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漆黑,寒意正浓,听得见竹子被雪压断的声音。整个皇宫都在沉睡,这是属于他们的一点点时间。言君玉其实还没睡足时间,不过这样拥抱着,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也很好,这世上不是只有洛衡教的方式有用的,就这样安静依偎着也让人觉得亲密无间。
“我很担心小言。”言君玉听见他轻声说。
“什么?”
“小言在猎场那天,是我毕生最难熬的三个时辰。”他侧过头来,用额头抵住言君玉额头,认真告诉他。
昏暗灯光下,他山岚般眼睛这样漂亮,只是安静看着就仿佛情深似海,有着让人无法承受的力量。和他的权谋手段不同,他在情字上向来是彻头彻尾的直拳,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谁能不神魂动摇呢。
言君玉也完全不是对手。
“难熬?我看你开心得很吧。”
自己在密林中迷路的时候,他正在去接叶椋羽,同乘御辇回来,鬼才信他在担心自己呢。言君玉知道他又要笑自己吃醋,但他实在招架不住,只能搜刮出一点火力来应对。怪不得羽燕然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他反正也无法无天惯了,自然是把自己比作英雄了。
太子殿下一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言君玉比作倾国倾城的美人,只是好脾气地笑着解释:“其实小言不该出现在猎场的。”
言君玉当然知道,那天他听得清清楚楚的,萧景衍一开始是不要他去的,直到洛衡说了那句话。他倒是一点不怪洛衡,因为知道洛衡是想为他好,危险也是应该去的,他也不小了,如果连在乱局中自保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何上战场呢。不在生死场上滚几趟,也成不了威风凛凛的将军。
“我知道,洛衡是想锻炼我。”他还替洛衡剖白。
“他也是为了锻炼我。”
“锻炼你?”言君玉有点惊讶,也难怪,从他见到萧景衍开始,太子殿下就已经是长完了的样子,他来的时候东宫太傅只是挂个虚名,教些文章而已。后来的叶太傅,也没有展现多少为师之道,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萧景衍身上还有需要成长的部分。
“是啊,当局者迷,他当时提醒了我一句,猎场的局,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只有一个破绽。”
“什么破绽?”
他也是当局者迷了,萧景衍笑着握住他的脸,告诉他:“小言就是我的破绽。”
言君玉哪挡得住这个,耳朵顿时就红了,凑上去就把他扑倒了,太子殿下只是笑,他面对言君玉的时候常有这种懒洋洋神态,像看着小狮子跟自己打闹,带一点纵容和欣赏,也是有疲倦的,更像是强大又美貌的存在露出脆弱一面,让人忍不住亲他。
言君玉闹了一阵,忽然趴在他身上,看着他眼睛认真问他:“你很喜欢我,对不对?不准说谎!”
他最终遵从了郦道永说的,绝巧弃智,一切直来直往,不留误会空间。
小狮子也会长大,也会意识不到自己的力量,他现在也许能跟羽燕然都能打得有来有回了,俯身下来的样子也带着青年的压迫力。但萧景衍仍然温和回答:“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言,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小言了。”
言君玉睁大了眼睛,显然是不信。但萧景衍这样笃定,又从来不说谎,由不得他不信。
太子殿下并不生气,他今天像是展露了极温和的一面,什么都不介意,耐心告诉他:“我不是那种,需要日久见人心的人。我第一眼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不是好用的臣子,我也能一眼认出我喜欢的人。我第一次看到小言,不,是第一次听到小言说话,就知道,小言会是我喜欢的人。”
他是困在黄金囚笼里的龙,万千人都涌过来,他第一眼能认出他喜欢的那个,这没什么,虽然常人无法解释,但他是萧景衍,是老叶相亲手教出的未来的天子,学了十多年的识人之术,他需要一句话分辨出谁是合用的臣子,未来还要凭一篇文章定下天下第一的状元。他能做的常人无法解释的事太多了。
世人都以为聪明人难得,要比人看得穿,看得早,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犯同样的错。但世上有种人比聪明人更难得,一样是遇上萧栩,聪明人是会变的,另一种人却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也知道疼,也会愤怒,但就是不会因此改变自己分毫。
他的本心,不因世上任何事而转移,连烦恼都懒得烦恼。吃过一次亏,为了不再吃亏,索性改变自己,这交易里的得与失,所谓的聪明人往往算不出来。
换了任何人,经过萧栩那一遭,就算不疾世愤俗,也不会仍然保有这样完整的善意,只有小言。
天塌地陷,他仍然做他的言君玉。儒家讲君子如玉,玉不是因为坚硬才珍贵,是就算深陷淤泥中,也不会被沾染。
言君玉显然不相信,他像是在诱人陷阱前的小狼,眼神里充满试探,但又控制不住往下栽,耳朵都红了起来。
萧景衍没有再逼他,而是用手指勾住了他脖子上戴的那块玉,不是顶好的玉,但羊脂美玉自有一种光泽,小言皮肤这样白,简直要化为一体。
“小言的玉是护身符吗?”
