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萧景衍呢?
言君玉把他的字蒙在脸上,澄心纸带着淡淡的草木香,像极萧景衍身上气味。原来思念一个人是这样的,连生气也忘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念着他的名字,想要立刻见到他。
那个“雠”字如此复杂,但他安排得这样好,疏朗有致,整体看来又是一体的,像是他心中早有了一切的布局。早该猜到的,他不会像赫连那么狠,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他不杀掉自己的狼王,也可以赢。因为当所有的狼都跟随自己的时候,谁是狼王又有什么重要呢?
云岚以为,要先成为天下的主人,才能想着天下的事。其实不是的,狼王的尖牙利爪从来不会向着自己的狼群,他是先把自己当成狼王,才成为天下的主人。
如同灵犀一点,玄之又玄的一闪念,言君玉忽然明白了过来。他一跃而起,抓起靠在墙边的枪,连鞋也来不及换,就冲到了院中。
外面正下大雪,他挥舞着长.枪,一切都游刃有余。那些纸上的招数流水一般划过,他在枪法中明白了钟老将军为什么不会做魏元武。
不是因为东宫情形没有这么危急,而是因为他是钟瀚海。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的破法就在这,他不懂权谋,也不需要懂。无论是为了谁,是庆德帝的威逼,还是东宫看似大义凛然的立场,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思考,不会为此自尽。因为他就是他,他的枪守住的阵地,就是他的立场。他站在这里,就起他的一份作用。
但钟老将军仍然少走了一步,这一步让言君玉迟迟无法理解他的枪法核心,因为言君玉有更好的师父。
他虽然敬佩,却不会做钟毅海,老将军是不合时宜的孤树,是陷在宫廷中无所适从的人。他在这里,只能做自己的一份事,螳臂当车虽然可贵,却无法改变这世界。
言君玉在萧景衍的字里学会的东西,可以为这枪法补上最后一招。
这枪法的主人,不会为任何权谋所摆布,他是江心巨石,撼不动的巨树,他活着不仅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还为了保护自己的臣民,守护自己的疆土。他不是杨朱,不是儒,不是法,他什么都没有学。但他的长.枪所指之处,就是他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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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回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从思鸿堂的窗口看过去,雪中舞枪的少年,已经有了青年的身形,大雪纷纷扬扬,他的枪法却有着劈开天地的气势。他是东宫关不住的游龙,像石砖下的树芽,迟早有一天要冲天而起,长到灿烂的阳光下。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站在窗边的叶椋羽这样轻声感慨。
最开始不是不失望的,就像云岚,看不透,所以一门心思以为他回来就能改变什么,因为她总不信言君玉,干净意味脆弱,执拗等于好骗。但他最终见识到少年的本色,他与东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不是那些华丽的,精致的东西,他更接近自然的本源,是种子式的存在,没有谁会觉得一颗种子多珍贵,但除了他谁也长不成这样的大树。
他了解萧景衍,知道他只要在温暖和纯粹的爱中长大的、勇敢而热烈的少年,那个人不出现,他就一直等。这不稀奇,传说中的龙也是如此,潜龙勿用,在深渊中沉睡,守着颌下骊珠。皇家总是会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的。
但他没想到萧景衍的回答。
“是不是少年什么关系呢?”风尘仆仆的太子殿下这样回答他:“我只要他是小言。”
说来言君玉一定不信,那天的御辇,是他先在里面的,叶椋羽算准他不会说什么,这是叶家人的示好,喜欢的人自然会神魂动摇。但他没算到,整个路上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十里长的山路,马车如此颠簸,每一下都能颠碎一颗心。
叶相什么都教,就是不教一个情字,都说他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喜欢的人跟自己说一句话。
他还以为是仍在介怀,原来是不在乎,只要说的是言君玉,他这么轻易就开口了。
雪中的少年舞完一套枪法,看见穿着常服的太子殿下朝着自己大步走来,眼中神色又惊又喜,大约还带着一丝秋后算账的伏笔。
不过现在,他就只记得扑上去了。
“我想到给我的兵法书起什么名字了。”他认真告诉萧景衍。
“什么?”萧景衍笑着问。
“我要叫它《宸明书》!”
