净。要是别人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但言君玉从小听着自己祖母讲的故事长大,言老夫人也是将门虎女,说有些老将,晚年身上旧伤太多,每逢刮风下雨就骨头缝里生疼,还有虚弱到要避光避风的,只要吹到一点风,就会钻心地疼。言君玉过年时就跟着她去见过一位这样的老将军,据说是中了十多支连珠□□的,人是救回来了,但从此骨瘦如柴,连弓也拉不开了。他的屋子就是这样的,避光避风,不能开窗。
但洛衡非常年轻,怎么会落下这么严重的旧伤呢?
言君玉正想着这问题,那边郦玉已经点了灯过来,还倒了茶,洛衡从病榻上坐起来,他本来是十分清俊的长相,瘦得脱了相,不知道为什么,言君玉总感觉他有一种要乘风而去的感觉,像是春日的风筝,被风缠着往天上飞,下一刻就要脱手而去了。或者古书里写的羽化的仙人,褪去这一身皮囊,化成蝴蝶,翩翩然就飞远了。
怪不得郦玉在他面前这么乖,他一定也很害怕,端茶的时候只是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出去玩吧,让我和言大人说会话。”洛衡轻声道。
郦玉下去时,言君玉还在认真说:“你叫我言君玉就好了,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小言也可以的。”
洛衡淡淡道:“我只是个在教坊司唱戏的,怎么敢这样称呼言大人呢?”
如果换了个人在这里,不管是云岚还是容皓,只要是昨晚在场的,一定会为他这句话心惊。云岚向来以东宫的消息严密而自傲,号称内言不出外言不进,听到洛衡复述昨晚言君玉说的这句话,一定会把昨晚当值的太监宫女查个干净。
可惜言君玉压根没听懂。
“唱戏的也没什么呀,郦玉也唱戏,但他是我的好朋友,也叫我言君玉啊。”他十分坦荡地答道:“而且郦解元写的戏多好啊,容皓都说戏里有好文章呢。”
微弱灯光中,洛衡眼中神色有瞬间的震撼,都说读书有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到最后见山还是山,原来识人也是。他视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为大侮辱,原来他才是见山不是山。这少年根本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他完全不避讳教坊司唱戏这件事,因为他压根就没把这事当成什么大事,也不会因此看低自己分毫。
怪不得东宫那一位,会为了他星夜驰回五十里。不是他看低了自己,是自己看低了他。这世上有许多种玉,有的光华外露,有的却像一块普通石头,越是处境艰难,越彰显他的坚不可摧,耀眼光华。只是世间愚人太多,看不出他的特别。
所以洛衡也就从善如流,道:“那我就叫你小言吧。”
言君玉顿时笑了,眼睛弯起来,他可不是客套,毕竟还是听过郦道永的教诲的,洛衡这么一叫,他就觉得两人亲近了不少,在茶案上往前一靠,认真道:“这样才好嘛。我跟你说,我以前有个叔爷爷也跟你一样,身体不好,不能见光见风,等我放假去问了他的偏方来,给你治病……”
他满心要弄明白为什么洛衡不肯为东宫效力,正想着该怎么提起话头呢,那边洛衡已经主动开口了:“小言刚刚是在问郦玉,为什么青渝没有住在这里对吗?”
言君玉整天听他们说郦道永,也知道青渝是郦道永的字,据谌文说是因为郦道永的祖上来自青州和渝州两个地方,但容皓说,哪里是因为这个,他们家人给他取字时取的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意思,是对他有大期望的。所以后来郦道永和洛衡在一起,又不肯娶亲,家里才会那么失望,要告他忤逆。
但称呼表字是文人同窗之间才做的,洛衡和郦道永关系如此亲密,他为什么还叫郦道永的字呢?难道是吵架了?
言君玉想不通这问题,只得不好意思地点头。
洛衡笑了。
“因为我们在斗气。”他平静告诉言君玉:“不过我们斗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在六年前就开始了。小言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言君玉是想知道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好的预感。像是明知道布下面盖着的是危险的东西,但又忍不住要揭开。
好在他向来是很勇敢的。
“想。”
洛衡说了一声“好”,然后从书案下拿出一个小纸卷来,看得出是已经有些年岁了,微微有点泛黄。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字体非常好看,和叶椋羽的也不分上下,而且更多了一股硬气,像是看得出写字人的傲骨铮铮。上面写的是“揽茞”两个字。
“这个字……”言君玉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不太认得。”
“没事,我教给你就知道了。”洛衡淡淡道:“这是六年前青渝传给我的字。六年前,他回江南退婚,被他父亲告了忤逆。正遇上圣上大怒,小言知道圣上是为什么大怒吗?”
