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君玉不懂宫闱秘辛,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被封锁了十几年的旧事,也正是因为他不知道,萧栩才能继续顺利地说下去。
“她不是和母后同时进宫的,那是谎言,母后和我母亲是亲姐妹倒是真的。父皇当年可喜欢母后了,当时三千宠爱在一身,你看二哥之前,除了大哥之外没有其他人出生就知道了。在二哥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专宠。但后来他们闹了不合……”
“因为误会吗?”言君玉忍不住问。
“不是误会,就是不合。可能是日积月累,也可能是母后太高傲了,父皇大约觉得她不是真心喜欢自己,也可能是因为她说了气话,总之他就开始宠幸别人了。但母后谁也不放在眼里,父皇向来是喜欢斗狠的,因为先帝喜欢广平王叔,不喜欢他,他一生都有这心结,偏偏母后是不爱解释的人,也很高傲。所以他们斗狠的结果,就是我母亲也进宫了。”
言君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庆德帝和明懿皇后,都是他眼中顶顶聪明的人,这故事的走向他如何也猜不到。
“是圣上选妃……”
“不是,我母后是自愿进宫的。”萧栩抿了抿唇,显然这故事对他来说也不轻松,但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她很喜欢父皇。”
庆德帝的相貌,萧景衍和他脸上都有痕迹,萧家人都是极深的轮廓,一度被前朝遗民嘲讽是胡人胡姓,□□为此杀了不少人。年轻时的风姿可以想见,风华正茂的帝王,天下男子出色莫过于此,又是有心下手,很难有女子逃得过。这就是庆德帝喜欢斗狠的证明了,就像叶椋羽所说,有时候人受限于自己童年经历过的事,会陷入一种狂热中,不考虑怎么样做才对,甚至不考虑怎样对自己好。
他只是要赢。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生了,母后从那后就不太原谅父皇了,父皇也不道歉,只宠爱我母亲,封到了贵妃,位同副后。但他们真正决裂还是在我母亲自杀后。她知道真相,受不了了……”
想也知道,当朝皇后的胞妹,也该是天之骄女,满心情意做了一颗棋子,是多大的羞辱。尤其是面对被自己背叛的亲姐姐时,那份羞辱是加倍的。就算她不飞扬跋扈,以庆德帝的心性,也会故意用她来刺激明懿皇后,宫闱里规矩向来多,连一架抬辇上的金漆,一支凤钗的垂珠都能解释为羞辱、僭越,进而演化为妃子结仇,被小太监津津乐道。何况明懿皇后心性高洁,想冒犯她是很容易的事。
所以真相揭开才格外难堪,明懿皇后始终淡淡的神色大概更加增添这羞辱的威力,怪不得当年皇后说萧栩母亲性烈,她竟然为这个而自杀。
怪不得庆德帝如此疼爱萧栩,怪不得皇后把萧栩当做自己孩子来养,怪不得帝后离心这许多年。
横亘了一条至亲之人的人命,如何再做夫妻呢?
庆德帝现在是年老了,但当年也是权术用得登峰造极。明懿皇后也是最出色的女子,世上最聪明的两个人,真心相爱,竟然也不一定有圆满结局吗?言君玉心中震撼,只是说不出话。
“点破这件事的妃子,和当年伺候我母亲的人都已经全部处理了。母后这些年把我保护得很好,但我还是知道了。她也知道我知道了,但大家都不说。”
萧栩忽然停下话头。是外面回廊上亮起了灯,灯光透过云母窗,他的脸像一株艳丽的花,他一定也因为这故事而觉得痛,这故事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赢家。
明懿皇后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当年萧栩的母妃封到皇贵妃时,她在想什么呢?她如何忍得住这么久不说,直到别的妃子来点破这件事呢?言君玉忽然明白过来,萧栩讲的故事,就是萧景衍的整个童年。
庆德帝,当年是曾经许下承诺,要做和先帝不一样的父亲,但最终逃不过命运轮回。何况一切发生时,庆德帝已经大权在握,没有任何借口可找。权力究竟是什么东西,能把人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言君玉的心一瞬间揪紧了,他忽然明白了过来。
那天在思鸿堂,他跟自己讲那看梅花的故事,不是说庆德帝现在才对他坏。
早在自己来之前,他就已经有过很多个,和庆德帝小时候看梅花那天一样的日子了。根本不用等到西戎人的计谋开始,他记忆中慈爱的父亲早就不复存在了。
他的眼睛,和明懿皇后一样的眼睛,太有欺骗性了。清高又贵气的山岚,七情六欲永远无法沾染,所以庆德帝执着于要证明。世人都知道月光好看,刀劈斧砍也不会留下任何伤痕,没人记得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一颗会跳动的心。
他也会像自己一样伤心吗?那天在二门前,他有没有像自己一样心碎呢?