自己要为他写一本书,不止写给他,也写给他的江山,为接下来的那场大战,还为他许下的那个天下太平的盛世,河清海晏的未来。
第138章 使馆容大人的心
容皓到西戎使馆的时候,正是寅时,使馆外已经有零星几个官员了,都是礼部的人。
礼部原本是主和派,但是接待的西戎人多了,底层的官员心中也警醒,毕竟西戎人院子里那几个射得刺猬一样的靶子不是白摆着的,连石狮子都被他们较量力气搬过。西戎人骨子里好战,全民皆兵,劫掠为生,如同天性残忍的狼群一般。没有人能跟他们相处几个月之后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战与和是大周可以决定的,真该让永乾殿那位也自己来看看。
但容皓其实也知道,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人性向来复杂,越是恐惧,越要显得独断自大,很多老人晚年性情大变就是这缘故。平西王府以前也养过猛兽,越是年老的猛兽越有攻击性,因为虚弱意味着危险,只能用加倍的凶悍保护自己。
这都是后话了。
早春天亮得晚,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容皓裹着狐肷披风,还是忍不住咳了两声,旁边官员连忙问“容大人,要不要进去马车休息一会儿。”
“不用。”
他大踏步进了西戎使馆,西戎人不管到哪都是行军打仗的习惯,几盏灯都留得隐蔽,容皓也是从小言那知道军队宿营时灯火有多少讲究的。这使馆是东宫看着修的,为了宾至如归,还特意修得粗犷,可惜到底是邯郸学步,像京都的富家子弟春游时穿胡服打猎,弓都拉不开,还自诩李广卫青,不伦不类,看着可笑。
值夜的西戎人在廊下守着,也有早起的,见到他都是一脸仇恨。大周把呼里舍的死因压了那么多天,虽然凌迟了庞景,又不说背后主使,早被他们恨之入骨了。
容皓进去时,还听见几个西戎人在背后说了几句西戎话,语气轻蔑又凶狠,随行的侍卫顿时想要针锋相对,被他叫住了。
他直接进了赫连的房间。
呼里舍一死,赫连就成了西戎人的主心骨,他也不避讳,直接住进呼里舍之前的房间,那熊皮褥子像起伏的山丘,乍一看倒像里面藏了几个人似的。赫连也是打过仗的,他没进门就醒了,穿着一件西戎人的内袍,神色慵懒地枕着头,在床上看着他。
他身上常有这种野兽般的神态,看似慵懒,实则杀机四伏。养了虎豹的人会惊异于他们如此不爱动弹,一天到头都在打盹,因为真正的捕猎都是一击必杀,其余时间不愿意消耗力气,就懒洋洋躺着,只有傻瓜才会以为那是温顺。
而自己就是那个傻瓜。
杀呼里舍的计划,他全程是被排除在外的,就算只是作为东宫谋士都过分了,何况他是太子心腹。之前他以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后来想想不是。
呼里舍的死,固然可以看作东宫极漂亮的一击,粉碎主和计划、弄死庞景、让庆德帝不再信任净卫,还削弱了西戎的力量……,何止一箭三雕,好处是说也说不尽的。但某种意义上,也正应了那个狼王的故事。
呼里舍虽然称不上年迈的狼王,对于赫连而言,也是挡路的人。算有意也好,无心也罢,那个交易像是真的开始了。
不过容皓不会让它再继续下去的。
“早啊,容大人。”赫连笑得好整以暇。
容皓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门口不远处,冷冷看着他。
“从一开始,你就是为了这个交易而来的,是吗?”
那些爱慕,斗法,都是假的,他唯一想要的,就是借东宫的手,杀了呼里舍,西戎内部无比团结,南北两院是察云朔的左膀右臂,蒙苍的血统纯正,后盾雄厚,不可撼动,他几乎没有成长的空间。索性来到大周,借客地之便,赌一场大的。事实上,西戎原本可以只派几个使节来,是他怂恿蒙苍来求娶公主,呼里舍是不放心才跟过来,结果把自己的命都送在了这里。
他赌赢了,呼里舍一死,他地位只会高不会低,回到西戎之后,他就是蒙苍的左膀右臂,以后天高海阔,大展宏图。
赫连只是笑,坐在床上,懒洋洋地枕着自己手臂。
“容大人这样想,我也只好认罪了。”
容皓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出门,听见他道:“容大人还有东西留在我这呢。”
“什么东西?”
