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当然还是玄同甫那边,事到如今,玄同甫归不归顺东宫,在庆德帝那里,已经是排除在权力中心的边缘了。玄同甫之所以还强撑着,无非是怕庆德帝临死疯狂一波,非要废太子。下棋最重要是深思熟虑,下水太早,调头就难了。小船尚且可以灵活转向,玄同甫这种盘根错节的大树,担负着整个秦派的责任,自然是犹疑不决。
叶太傅顶着学政的名头,整天往玄同甫府上跑,他们本是旧交,玄同甫也懒得抵抗了,只是不松口,形势又僵持起来。
对于东宫来说,现在最大的危险,是西戎的军势。
靖北本来是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是环境恶劣,沙滩戈壁,行军比草原难太多,粮草也不顺利。一个是并非要塞,虽然三关是咽喉,但想长驱直入也难,但察云朔集中进攻靖北,蒙苍又南下添兵,局势实在恐怖。
庆德帝的怒火也有这缘故,东宫非要主战,如今战事一起,大周实在是打不过,蚕食都是小事。万一皇权交割之时,边疆告急,大周江山社稷都有危险。他老谋深算,主和也不全然是懦弱,与西戎割地赔款不过是出点血罢了,虽然割肉饲虎,但割上十年都没问题。他想的是大周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越是形势复杂,宫中越是平静。把叶玲珑闷得够呛,太子妃深陷权谋,整天闭门不出,只有几个近身女官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皇后娘娘也闭门念佛。她只好去找言君玉,谁知道言君玉也闭起关来了,她本来看言君玉身边没有沙盘,以为他不忙战术了,谁知道言君玉坐在窗边发呆,时而提笔在纸上写一两个字,仔细一看,都是什么玉门,阳关之类,顿时大失所望。
“你怎么不玩泥巴了?”她故意惹言君玉。
言君玉脸上神色一看就是在思索什么重要的事,心不在焉的,叶玲珑可看多了,只听见他道:“心中有棋就行,何必一定要棋盘呢?”
这是他从太子妃那学到的道理,相比太子殿下的王道,叶璇玑更快,更锋利,只要在心中一步步推演,找到破局的关键,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道。
“神神叨叨的,不管你了。”叶玲珑嫌弃地道。刚想走开,却听见言君玉在身后道:“你也会有遗憾吗?”
“什么遗憾?”
“不能参与权谋的遗憾。”
叶玲珑难得露出这样认真思考神色,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她也是权谋场中长大的孩子,自然知道言君玉在说什么。
“我出生的时候我祖父已经很老了,教不了我了,不过他就算教,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兴趣。我姐姐说了,只要有她在,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她做的事,就是为了叶家以后的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有选择,这也是祖父的遗愿。”
叶璇玑最锋利的权术,导向的结果,竟然和萧景衍的想法是一样的。也许正就是洛衡说的百川归流,最终求的都是天下太平,人人安得其所。
叶玲珑跑走之后,言君玉又思索了一天,最终在黄昏时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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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镇守东宫的还是鄢珑,他早早换班,东宫圈禁了这么多天,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总算好了点,相比陈松那种木头,他自觉自己这种王侯子弟才是最机灵的。圈禁东宫是什么?再进一步,就是玄武门之变的故事,能不提心吊胆吗?尤其前两天东宫还放出太子妃。叶璇玑那女人的恐怖,他是想到就怕。
但今天他想要平安熬过这一班的希望也落空了。
