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挺懂这呆头鹅的心思的。”洛衡淡淡道。
怪不得郦玉平时讲话那么厉害,言君玉还奇怪过,因为郦道永看起也是很正的人,不常用讽刺,不知道郦玉那一身作派从哪学来的。常常一言不合就生气了,生气了还不说,只冷嘲热讽讲些怪话,一时都听不懂,还要事后回想才明白。
所以他只乖巧地笑笑,道:“郦解元是想做君子嘛。”
“他想做君子,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东宫以身相许?宸明太子的位置要用个伶人的色相去换?未免把萧宸明和我都看得低贱了。”洛衡淡淡道:“所以我和他斗两年气,不也是很正常吗?”
“两年!”言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才十六岁,两年对他来说可是好长一段人生了,用容皓平时逗云岚的话说,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枝。云岚姑姑,不要平白辜负好时光啊。”
所以他也忍不住道:“这不是辜负好时光吗?”
洛衡不以为然。
“这世上比好时光重要的事多了去了。”他虽然有点坐不住了,歪着靠在病榻上,神色却凛然如冰:“教坊司也有熬得住打骂的歌妓和伶人,不愿意成为玩物。就像你说的,也值得尊敬。但一旦喜欢上什么狗屁不通的读书人,顿时就感觉低人一等,不仅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还得证明自己是一片冰心。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要是想跟别人证明点什么,就会变得自甘低贱起来……”
“所以我从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世人庸碌不堪,土鸡瓦狗,评短论长与我无关。如果有个人,要我证明我是真心,这就是不值得。都说我傲慢,我只有这一点点不屑解释的傲慢了,这让我记得自己是谁。”他淡淡道:“郦解元算运气好,早早回过味来跟我道歉,否则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又有什么重要呢?人活一世,总得有点原则。总不能只有读书人有为信念而死的资格,别人都没有了吧?”
言君玉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胸口滚热,大概洛衡说的是另外一番道理。洛衡看他这呆样,顿时笑了。
“我知道你听得懂,所以郦玉喜欢你。”他伸手戳了戳言君玉的衣领,是那块玉的位置:“小言,你记住,每个人心里都是有一团火焰的,功名利禄都不过身外之物,过眼云烟,这才是你唯一能守住的东西。人生如蜉蝣,朝生暮死,浪费时间并不重要,只要都活着,总有一天会明白。每个人都有所谓原则,是你的人生境遇和你的思考造成今天的你。别人觉得再荒唐好笑,都值得坚持,因为这就是你。你得守住这一点火焰,不能忘了自己是谁。我就是靠这点东西活下来的。”
“对了,听说青渝当初在诏狱中给你上过一课,不知道我这一课和他相比,谁教得更好?”
他其实只是清俊的长相,肤色苍白,有病容。但笑起来眼睛有点眯起来的样子,带着点傲气,是云岚常说郦玉的“娇气”,但她说的时候不是不欣慰的,只有养尊处优的王侯子弟才有这种神气。原来他是跟洛衡学的,教坊司和花街,怎么养出来这点娇气的呢?一定是很坚定的,在外人看来甚至觉得可笑的信念,就算被踩入泥里,也仍然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就算遇上名满天下的郦解元,也要一较高低,宁愿和他斗气斗上两年,也绝不服输。
言君玉是看得懂的,因为他身上也有这样的东西,不然今天洛衡不会和他说这些。
洛衡这骄傲神情落在他眼里,他只觉得十分耀眼,却找不到确切的形容,怔了半天,才道:“你真好看。”
这和叶玲珑,和容皓他们的好看都不同,不是皮相也不是骨相,是更深的东西,让洛衡的眼睛带着光芒的东西。
少年心思坦诚,连赞美也这样直白。洛衡并不觉得冒犯,反而笑了起来。挑了挑眉毛道:“现在还好看什么,当年还是不错的,不然郦解元也不会写《江南赋》送给我了,我要不是看他文采好,怎么会上这么大的当。”
“原来《江南赋》是写给你的吗?”言君玉十分惊讶。
“当然是,我没去过江南,不然他写江南干什么。还说要拿了状元袍服给我看看,结果失约了。”洛衡懒洋洋道:“现在还跟我斗气,不让我管江南的事……”
他主动提起江南,又几乎点明。看似是回答了言君玉斗气的问题,其实话外有话,讲的是信念,言君玉不是傻子,自然听懂了。
洛衡目光安静地扫了扫眼前的少年,穿着朱红圆领袍的小侯爷,有着极难得见的坚定心性,眼神坚定勇敢,干净又热烈,这已经很难得了,如果还聪明的话……
世人愚钝,只当聪明是想得快,其实那只能算机灵,真正的聪明,是要想得长,想得远,想得透彻明了。
言君玉像是也在思考,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原则吗?”
