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容皓第一次看见赫连披甲的样子,他那个恐怖的头盔原来是配合这身黑色重甲的,打过仗的人身上的武器都有种旧衣般的妥帖感,强弓、箭壶、匕首、腰间的长剑,还有那柄西戎人标志的华丽弯刀,都在该在的位置。马也是好马,火红烈马,鬃毛如同火焰一般,马辔头上都有黑铁铸就的狼头,活脱脱是战报上屠村屠到河水都变红的西戎恶狼。
“大人?”禁军副统领没想到这群西戎蛮子这样大胆,神色犹疑。
“杀就是了!”容皓神色冷厉,环顾左右:“犹豫什么?你们不敢上战场杀西戎人,在这也不敢杀不成?”
这话一激,再没血性的禁军都要怒了,顿时□□上弦,西戎的重甲骑兵冲锋向来恐怖,虽然他们的包围圈留出五十米距离,但在战马冲击下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副统领喝道:“盾墙!”顿时士兵们举起上百斤的大盾,堆成丈高的盾墙,□□兵怒吼一声,双腿如同扎进地里一般,在盾墙上架起□□,俨然是言君玉说过的枪盾阵了。西戎人也不含糊,纷纷用西戎话发出咆哮声,也是准备冲锋了。
眼看着就要兵刃相交,雍瀚海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大声咳道:“容大人!”
“刀枪无言,丞相还请后面躲避。”容皓连头也不回:“今日事毕,我自会向圣上复命。”
雍瀚海只得悻悻收了话头,他虽然是主和派,也知道如今已经是必有一战,能削弱西戎一分力量就是一分,虽然不至于杀了这些西戎人,但射死射伤一些,把剩下的扣作人质,才是正事。只可惜西戎人性烈如火,宁死不降,大周连什么北院大王的儿子都没能抓住,据说中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到底逃出去了,现在还生死未知。这个赫连王子恐怕是不会被活捉的,不然日后议和的时候也是好筹码。
容皓骑在马上,心中杀气沸腾,只盯着对面赫连。黑铁面具下,看不出他神色,只觉得他似乎并没有必死冲锋的意思,倒是喊了一句什么西戎话,那些西戎士兵都笑起来,忽然全都拔出了腰间佩刀。
“放箭!”容皓懒得再等,直接下令。明明没风,他却觉得脸上如同被什么撕裂了一般,痛得厉害。
眼看着又将是一场箭雨下来,重甲冲锋下,前排人肯定要中弩,但冲破盾墙二次装填肯定来不及,接下来就是近身肉搏,使馆前顿时静得连举弓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
千钧一发之际,长街上忽然响起飞奔的马蹄声,这一片早被封锁,那马蹄声却转瞬间就冲到面前。
“慢!”內侍尖细的声音划破晨曦:“圣上有旨,雍瀚海容皓听命!”
容皓周身的血液像是冻结了,又像是瞬间沸腾了起来,也许是紧张太过,几乎连周围的声音都听不清了,回过神来,只觉得身下的马在不安地踏地,內侍宣旨的声音已经到了尾声:“……护送出京,不得有误……永为兄弟之邦……”
“什么?”他是真的没听见,转头问身边的副统领。
副统领却有点不敢直视般,低头答道:“容大人,圣上让咱们护送西戎人出京。”
容皓在马上茫然四顾,看见礼部尚书的脸色也是一样难以置信,连雍瀚海的神色也十分晦暗,主和与主战是另一回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派系而已,只是对自己有利可图。雍瀚海是晋党首领,大战一起首当其冲,地都种不安稳,更不用说通商了。秦地有险可守,况且幽州是中心,又更安稳一点。明面上就敢跟随太子殿下的官员多半是蜀地和王侯子弟,都相对安全,而且年轻官员也要大展身手,又兼血性仍在,雄心万丈,并不怕打仗,反而想拓宽版图,肃清边疆的旧疾……
和与战,就如同和邻居起了冲突,家里人分作两派,一边要打架,一边要和气生财,只是这邻居狼子野心,主战派早看出和谈不过是陷阱,自己积极备战,总好过半夜被人□□过来打一个头破血流措手不及的好。
但庆德帝此举,是直接把已经到了自己口袋里的钱送给了邻居,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事,是老糊涂的老祖父才会做的事。
当然,雍瀚海这种“纯臣”,永远不会这样说出来。他们只会很快收拾好脸色,恭敬领旨,还催促容皓:“容大人,咱们还是依旨行事吧。”
容皓没说话,而是转过脸去,看了一眼赫连。
自己还奇怪这种生死关头他眼中神色竟然没有惧意,现在想想,当时他应该是在笑吧。
□□收起的声音十分讽刺,但什么也比不上盾墙拆散的声音。太阳已经渐渐升起,长街上仍然一片寂静,雪已经停了,禁军的马蹄踩着薄雪穿过长街,几百士兵,簇拥着三十几个西戎人,缓缓穿过城区。
内城的百姓已经醒了,没有提前封路,许多人从楼上探出头来,查看这支奇怪的队伍,为什么会带着这么齐全的武器护送西戎人出城。副统领叫贾翮,自己都有点赧然,打了一下马,跑到了前面,跑完才觉得不妥,回头看容皓。
