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帮着郦玉找砚台笔墨,郦玉在琴案上把墨研开,没开封的墨上面仍然有金漆龙纹,郦玉握着墨锭的手微微发抖,显然知道利害。教坊司的罪人,笔墨一旦流传出去,谁都可以凭这个来定他的罪,相当于把命交给别人,言君玉也忍不住问:“你真要写字啊。”
洛衡笑道:“琴都弹了,字还不敢写吗?”
这是言君玉第一次见他的字,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当初写“躔孛”给郦道永时,就做好了笔墨被流传出去的准备了,那甚至可能是他的字第一次流传到人前。说起来也巧,两次写字,两次都是为了东宫。
现在看来,他说的诗词字画无一精通应该不准确,因为他的字确实非常好,如果说叶椋羽的是林下之风,他的就是金戈铁马,极痩极美,却藏着凛然杀气。
他仍然裁了个小纸卷,写了三个字给郦玉递出去,十分浅显易懂:乞骸骨。
言君玉知道,乞骸骨是说朝中臣子年岁已高,向圣上请求退职,回乡终老。但这又跟伐檀什么关系呢?
他眼巴巴看着郦玉把纸卷递了出去,洛衡虽然神色淡定,但这事也算是天下读书人追求的巅峰,东宫礼贤下士请来当谋主,所谓丹殿执笔辅君王也不过如此,即使是他,也不免心潮难平,神色里既有雄心,也有决绝。再转头看见言君玉这呆样,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言看什么呢?”他逗言君玉:“难道是也想要个小纸卷?”
“为什么你要用小纸卷呢?”
“省钱呀。”洛衡逗他:“我在教坊司可没这么好的澄心纸用,都是零碎纸片,轻易不写字,写了也要烧掉,当然是小纸卷最划算。”
言君玉本来是想问乞骸骨的意思的,见他这样说,不由得勾起他自己小时候的回忆,又问:“那你是怎么学会认字的?”
“一个瞎眼的老琴师教会我的。”洛衡道。
瞎眼的人怎么可能教认字呢?言君玉满头雾水,还要再问,那边郦玉已经回来了,道:“太子殿下说,请先生弹第二曲。”
洛衡于是停下话头,展开琴案上一本书,上面的字奇奇怪怪,像是胡拼乱凑成的,言君玉一个也不认得。不过洛衡却照着弹了一支新曲子,还不忘告诉言君玉:“这是《别苏武》。”
“苏武牧羊那个苏武吗?”言君玉问。
自从郦道永那出昭君出塞后,不仅京中士子,连宫中皇子侍读也把汉史翻来覆去各种看,折腾出不少影射。还有个戏班也弄了一出苏武牧羊,讲的是汉朝苏武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结果被扣在匈奴,不管威逼利诱都不肯投降,十九年不肯屈服,最后获释回汉的故事。言君玉看了,虽然敬佩,但也觉得憋屈,用卫孺的话说,叫:“换了是我,还放什么羊,半夜爬去把匈奴的羊全烧了是正经事,反正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是,但这支曲子是讲李陵赠别苏武的故事。”
“是那个投降匈奴的李陵吗?”
“对啊,汉武帝素来多疑,反复无常,李陵寡不敌众,又无救援,兵败被俘。他先是让满朝文武讨伐李陵,把不肯跟着骂的司马迁施以腐刑,一年后又后悔,派人去接应李陵,然后又听信讹传,说李陵为匈奴练兵,诛他三族。也算是个精彩故事了。”洛衡笑着道。
言君玉听了,像是要说话,但又忍住了。他不是傻子,知道洛衡是在影射谁,事实上,就连容皓,被形势逼急了时,也私下嘟囔过:“没见过这么多疑的,亲生儿子也防贼一样。”言君玉机灵,知道是在说当今圣上,听了就放在心里,倒是云岚听了愀然变色,再三警告他。
其实说到这件事,太子殿下确实是没有可以指摘的,不管朝堂上如何暗流汹涌,明面上总归是事君至孝,连御史也挑不出错来。更显得庆德帝心思阴沉多疑,连有些中立的臣子也渐渐动摇。
果然,这一首弹完,外面正厅便不言语。洛衡只是微微一笑,又翻开第三本。
“这一首,叫做《渔樵》,以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实际讲的是君臣相得。”洛衡弹完,从一边拈起一个小纸卷,展开来写了三个字,交给言君玉:“去吧,把这个交给殿下。”
他的手非常凉,微微发抖,言君玉知道是为什么,他有时候练枪练得太累了,也会有这种脱力的颤抖。洛衡的脸色非常差,他本来因为身体的缘故,似乎老得比别人要快。说老并不贴切,更像是耗尽心力的凋零。尤其这样近看的时候,皮肤有种苍白单薄的质地,像蒙在灯架子上的白绸,脆弱得似乎只要一点灯火,就会烧出一个大洞。
言君玉不敢再看,接过纸卷,匆匆走出内室,身后的洛衡正在剧烈地咳嗽,他转过那截小回廊,看见郦道永坐在廊下,看着漫天飞雪在煎药,洛衡的药极苦,黑得像墨。言君玉见过他喝药的样子,他整个人虚弱至极,没有一点血色,喝过药之后,唇都是黑色的。
那瓶梅花还在那里,鲜艳得像人的心头血,那些读书人太会写诗了,动辄引用呕心沥血的典故,韩愈说“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言君玉读到的时候都觉得痛。为了什么呢?为了那句“小王请教”吗?还是云岚说的天下太平?