那漆黑的帘幕被一点点揭开,露出帘幕后恐怖的巨大怪物,几乎可以闻见尘封的气味,带着冰雪的冷冽。言君玉只是倔强地站着,不肯挪动一步。
“不知道。”
“因为东宫太子与伴读叶椋羽两心相许,两人到了十六岁也不肯议亲,被叶太傅告到御前,当时老叶相已经故去,没有人能缓和局势。东宫少年心性,忤逆君上,圣上不能处罚他,就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了青渝身上。那时候青渝的宗族父老已经愿意出面为他作证,江南士族都要上书保他,是我写了一个纸条给他……”
“你写了什么?”
“躔孛,出自易经,是指星辰相撞。青渝看了,知道了,就再也没有申辩过,接受了这结果。”
什么结果呢?自然是一世与功名无缘,名满天下的郦解元,教过几个月的弟子都能考状元,他却困在京城的花街里写着被世人视为下九流的戏词。
“这纸条是他写给我的,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出自离骚,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他是告诉我,他不后悔。”
这样惨烈的结局,仍然不后悔,言君玉只觉得心中有苦涩渐渐弥漫上来,像喝了药的味道还停留在舌头上一样。是该计较叶椋羽的,十六岁的萧橒,少年意气,为了他忤逆君上,闹得这样不可收拾,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想计较了。
人的心里,总该有点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的,就像洛衡,明明这样高傲,却为了保住东宫,主动去找郦道永,因为他知道太子身上关乎着天下的未来。像容皓,虽然累得不成人形仍然苦苦做他的谋主,还有羽燕然,还有敖霁……
自己总说他是自己萧橒,其实他也是萧景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宸明太子。这么多人,为了他付出全部的未来,只为了他继续做太子。为了那个云岚口中说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未来。那不是一家一姓的幸福,而是再也不会有洛衡这样的人却挣扎在教坊司,连一个字也不能写。是郦道永这样天下皆知的才华再也不会被埋没,是边疆不会再有战乱,羽燕然,敖霁,他们都能回家,像自己一样,跟家人团圆……
言君玉只觉得心中热血翻涌,并不知道原因,只觉得像自己成了高高飞起的风筝,从云端俯视下来。一切狭窄的爱恨都变得那么渺小。自己当年问阿爹,为什么要去打仗,他带自己爬到树上,万家灯火在夜色中如此安静,还能听见远处孩童追逐的笑声,他说这就是答案。
容皓一直说胸怀天下,言君玉一直不懂,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个叫洛衡的人,真的是容皓说的,能担当东宫谋主的人,虽然他被困在这一方病榻上,如同他的灵魂被困在这个叫做洛衡的,属于教坊司的皮囊里。但他的灵魂就像风筝,不,比风筝还要高,他的心里,是藏着整个天下的。
第118章 斗气看似是回答了言君玉斗气的问题……
门帘被风吹动,洛衡顿时咳了起来,苍白脸涨红了,言君玉手忙脚乱地端茶给他喝,他却道:“不碍事的”。渐渐自己平静下来。
言君玉本来不想让他再劳累下去,但洛衡却似乎在等他询问的样子,于是他又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洛衡想了想,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就开始斗气了。”
言君玉没想到话锋会这样一转,顿时懵了:“诶,为什么开始斗气了。”
“当然是因为郦解元太聪明了,我哪里见过这种呆头鹅?除了斗气,别无他法。”洛衡嘲讽道,见言君玉满头雾水,不由得心念一动,像是明白了什么,问道:“小言还不懂吧。”
“懂什么?”言君玉一脸懵懂。
“世人轻视教坊司的人,不只是歌妓,还有男伶人。一样会沦为达官贵人的玩物,所以都看不起唱戏的,以为是贱业……”他看似文雅,其实说话也十分直接。言君玉想到当初遇到郦玉时他被人纠缠,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这样啊……”言君玉想问,又不敢问,鹌鹑一样在那嘀咕。洛衡看得好笑,直接道:“放心,我只是个琴师而已,没什么麻烦,倒是类似的事见了不少。”
言君玉心下稍安,又问道:“那斗气的事?”
“是郦解元自作自受。他被剥夺功名之后,我主动去找他,那时候也是春三月,桃花开了满树。我带着琴去的,他当年轻浮得很,遇到我第二天,就敢弹凤求凰,被我一顿好骂。我可比他雅得多,弹的是古曲凤栖梧,也算直白了,满心以为这呆头鹅该懂了,结果他反而闭门不出,还让仆人把我送回去了。”
“诶,为什么?”言君玉也张口结舌。不过他机灵,想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过来:“哦,他是觉得你是因为太子的事来报答他的,不想趁人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