容大人像是仍然没从打击中缓过神来,骑在马上,走得很慢,几乎要与后面的净卫碰在一起了。那净卫统领是个穿着朱袍的年轻太监,看来就是传言的朱雀统领了,神色阴狠,看眼神就知道没少杀人。净卫向来是比纯臣更像庆德帝心腹的存在,和东宫不和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那个朱雀在容大人靠近他们队伍时,就忽然抬眼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杀气看得贾翮都一愣。
果然净卫与水火不容的传言都是真的。贾翮不敢再看,连忙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容皓远没他们想的那么脆弱,短暂打击之后,他很快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了。
赫连还是可以杀的。
禁卫听命于东宫,贾翮软弱,只要他敢下狠命令,他至少不会袖手旁观,而杀赫连的利器还有一人,就在现场。
朱雀。
第139章 银马其实学不学得会什么要紧呢
如果此刻禁卫中有人□□失火,射杀了几名西戎人,西戎必定动手,禁卫为了保护自己和雍瀚海,还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当然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也不可能杀光西戎人,赫连肯定是会被他们用命保护的……
但如果混乱之中,赫连死因不明呢?或者再做得干净一点,连雍瀚海也受伤,众人忙着保护丞相,赫连的伤口甚至可以伪装成□□射杀的,刑部有穆朝然在,未必“查得出来”,净卫更是自己查自己,庆德帝没有证据,又能如何?
杀掉赫连,灭掉西戎未来几十年最聪明的头脑,这诱惑太大了。蒙苍自己也看过,兵法如神,但谋略只能算中等,察云朔也不过虎狼之辈,况且征战多年,情报上说他身体旧伤恶化,也是这几年的事了。杀掉赫连,至少西戎的谋略再也无法威胁到东宫了……
巨大的诱惑下,容皓连耳朵里都有点嗡嗡作响,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脸上冰冷,掌心却滚烫,说不出什么情绪。
他知道在场还有一个人和他想的完全一样,就是朱雀,刚刚那个眼神交汇,朱雀眼中杀气简直凝成了剑。杀掉赫连!清除东宫至今最强的对手,威胁到东宫的不是蒙苍的用兵如神,而是他的毒计。如果没有他,东宫和圣上关系绝不会到今天这地步。杀掉他,至少是断掉西戎一条手臂的收获!
犹豫不决之下,众人已经走近玄武门,偏偏是玄武门!这地方原本离西城门不到一里路,但如果这就是命运给的暗喻呢!豪赌一把,于绝无可能处翻身,这也许会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容皓知道朱雀是比自己更疯狂的赌徒,不然不会听命于东宫。况且他的视角肯定又不同,玄武门极窄,两侧都是厚重城墙,城门楼下五丈长宽,正是视野死角,守门只有稀稀拉拉四五个士兵,灭口就是。城楼上士兵赶不下来,也看不清楚……
这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原来历史上的重要时刻竟然也不过如此平常,只是时间远来不及谋划,只催着你在瞬息之间做出决断。容皓看见朱雀的手已经按上腰间剑,只觉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急切出声唤道:“万万不可!”
周围人都转头看来,朱雀也在其中,容皓也知道失言,不过他向来急智,皱紧眉头叹了一口气。众人纷纷明白,他是在想庆德帝这决定太糊涂,不小心说出了声,正和了大家的心思,于是都装作没听见。只有朱雀听懂,又看见他有个微微摇头的动作。
他这么一打岔,朱雀的杀气也消散不少,神色也恢复冷静,这一冷静下来,顿时察觉到了异常。
他再看向容皓,后者也若有所思,只是容皓是通过推算,而他是常年做刺杀的直觉。
果然,走出城门楼,再抬头一看,原来城门楼上早埋伏下许多卫戍军,粗略一看,黑压压人群,竟有上千之数,别说在玄武门动手,就算在西戎使馆直接抗命,只怕他们都能在赫连被杀之前赶到——因为城楼正中,被鄢珑和程松拱卫着的,不是敖仲大将军又是谁。
虎死威犹在,庆德帝当年能把朝堂上的百官玩弄于股掌中,谋略也不是等闲。呼里舍和庞景的事到底太行急了,就算没有漏洞,庆德帝也能从中嗅到疑点。朱雀显然也成了他疑心的对象,现在想想,更是一身冷汗。庆德帝显然已经存心放西戎人归国,那么一个雍瀚海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派自己亲自过来呢?