他知道那纸卷上写的是哪三个字,是“沐凤驹”。
那是郦道永的弟子,言君玉早早从容皓那里知道,任何人牵扯进朝堂的暗流中,都是非死即伤。郦道永是因为这个在斗气吗?还是单纯不希望洛衡为了这点所谓的知遇之恩,熬死在东宫呢?这局势太乱了,如同层层乱麻,绞得人透不过气来。如果能什么都跟练枪一样简单就好了,只要有着所向披靡的决心,万千烦恼丝也能凌空斩断。
他想不到答案,只是把纸卷交给了萧景衍。洛衡前两首曲子一定非常妙,不然云岚不会也忍不住过来看,然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容皓也笑了,不过带着点苦涩。
“看来今晚又要闯宫门了。”他这样道,第一个转身离去,那边太子殿下也要回思鸿堂用晚膳了,这方小院落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光彩,像被采完了蜜的蜂巢,倒是云岚还在吩咐小太监去催药膳,她说过洛衡是底子里带来的虚弱,补也补不好,怪不得郦道永也看起了医书。
言君玉跟着太子殿下出了院子,外面夹道里朱砂红梅开得正好,萧景衍听见他时长时短的呼吸声,知道他肯定又在心里想着事。
“小言想知道今天三支琴曲的故事吗?”他轻声问道。
然而言君玉没有回答,他只是呼吸急促了起来,忽然握紧了拳头,不肯动了。萧景衍一见他这样就知道要犯倔了,忍不住笑了,刚要说话,只见言君玉忽然一转身,在夹道里跑了起来。
他匆匆跑过开满梅花的夹道,穿过院子,正厅里小太监们还在打扫,纷纷惊讶地看着他。他只是一路跑到内室,险些打翻那瓶梅花。
洛衡正在喝药,郦解元亲自喂药,郦玉在旁边翻书看,三人都吓了一跳,抬起眼睛来看着他。
言君玉跑得脸上冰冷,耳朵却滚烫,一点也不气喘,他只认真看着洛衡眼睛,问他:“值得吗?”
“小言问什么?乞骸骨还是沐凤驹?”洛衡笑着道。
“值得吗?”言君玉还是执拗地问。
洛衡没回答,他只是抬起眼睛,看向言君玉身后。从暗处往光处看,只能看见一个剪影,但确实是如传言中一样,天潢贵胄,气势如神,百年龙气钟于一人的东宫储君。
世人都以为太监是最卑贱的,但至少內侍还有靠近权力的机会,当初汉武帝施以腐刑,不妨碍司马迁青史留名,人称太史公。其实当君王恨一个人恨到极致时,连诛九族也不解恨,还有一种方法,叫罚入教坊司,所谓生男代代为奴,生女代代为娼。让一个原本高贵的人后人世世代代在淤泥中沉沦,才可以彰显帝王的无上权力。
江南士族依附东宫,因为知道东宫是未来天子,能给江南带来无上荣耀。但有些人,是天子也无法拯救的。不但无法拯救,光是共处一室,就能让御史们一跃而起,写出堆山填海的弹劾奏章来。
但洛衡没想到他竟然会往前踏了一步。
门外灯光照进来,落在他肩上,确实是传说中俊美如神的长相,像明月入室,光华耀眼,连满地书纸也与有荣焉。
洛衡笑了。
他说:“我想,是值得的。”
第120章 命脉盐铁本就不是江南命脉
尽管云岚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但气归气,抱怨两句之后,还是开始了善后。
“好在今天伺候的人都是东宫的心腹,外面的侍卫嘴也严,不然传出去,又是一场好风波。”她一面说着,一面亲自端着灯烛过来,知道洛衡畏光怕风,于是放在太子殿下那一边,又跑到门口去,接过內侍搬来的许多典籍,言君玉也帮忙,他最近力气大了不少,搬起东西来比小太监们得力多了。
听到云岚“心腹”“嘴严”那几句,洛衡不知道为什么抬起头来,看了琴案对面的太子殿下一眼,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倒真有几分君臣相得的意思。
洛衡能知道言君玉那句“教坊司唱戏的”,太子殿下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他当着言君玉面复述了一遍,两人心照不宣,只有中间的言君玉,浑然不知,是在暗流汹涌的深潭上划水划得正开心的呆头鹅一只。
这内室虽然不如思鸿堂华丽,但胜在为了照顾洛衡身体,十分舒适,也是烧了地龙铺了厚厚地毡的,言君玉整天到处爬树打滚,席地而坐十分惬意,见太子在琴案对面坐下来,还笑着念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读书少,但想起来就要用,因为对时对景的机会实在不多,郦玉比他看的书多,气得骂他:“你是傻子吗?这句诗又不是什么好意思!”