言君玉收回茫然神色,看见眼前的萧栩,萧栩似乎也很紧张,捧出一颗心的人是会这样的,因为不知道别人会如何对待他。
“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忽然道。
“我当然知道二哥不会……”萧栩一副又要生气的神色。
“不管你是像现在这样,还是像大皇子那样,他都不会伤害你的。”言君玉认真道。
他的话说中了关键,老老实实当然不会有事,当这样下去人生也毫无兴味,从张牙舞爪的七皇子萧栩到广平王,显然也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那是唯一的选择,一眼看得见人生尽头,更是让人觉得心头坠着铁块般沉重。
少年人在纯粹的权力面前总是不能乖乖屈服的,像小豹子被按住脖颈,总是要挣扎的。没经过的人很难理解那种窒息,就算明知有必死的危险,也忍不住动弹几下,因为那让你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他不是容不下这些的人。”
他喜欢的萧景衍,是心胸最宽广的人,他虽然是囚在金笼内的龙,但见到别人能在外面自由跑动,不仅不会嫉妒,反而会乐见其成。就像他从来不束缚自己学什么,自己在东宫尚且学了不少东西,他看着庆德帝和皇后离心的过程,一定也能学到不少。
萧栩神色复杂,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直接跑了。言君玉本来还准备观察他听进去没有,但很快就没有闲心了。
事情发生时他正在练枪,他没能亲眼见到那场面,是后来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大皇子瘫痪之后,广平王从庆德帝那里回来,拜访了长春宫,名义上是给皇后请安,但话语间多有冒犯,起居郎的记载,是皇后怫然不悦。
但皇后说的话,是连起居郎也不敢记载的。
她说:“我要是想动他的儿子,叫过来打死就行了,何必浪费一匹好马。”
她这话原也没说错,皇后是一国之母,责罚皇子也是名正言顺,大周宫闱不是没有先例,皇后有心的话,后宫可以数年没有一个皇子活到成年。
但这话说出来,连广平王也不敢接,连忙叫着皇嫂告退了。御史更是连夜赶工,弹劾奏章雪片似的飞向永乾宫。宫中议论纷纷,有说明懿皇后是因为圈禁太子所以失态了,有说她这话说得痛快的,但言君玉知道这些都只是猜测而已……
他每天和明懿皇后一起用膳,知道她只是太疲倦了。
言君玉小时候和母亲去进香,路过一处古刹,失修年久,佛像都已经斑驳了,言君玉一碰佛像,原本完整的金漆就整片整片地掉落下来,碎成一地灰烬。
明懿皇后像极了那座神像,她累极了,要让他们这样的人说出不合礼仪的话是很难得的,因为已经在宫闱中浸润了许多年,成了本能反应。但她已经懒得再去管了,那些机巧权谋,她都不玩了。只是纯粹告诉所有人,皇后就是要与东宫共存亡,不计后果,不论代价。连广平王这样无稽的猜测她都要揽过来,甚至主动招惹御史的攻击。
她把自己作为筹码,放了上去,没有任何转圜,再也不说一句话。
就像那座神像,她的心也许在很多年前就碎了,但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完整。
最后的决战到来了,她终于可以安静而缓慢地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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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被卫戍军接管第九天,察云朔西线大军直进靖北,蒙苍似乎对燕北失去了兴趣,也随即率军南下,战局向靖北倾斜。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镇北是沙漠戈壁居多,虽然不如燕北有碎叶城,但主要的三关都在,易守难攻,而且兵力分散,更不容易一夕崩溃,强如蒙苍也只能步步蚕食,还要提防拉锯战。虽然靖北侯也打不过西戎,但大周群臣终于不用提心吊胆,担心半夜传来噩耗说碎叶沦陷了。
与此同时,皇后懿旨,责令太子妃晨昏定省,太子妃直接把告罪书送到御前。
太子妃虽是东宫女眷,但按旧例属于皇后管辖,庆德帝无法,东宫网开一面,放出了叶璇玑。
第144章 训斥我还以为小言会生气呢
言君玉是先见到叶玲珑的。
她一进长春宫就找言君玉麻烦:“喂喂,言君玉,哪有你这样当老大的,卫孺和鸣鹿都在东宫,你一个人出来逍遥快活。”
言君玉没办法,刚要解释,她已经板不住脸了,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了。你闹的那一场全皇宫都知道了吧,真不害臊,这么大人还哭呢……”
“我没有哭。”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我告诉你个消息你可别又哭,”她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娘娘要把你交给我姐姐了。”
“什么?”