他知道东宫想杀赫连,甚至也隐约猜到朱雀和东宫有牵连,只是不敢确定。今日的陷阱就是引朱雀出洞的,还好容皓虽然不是谋主,关键时候的直觉和决断力也不输当年的平西王容凌,这才逃过一劫。
朱雀放下心来,看容皓的目光忍不住带上一点佩服。庆德帝疑心已起,很难消除了,但他现在疑心的人太多了,连段长福也逃不过,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今天经过这考验,他肯定会暂时相信朱雀。
然而容皓却在想别的事。
太子殿下说过,云岚喜欢斗狠,当时容皓不懂,觉得权谋本就是斗狠,不斗狠还能斗什么。但今日才知道含义。杀呼里舍,栽赃庞景,是云岚斗狠,虽然最终结果有益于大周,到底是剑走偏锋,而且不合正理。而斗狠的局限,就在于会越斗越狠,对方也绝不会收手。
庆德帝这次也是在斗狠,只是他年老阴鸷,权术中陷得太深,已经不顾大周的利益了。又或者,这也是权术的一环,像云岚说的,分家的儿子,掐死也不可惜。
容皓权谋不精时,还以为对手是越傻越好,越是进退失据穷途末路,自己越容易赢。看了小言的打仗游戏,才知道大军轰隆隆碾压过去不是最好的赢法,就算围城,也留一个小小生门,因为人到绝境,就算不逼出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容易做出些不合章法的攻击,乱拳打死老师傅,不小心就吃了大亏。
弱者才怕对手聪明,强者都喜欢聪明的对手,因为聪明,所以会衡量得失,不会像蠢人和疯子一样打个鱼死网破,虽然自己也能赢他们,到底要受伤。
就像现在,他送赫连到玄武门外,忽然停住了马。这西戎蛮子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样,也停下了马。
反正是杀不了了,容大人周身杀气顿消,甚至也像他之前一样,扮起深情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赫连王子保重了。”
赫连没说话,只是在马上行了个礼,穿着那身甲,这样做未免有点呆。
容皓写诗时伤春悲秋,三页纸打不住,这时候却洒脱得很,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赫连忽然叫道:“容大人。”
容皓回头,玄武门外灿烂朝阳下,那西戎蛮子已经取下背上的长弓,这是容皓第一次见他拉弓,西戎的弓也这样难看,势大力沉,上面镌个黑铁狼头。他一搭箭,把城门处的守卫都吓个不轻,鄢珑更是箭都搭上弓弦了。
但赫连这一箭却十分温柔,对,温柔,容皓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形容一支箭,但十二石的强弓劲弩,能射出这样温和的一箭,也足够神奇了。也许是箭头上穿着一个锦囊的缘故,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
当然力度还是不小的,直接越过容皓头顶,射入城门楼处的木柱里头,锦囊挂在上面直晃悠。早有人伸手取下来,呈给容皓,拆开来,原来不是锦囊,是一块布包着个小银马,看起来十分精致,但也只是市井的精致罢了。
周围没人偷看,看了也不知道来处,只有容皓知道。
是那天灯市,最高的灯树上的灯谜的奖品,一只小银马,不过要到灯市散场才公布答案,自己并没来得及去猜,因为那茶楼一会,狼王的故事太让人生气了。他本来是要去猜的,一是因为可以趁机嘲笑西戎蛮子没见过世面,而是因为他自己属马。
刚刚在西戎使馆他就发现了,那晚上的所有东西,他都重新找齐了摆在床边,没想到还有那个没有赢来的小银马。
小银马留给了他,那些东西,他有没有带走呢?
明亮的阳光下,城楼的阴影也遮不住这样的亮色,因为他取下了狰狞的黑狼面具,露出耀眼金发,笑起来也仍然是当初的样子。朝着自己道:“容大人,你可要看好了。”
“看好什么?”
“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大人想学的阴阳术,我教给你。”他笑得这样灿烂:“但我只做一次,容大人可千万别眨眼。”
耀眼的阳光下,他在马背上又朝自己行了个礼。西戎的礼节也傲慢,当初蒙苍觐见时自己就发现了,单膝跪地,抬手往胸前一放,果然塞外蛮夷。不过再傲慢也比不上他,觐见都不出现,名义上是呼里舍嫌他身份低微,现在想想,大概是觉得庆德帝不值得他行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