要是以前,他一定还要给言君玉来两下,但他在东宫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对太子殿下有点惧怕,所以今天收敛许多,连骂也是压低声音骂的。就这样,还是被萧景衍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于是不敢说话了。
“要真能像贾谊那样留名后世,也不枉是一件美事了。”云岚感慨道,又搬来一叠账簿一样的东西,上面都是鹅黄签子封住的,盖着宫中库房的印,要用一把小裁纸刀来拆开。她一面拆一面道:“只是不知道你这招釜底抽薪,能不能真的把江南士族震慑住。容皓几番放话出去要动盐铁税,都不见他们动摇……”
“盐铁本就不是江南命脉,他们自然不怕。”洛衡身体确实是虚了,天刚落黑,就显得十分困倦,不紧不慢道:“地税才是江南士族的死穴,这帮人只要过几年好日子,就开始兼并土地,寻常年份尚可支撑,一遇到荒年就要闹流民,他们也怕死,把宅院修得堡垒一般。容皓多读点税法,也不至于一筹莫展。”
怪不得郦玉说洛衡早就开始看盐铁税相关的东西,原来和容皓是曾经想到了一起的。但容皓最终卡在了这一步,而洛衡靠这满地税簿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依我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云岚冷冷道:“江南士族首鼠两端,不开杀戒也难以让他们折服。穆朝然既然要反水,先弄他个身败名裂,圣上不是要查他吗?我们就推波助澜,北派官员有的是可用之人,在诏狱里解决了他。穆家是江南大族,他又是最出色的一个,他母亲还是江家唯一的嫡女,弄死他之后,江南五大族必然离心。我们各个击破。沐凤驹这几个月大出风头,要动手就趁他中举之前,由宫中净卫下手,弄个残疾,中举无望,到时候江南士族自然主动过来求和。”
她这一番话说下来,简直杀气腾腾,别说言君玉了,连郦玉也吓得一个激灵,穆朝然都好说,沐凤驹可是他亲师兄,顿时看向自家师父郦道永。
一片寂静中,还是太子殿下平静开口,他对云岚行事风格早已习以为常了,十分淡定,还能开玩笑:“我们是要江南折服,不是要毁了江南。”
“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打服了江南,江南才是我们的力量,打不服,力量越大越是坏事。”云岚也自有道理。不过她也知道萧景衍立场不同:“我这不过是最后的办法而已,殿下视天下为子民,想的自然与我不同。”
她这些天也给过容皓建议,只是容皓学儒,讲的是爱民如子,自然手软。
“乱世用重典,法家向来是由乱入治的利器,没想到东宫藏龙卧虎,还有这等女豪杰。”洛衡淡淡道。
他话中有话,毕竟现在是盛世,云岚只当是称赞,挑了挑眉毛,不说话了。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太狠,她是东宫的利剑,不是盾牌,盾牌自有容皓来做,可惜东宫的盾牌此刻正在闯宫门,只剩下洛衡在这里。
拆开的几张户部奏折,上面俨然有着圣上的御印,东宫伴读都见过不少,只有洛衡是第一次得见,不过他也只是神色复杂地扫了一眼,就在云岚的协助下找到了几本户部的年终总账。在左下角一个个找签押名字,最终把一本递给了萧景衍。
言君玉只管凑热闹,也凑过去看,太子殿下身上有好闻的草木熏香,见他凑过来,转脸一笑,指给他看名字。
户部总账左下的签押名字,是张文宣。
“这是谁?”言君玉不懂。
“张文宣是户部右侍郎,庚午年的进士,到如今也快四十岁了,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惜前面还挡着个户部左侍郎,五十五岁的北派官员黄信,要想把黄信熬走,张文宣也没几年了……”云岚替他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