洛衡抿了抿唇。
“有过一次,为了他,我想要他活着。”他这样答道,避开目光是更容易的,但他选择抬起眼睛,安静看着言君玉,平静得像接受审判。
少年的眼睛明亮,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
他说:“如果是为了救人的话,我想是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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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洛衡为什么不愿意来东宫了。”这天晚上,他告诉萧景衍。
太子殿下正换衣服,象牙白内衫衬得面色如玉,听到这话,微微勾起唇角。
洛衡那一番话,回答了他为什么斗气,但说的不只是和郦道永斗气。他也在和东宫斗气。
不是洛衡不愿意来,是东宫不愿意去请。他是教坊司的贱籍,但照样值得像演义故事里三顾茅庐一样礼贤下士的邀请,他要东宫的主人,宸明太子萧景衍,主动去请,就像书上说的,士为知己者死。
“为什么你不请洛衡?”言君玉忍不住追问道。
萧景衍换完衣服,笑着转过身来:“小言希望我请洛衡?”
要是以前,言君玉一定会被问得慌起来了。因为他不是要干政的意思,而且他对太子殿下的亲昵向来没有抵抗力。但洛衡今天那一课应该教了他不少东西,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应该理直气壮,因为这是作为东宫伴读的言君玉的判断——洛衡可以担当容皓说的谋主的角色。
所以他只是微微红了耳朵,还是认真看着太子殿下的眼睛,告诉他:“我觉得洛衡会成为很好的谋主。”
少年的眼神坚定却干净,连太子殿下也有瞬间的恍神,但他很快笑了起来。
“那我就去请洛衡吧。”他眼神也温柔,像是对待进谏该有的态度。但是很快靠近来,笑着道:“小言好厉害。”
“有,有什么厉害的?”
“容皓请不来的洛衡,被小言说动了,还不厉害吗?”
言君玉知道不是他说的那样,因为洛衡对自己和对容皓的态度完全不同,但被他这样夸奖着,似乎自己也确实厉害了起来。怪不得洛衡还能那样骄傲,因为被非常优秀的人喜欢着,就是会让人觉得自己也很厉害的,大概这就是容皓说的不要辜负好时光。
十二月初七日,太子夜谒宜春宫,次日,东宫女官云岚置办南戏班,预备来年为皇后贺寿,戏班里大部分人来自郦道永的戏班,包括琴师。又次日,御史周玉海上表参东宫言行无道,赋性奢侈,耽于享乐。
第119章 听琴连满地书纸也与有荣焉
洛衡一来,郦道永也跟着来了。他来了也不住近了,只在外院住着,可怜宫里那些崇拜他的皇子侍读,常常顶着风雪大老远跑来请教他文章,连谌文也忍不住来了。
云岚的托辞想得巧妙,满朝御史只能眼睁睁看着,参也只能参一个耽于享乐而已,但东宫素有贤名,其他皇子王府里也自养了戏班子,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到底尊卑有别,洛衡也不能像容皓他们一样登堂入室,更别说进思鸿堂了,只能在侧院里住着。好在地方不算狭窄,以前正厅里还有个戏台,他虽然是个教坊司的琴师,但只要是假托演习戏曲为名,也就不用跪拜了。
洛衡来了三天,前两天都闭门不见人,到第三天晚上,忽然让郦玉传信来了,只说请殿下听琴。言君玉当时还在和卫孺练武,听到这消息,抹了把脸,连衣服也没换就跑过来了,反而成了最快到的一个。
容皓随后才到,然后才是云岚和当值的聂彪,言君玉远远看到小太监打着伞过来了,又是洒扫又是熏香,就知道太子要到了。
这院子地方还是大的,正厅里帘幕重重,空着个戏台,几个小太监忙不停,抬进来熏炉地毡,把正厅里弄得暖和干净。容皓最近有点懒洋洋的,拣了下首一张椅子坐了,在那翻看一张什么东西,言君玉之前看他老盯着这东西看,还抢过来看过,好像是一张什么祭文,上面许多名字。他没看明白,去问洛衡,洛衡说应该是今年江南秋祭文庙的祭文,江南尚文,那些士族都自诩六朝王谢后人,还建了个文庙,自称能和北方的孔庙抗衡。每年春秋两次大祭,十分盛大,祈祷文运恒昌,保佑江南举子能够金榜题名。所以江南像样点的士族都在祭文上有名字,容皓天天盯着这名单看,大概是想从科举上下手,掐住他们的命脉。
太子殿下到戌时才到,当时天已经黑透了,小太监们把院子内外都点上了灯,连外面回廊上都挂了一排,言君玉都等饿了,好不容易听见外面云板响,小太监唱道:“殿下回宫了。”
今日大雪,太子殿下穿了一领紫貂披风,里面是玄色缂丝衮龙袍,颜色浓重而华贵,更衬得整个人皎皎如月,穿风踏雪而来,连容皓看见,也懒洋洋叫了一声好。
“难怪那些御史参东宫奢侈。”他戏谑道:“云岚姑姑确实舍得用好东西。”
云岚也回道:“容大人好有出息,连衣服也管上了,莫不是要到针工局供职?”