“容大人的心。”他还在说笑。
容皓没有答言,而是神色漠然,一路穿风踏雪,出了西戎使馆。跟他的侍卫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冷漠样子,使馆外面又停了两辆马车,看起来像是雍瀚海和刑部的,东宫侍卫不多,但能动用一部分禁军,都是重盔重甲的骑兵,容皓翻身上马,有侍卫想要给他盔甲,他没有接。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天色漆黑,火把烧得毕剥作响,火光映在西戎使馆外墙上,人和马的影子黑魆魆,如同一片树林。
这里是五百精兵,西戎使节团留下来的士兵也不过五十来人,还要刨去那些因为会说汉话而带来的老兵,整个西戎使馆已经被团团围住。
“大人?”禁军的小首领有点迟疑的样子。
骑在马上的青年披着狐肷披风,难得看见他穿胡服,黑色锦衣上有着赤金的暗纹,眉目俊美风流,然而神色冷下来时,却像极演义中那个杀伐决断的平西王爷。
“听我号令。”他冷声道:“弩上弦,剑出鞘,从现在开始,不管是谁,只要想从西戎使馆里出来,一律杀无赦!”
礼部官员本来有些犹疑,还在轻声议论道:“西戎人是上书请辞的,一切都是比照惯例,这样不好吧……”“杀了他们,岂不是师出无名?”,但是一看雍瀚海雍丞相这等“纯臣”的马车里都毫无动静,像睡着了一般,就知道容皓这格杀勿论的指令不仅是东宫的主张,恐怕连庆德帝也是默认的。
看来京中疯传的净卫杀了呼里舍的事是真的,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放这批西戎人回去,也不能缓和局势,反而更加危险。而且里面很有几位猛将,就算是为了削弱西戎的力量,也该杀了。
弩机上弦的声音十分特别,有种凛冽杀气,如今禁军配备的都是改良过的烈风弩,靠两人合作,躺地脚踏上弦。三百多斤的巨力,能轻易射穿柱子,泥墙在烈风弩面前就如同纸糊的一般。上百架的烈风弩守着西戎使馆,就是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事已至此,这西戎使馆里的人已经成了死人了,只是死在今天还是死在察云朔进攻的那天而已,除非西戎连南院大王被大周害死都能忍,否则一场大战不可能消弭,他们也没法回到西戎。
此消彼长,士兵猛将都算小事,赫连是蒙苍最得力的谋士,是绝不能放回西戎的,否则一定是如虎添翼。
这是连雍瀚海和段长福都能明白的道理。
净卫到时已经是卯时了,朱雀带着一百多净卫,也是高头大马,轻盔轻甲,净卫的杀气和禁军又不同,更阴冷些。况且大周整体说来已经太平百年,禁军杀的人可能还没这些净卫一半多,看起来辉煌威风,实则远不如这些沉默阴沉的內侍手上沾的血多。
朱雀是东宫暗棋,容皓虽然在呼里舍的事上被排挤在外,但也早就知道了内里究竟。此时两人心照不宣,明面上仍是水火不容。连头也没点一点,倒是雍瀚海一见他来,十分亲热,亲自从马车里钻出来,左一个“圣上今日龙体安康?微臣昨天让人孝敬的鹿血膏用了不曾?”右一句“统领大人也清减了,不要太操劳了”,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朱雀只是淡淡的。
其实容皓并不觉得今天能杀赫连,但从边疆异动看,也不过是这三四天里的事了。今天杀了反而更好,明天他就不来守了,等到边疆战报传来,他多半要死在禁军手里。
不像百姓从演义中听故事,容皓是从自家祖上的来往书信中看开国故事的,当年罗慎思射杀小韩王时,□□并不在盘天河,而是在江北作战,叶慎和容凌通信时,说头颅送到他面前,他沉默不语,晚上却拎着酒去帐顶看了半晚上的月亮。
杀还是要杀,怀念也要怀念,权谋场中,向来如此。
卯时是西戎人上书说要出发的时间,众人都以为西戎人知道外面这样阵仗,绝不敢出来了。谁知道卯时刚到,西戎使馆的门就打开了。
“贼子好胆!”禁军的小统领忍不住喝道。
容皓早见识过西戎人的胆量,也不多说,直接抬手:“放箭!”
□□如风,羽箭如雨,怪不得鄢珑先祖给这□□起名罗云和烈风,确实是人力无法达到的威慑力,抛射的箭如同雨一样落下,扎满西戎使馆面前的空地,□□更是将大门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一轮箭雨过后,震慑的目的已经达到,西戎虽然在边境已经囤下重兵,毕竟还未进攻,所以今天不必见血。众人都以为今日的事也就到这里了,谁知道使馆的大门竟然吱吱呀呀地打开了。
门开处,三十来个西戎勇士,都已经穿戴了盔甲,背负长弓,牵着战马,马上都是来时的行李,卷起来的狼皮褥子、拆开的牛皮帐篷、还有各种沉重的武器,巨大的战斧、铁锤、铁骨朵、从边境商人那买来的环首刀,上面都已经烙上狼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