言君玉不信,但没想到叶玲珑这次真的没撒谎。皇后真把他交给太子妃了,而且连说也不说,一场晚膳三人静默无言,叶玲珑更是早早吃完,就去找萧栩说话了。等皇后都进去抄经了,太子妃忽然道:“小言还有东西要拿吗?”
言君玉顿时明白过来了,看着她,她只是笑。
“长春宫不安全了吗?”言君玉聪明得很。
“母后有自己的安排。”
言君玉真就不多说,跟着她走了,这次也是抬辇,去的是长春宫东边的一处小宫殿,远远看见十分清幽安静,像是很久没人居住了,但还有人看守着。
“我还以为小言会生气呢?”快到的时候,叶璇玑忽然道。
是该生气的,萧景衍觉得自己在东宫不安全,交给皇后,皇后又交給她,就算是个东西被这样转手都会生气,何况是人呢。
言君玉不撒谎,于是不说话。
“倒也不能全怪他,”叶璇玑迎着月光淡淡道:“我祖父什么都要万无一失,教的徒弟也一样,一个个最怕意外,什么都要做到十成十……”
“喜欢人也是吗?”言君玉反问。
说出来他就后悔了,其实他是生萧景衍的气的,不然不会见了她这么久都没问他怎么样了。但这话问得有歧义,像不是替自己问的,替的是敖霁。
叶璇玑似乎并未被冒犯,只是没再说什么。倒是叶玲珑,神气地告诉言君玉这就是她们以前住过的地方,老叶相做太傅做了许多年,叶家这一代基本都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跟自己家一样。
叶璇玑不像云岚,云岚喜欢斗狠,常常下了狠手,意犹未尽,会带出一点痕迹来。容皓更是喜欢讲解,洛衡是因为愿意给言君玉上课,叶椋羽不拘小节,挥洒自如,言君玉也能看到不少。
唯独叶璇玑,几乎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她是最接近萧景衍的人,不爱吹嘘,心性也深沉,连有着敖霁这重关系,也始终未曾让言君玉窥见全貌。
如果不是朝局的缘故,言君玉本来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随着西戎一步步蚕食靖北,朝中又慌乱起来,甚至有了责怪东宫的声音,文臣虽然有极刚烈的,但大部分还是软弱,对于战争的残忍没有概念,总觉得是主战派导致的战争。兵部不说,户部光是看见支出就已经大叫吃不消,等到兵部把征兵的计划一放,更是满朝吵得纷纷扬扬。
战事一起,玄同甫看起来似乎有所动摇,雍瀚海更是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为庆德帝充当屏障。兵部被连驳三天,一个奏章没批下来,兵部尚书扬言要睡在永和殿门口,说再不批征兵令,不到夏天靖北就要无人可守了。但这话不仅没恐吓到雍瀚海,倒把很多之前主战的臣子吓得够呛,竟然一起骂起东宫来。
其中又以御史台最为严重,庆德帝在郦道永案上吃过亏,把叶太傅调回来之后,大力整治御史台,如今御史台已经开始质问太子了。闭口不提庆德帝放走赫连一事,只抓住蒙苍当初离京一事说,一面质问东宫负责接待五胡使节,为什么轻易放走他,一面怪罪东宫没有早早对蒙苍下手,应该杀掉他让察云朔无主将可用。
这话虽然听着外行,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认真分析西戎军势的人就知道,先不论东宫当时能不能扛住庆德帝的压力动手,就算真的能在西戎勇士护卫下杀了蒙苍,也不过是提前了察云朔的进攻时间而已。名将虽然重要,但不过是撕开战场的口子而已,真正致命的,还是西戎如今强盛的国力和兵力,有巨大的草原作为后盾,他们甚至可以考虑用数年时间蚕食幽燕。
所以这诘问与其说是没杀蒙苍,不如说是“为什么不愿意和亲割地赔款,至少战事能推迟一两年”,只是这话说不出口,所以换了个更有煽动力的说法,倒也混过去了,连嚷着打仗的太学生也被骗去不少,虽然不至于骂东宫,但也颇有微词。
言君玉这时候还没明白为什么东宫要放叶璇玑出来,反正要动用皇后的名义,放叶椋羽出来运作岂不是更好?太子妃虽然厉害,但毕竟有后宫女眷身份,无法与前朝联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