针工局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当然是嘲讽他的玩笑。其实不怪云岚针锋相对,容皓自己平时就挺奢侈,吃穿用度十分华贵,平西王府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贪图享受,花费颇大。也有说是为了自污,学的是当年萧何的自保方法,免得功高震主。
两人正斗嘴,只听见后面内室里传来三声扫弦声,古琴从来悠远空灵,这三声扫弦却来得十分干脆,比一切古筝琵琶都有气势,倒让人吓了一跳。
“正主到了,好戏要开场了。”容皓带着笑意淡淡道:“我倒想看看今天这戏怎么唱。”
说话间太子殿下已经落座,云岚亲自端了茶过来,言君玉本来和他对了一眼,萧景衍一笑,他不由得有点脸红。刚想问问他今天侍病怎么样,有没有受委屈,只听见里面琴声袅袅,是洛衡已经弹起了第一支曲子。
言君玉在宫里待久了,也听过不少琴中高手,奇怪的是洛衡的琴弹得并不是顶好的,只能算中流。他还奇怪,问洛衡,洛衡笑着道:“我何止琴不好,诗词书画,骑射六艺,就没一样是专精的。”
言君玉本来不信,以为他是故意谦虚,结果今天萧景衍来听琴,他还是这样弹,就不得不信了。
他知道的古琴曲少,听不出这曲子名字,没想到云岚也有点迟疑,看向容皓,容皓听了半晌,对太子道:“像是小雅。”
连他也不敢确定,也可能是太慎重。不过太子殿下还是肯定的,淡淡道:“确实是小雅里的《伐檀》。”
如果手边有本诗经,言君玉一定翻起来了。里面正弹琴,又不好问,正皱着眉头想,一边的萧景衍笑了,道:“《伐檀》是讲伐木者辛苦无比、士人君子却不劳而获饱食终日的故事。”
这里坐着的人,没读过诗经的也就言君玉一个。而且最后还以故事结尾,显然是在逗言君玉。连容皓也在旁边笑道:“殿下解得真好,通俗易懂,可以去给三岁小孩开蒙了。”
言君玉早就不介意这些了,也不生气,只思考这曲子背后的暗喻。那边萧景衍却对着郦玉道:“请告诉先生,小王懂了,只是不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何解?”
一国储君,自称小王,是当朝重臣才有的待遇,恐怕只有传说中的老叶相能担得起这一问。言君玉不懂这些礼仪,也知道厉害,郦玉更是眼睛都睁大了,他平时再张牙舞爪,也只是色厉内荏而已。太子殿下温润如玉,笑容和煦地一问,他也激动得脸都红了,一句话不说,转身进去了。
言君玉可等不下去,鱼一样呲溜一下也跟着他钻到帘子后面去了,原来里面还要穿过一段小回廊才到内室,过道的高几上摆着一瓶朱砂红的梅花,映着白墙,像血一样浓烈。
内室仍然是一片黑暗,只在琴案上摆着一盏昏暗小灯,地上铺着暖毡,洛衡席地而坐,身边全是书。言君玉虽然也在思鸿堂看过书,但都是摆在架上的,洛衡周围却如同书的围城一般,满地都是堆叠的书、累累的文牍,密密麻麻的账簿,许多都是翻开的,言君玉愣了一下才想到为什么这一幕比思鸿堂满墙的书架更让他震撼——这全是洛衡翻开看过的。
他这三天应该都在看书,言君玉之前也见过他看书,极快,一目十行,这样的速度看了三天,难怪周围书籍堆积如山。
两人进来,他也没有停下,仍然漫不经心地弹着琴。郦玉从听了太子那句“小王”就激动不已,一路飞跑到洛衡身边,附耳说话,洛衡只是淡淡一笑,道:“算他还懂几分礼节。”
言君玉本来是忍不住的,见郦玉把太子殿下问的话说了,洛衡道:“那就把笔砚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