他垂着眼睛的时候格外温柔,但这样注视人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危险,像是云岚说过的被雷击的树木,你看着完整的表皮,却很清楚火焰正在树心里熊熊燃烧,一场大火即将到来。
言君玉点点头,萧景衍就这样勾着红色丝线,把他拉了过去,安静地和他接吻。
小言还有许多事不懂,他喜欢一个人,是扑倒,亲吻,也许还加上点洛衡教他的那些事。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喜欢,是想握住他手腕,按他在墙上,或者是占有,拥抱,留下痕迹的。像那天在宫门口的阳光下,薄霜闪耀如银,他看着他的小言在马上的神气模样,既想给他穿世上最好的衣服,骑世上最好的马,神气地站在阳光下。又想把他困在自己身边,看着他脸红,窘迫,或者做许多过分的事,逼得他哭出来。
言君玉本来想等萧景衍睡觉再走的,但很快要天亮了,言君玉自己也要去练枪了。练武最难是堆沙成塔,一天也不能荒废,雨雪都是小事,最难是在这时候离开喜欢的人身边,简直是一步三回头。
一般都是宫女伺候洗漱,这次云岚却亲自过来,替他梳头,没有比她手更巧的人了。因为要戴盔,所以也没戴小冠,言君玉有着墨黑的头发,更显得神气得像一只小狼。枪是聂彪寻来的,不是什么好枪,但衬得人无比英挺。
他匆匆用了早膳,又回去看萧景衍,脸靠在门上,认真告诉他:“我要去练枪了。”
“好。”
但他转身走出几步,太子殿下又叫住了他。
“过来。”他伸手拿起身边一个什么东西,递给了言君玉,像是个小镇纸,很小,可以完全被包在拳心里,是只木头做的小麒麟。这还是言君玉第一次见到这个,雕得十分古朴,是宫中少见的风格,莫名有股皇家气息。木头也很好,温凉如玉,又坚硬如铁,极深的紫黑色,言君玉认真看了看,听见萧景衍笑道:“这是乌云檀,是紫檀的一种。”
“送我吗?”
“嗯,送给小言了。”
这还是萧景衍第一次亲自送他东西,言君玉正认真看,外面卫孺已经急得学夜猫子叫了,只能把小麒麟揣进了怀里。没来得及观察云岚脸上神色。
他不知道萧橒把什么给了他。这是太子殿下当年抓周时拿的东西,一个木头的小麒麟,百官称颂,庆德帝也大为满意。本来是要做成印章的,明懿皇后说了句“这么小,做什么印章,不如借这个取个小名吧。”。所有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印章小,其实她说的是太子殿下还小。明懿皇后虽然出身不算最尊贵,父母却很恩爱,家里人也其乐融融,看似高傲,其实骨子里是极明亮温暖的。相比之下,庆德帝是宫廷中长大的阴郁皇子,结局在一开始早已注定。
太子殿下落地封王,是先有的封号,后有的名字。小名就叫“麟儿”,是要兼顾尊贵身份,又要最常见最普通,皇室子孙小名不能太刁钻,以免夭折不好养活。
“你等我回来啊。”
“好。”
第141章 答案他没有骗小言
言君玉今天练枪练得归心似箭,也不是他非要在校场练,钟将军这枪法就是大开大合的,需要宽阔地方,尤其言君玉改过的最后一招,简直是横扫千军的气势,卫孺见了都一脸惊艳。可惜钟将军好像病倒了,一直没来看他这一招。
今天又是大晴天,他练枪的时候没觉得不对劲,等练完了,卫孺约了小太监一起捞冰块,他就一个人回东宫去了。
走出不到一射之地,言君玉就觉察到了异样。似乎有个人跟着他,像是个老內侍,也没有隐藏形迹的意思,就是默默跟在言君玉身后不远处,穿着一件褐色袍子,痩得有点干缩了,看起来比黄景他们还老一辈,揣着手,整个人像能化入墙里,跟一棵树一块石头没有区别。言君玉感觉到不对,他现在很沉得住气了,知道这老太监敢这样跟着,一定是知道自己的功夫是甩不掉他的。所以也不急着跑,而是绕了个圈子,从堆放桌案杂物的供奉处穿过,里面全是小太监,人又多,东西又乱,言君玉找了个侧门出来,回头一看,果然被甩掉了。连忙一路跑回了东宫。
他是想回去告状的,但要是聂彪拦着自己,告诉一下他也可以,反正他消息灵通。
但他没想到他连聂彪都见不到了。
东宫除去正门外,还有两个侧门,和几个供太监宫女出入的小门,言君玉跑的是其中一个,一般只有两个侍卫轮值,但今天门口的侍卫却比平时多了七八个,人也全是陌生面孔了,言君玉刚想进去,就被喝住了。两个带刀侍卫将他拦住,冷喝道:“干什么!”
“我是东宫伴读,当然是回家吃饭呀,还能干什么?”言君玉满头雾水。打量着那些侍卫,这一看就看出奇怪之处了。这些人完全不是东宫侍卫,甚至也不是宫中净卫之类,虽然换了宫中侍卫的衣服,但看跨刀的姿势,和面皮神态,俨然是他熟悉的安南军。
安南军现在已经用作卫戍军,何况言君玉他们就算没见过也听过了,毕竟城门侍卫见他都要让行。这样拦路,显然只有一个可能。
言君玉握紧手中□□,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神色反而更要冷静,道:“鄢珑呢,叫他出来见我。”
“鄢将军是左营的,我们是右营,奉旨在这护卫。”那士兵板着脸道。
左营多是王侯子弟,右营是平民出身的将领多,因为敖霁他们的缘故,王侯子弟都是偏向东宫的。圣上连这个也顾忌到了,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上午的阳光如此明亮,言君玉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更多的是愤怒。
庆德帝真的走到这地步,圈禁太子,动用最心腹的卫戍军,呼里舍的事后,净卫已经失去他信任,他不惜把敖仲用在这时候!这是真正的明谋,毫无反抗途径,他是君,也是父,这样从上而下地碾压,计谋如神也没有一点办法。
怪不得云岚那样恨他,怪不得叶椋羽要回京,洛衡要走……
怪不得萧景衍一定要赶在昨晚看完所有政事,怪不得他早上会那样舍不得自己,怪不得要送自己那只木头的小麒麟,他早就知道了。
而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甚至主动支开自己,就像在猎场那样,不让自己参加。说什么唯一的破绽,说什么最难熬的三个时辰,他根本不相信自己有面对这一切的能力。他选择了和他一起圈禁的人,聂彪,容皓,云岚,叶椋羽……
叶椋羽可以陪他圈禁,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光是想到这个,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要烧起来了。言君玉也不知道是练武累的,还是太气了,只觉得周身都在发抖。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扣进肉里,右手的□□也像要被捏碎。
卫戍军显然也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小侯爷,见他手提□□站在烈日下,像一只被狼群抛下的小狼,白皙漂亮面孔上神色寒如冰,看似是晒蔫的树苗,但那漂亮眼睛里又显出一丝决绝来。
“我要进去。”他告诉侍卫:“我也是东宫的人,要圈禁就该连我一起圈禁!”
他说出的是庆德帝密旨里都没有说的两个字,圈禁。果然是如同传言中一样无法无天,乌黑瞳仁里像有火焰在燃烧,侍卫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还好当班的侍卫首领老成,喝道:“少废话!卫戍军在此看守,难道让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快走开。”
“我不要出,只要进!”言君玉眼睛紧盯着他:“你放不放我进去?”
“休要罗唣,快滚!”
洛衡没有说错,永远要做自己,这时候就看出好处了。
幸好他还有他的枪。
言君玉不再多说,直接一跃而起,尽管安南军中也传遍他的名字,但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枪法,他日常习练的□□并未开刃,枪头钝得木板都戳不穿,因此更无顾忌。足尖在台阶上一点,枪尖划个半圆,左边的侍卫也是久经沙场的士兵了,但还是一点来不及反应,就直接被挑飞出去,言君玉一招横扫,直接将右边侍卫扫开,刀未出鞘,就被枪杆打飞出去。
“好大胆!卫戍军奉皇命在此,还敢硬闯……”那侍卫首领嚷道。
穿着朱袍的少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不等他说完一个字,已经被枪尖点中胸口,顿时喉头一窒,跌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