远远看见那穿着旧红袍的身影过来,鄢珑的头就痛起来。怪不得今天眼皮狂跳,原来是这小祖宗来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这身衣服,鄢珑虽然年纪轻,也是战场老兵了,怎么会不认得,这种洗净了的旧红袍,只有边关将士的家中才有。看袍袖,是北疆的,他们安南军要穿越南沼的沼泽密林,战袍都以轻便为主。
言君玉的身形,已经撑得起这样的战袍了。唯一的好消息是今天没有拿他的□□,不像是来打架的。
他一来,卫戍军全部如临大敌,谁不知道他前些天闯宫门的辉煌战绩,一个个倒吸凉气,噤若寒蝉。鄢珑升了将军,已经是最高的了,人人都指望他呢。没奈何,只能走过去,笑着问道:“小祖宗,你怎么又来了。”
言君玉没理他,扫了一眼他身上武器,没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于是继续盯着东宫的墙看。
“你看什么呢?”鄢珑问他:“这是南墙,殿下住在北边呢。”
鄢珑这傻子,连羽燕然的聪明都没有。天下的月光都是一样的,只要自己来过东宫,那个人就一定会知道。
“我要下场了。”他说。
“下什么场?你不会是要闯宫门吧。”
“我又不是敖霁。”言君玉淡淡道。
他在东宫也学坏了,这话一说,鄢珑的脸顿时红了。容皓的原话是:你知道鄢珑为什么那么怕敖霁吗?当年敖霁闯宫门时,他哥哥被打成重伤。他是见识过敖霁的恐怖的。
当时言君玉一直以为是敖霁为他妹妹闯宫门那次,现在想想,应该是为叶璇玑闯的。
不过言君玉是不会在一堵墙上撞两次的。他像敖霁,但不只是敖霁,他要一个更好的结局。
“你把令牌给我,我要去安南军中走一趟。”
“干什么?”
“我要见敖仲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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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言君玉第一次独自拜访敖仲将军,之前都是在人堆中模糊的一个影子。他老是跟着敖霁,敖霁对自己的父亲如同陌生人一般,所以言君玉也没机会得见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只知道他的兵法路数极为中正,学的是兵法四势,靖北侯是他的学生,幽州牧算是他的师弟,连钟毅海老将军的枪法中,也有一两招是受他的兵法启发。
鄢珑大概也看出事情重要,派了个副将跟着言君玉,一路畅行无阻。敖仲老将军白天面圣刚回来,正在中军大帐中休息,言君玉在暮色中穿过军营,看见累累营帐,如同一个个小山包。
安南军十万精兵,驻扎在京中的不过三万,就已经有了山海之势。怪不得经过战场的将军都有虎狼般的气势,因为一念之间就是数万人的生死。
言君玉通报时用的是用“镇北小侯爷言君玉”,安南左营中侯府出身也不少,那校官便有点迟疑,言君玉又道:“东宫伴读言君玉。”
校官连忙进去通报了,不多时就出来传话:“将军请言大人进去。”
中军大帐灯火明亮,好在不是什么宴会,而是几个亲卫将军,陪着敖仲将军在沙盘边说话,沙盘上摆的是安南的地势,后面挂的却是北疆地图。
幽燕告急,寻常将士如鄢珑都在悄悄关注,何况这里是整个安南军最核心的力量,肯定也整天分析局势,只是到底没有圣上命令,所以只能私下议论,不然有越权之嫌。几个将军都是中年汉子,亲卫也是彪形大汉,看见言君玉进来,都愣了一下,还有人爽朗笑道:“东宫怎么派了个小孩子过来。”
言君玉身量早和他们一样高了,只是痩,听了也不生气,回道:“老头子打仗打不赢,当然要小孩子来打了。”
他这话一说,连沙盘边的敖仲将军都抬起头来,其余人也有笑的,也有吹胡子瞪眼睛的。只有敖仲将军身边一个留着文士胡子的中年将领道:“周鹏,你一天不挨几句骂,浑身皮痒。”
周鹏,褚文睿,敖仲的左右副手,下首那个披甲的将军应该是袁弼,是敖仲最信赖的先锋将军,卫孺最喜欢他的兵法,可惜在安南中了一支铁箭,掠阵不如以前爽利了。
言君玉心中都有数,只是神色不动,上去行了个礼,道:“东宫伴读言君玉,拜见敖将军。”
“不敢。言大人这次来是传旨,还是有事?”
“是献策。”
他这话一说,周围人都笑了,懂兵法的都知道,计和策是两回事,计是一场的输赢,策却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势。言君玉看起来比鄢珑还小两岁,却振振有词要献策,看起来实在正经好笑。那周鹏当即就笑道:“小娃娃战场都没上过,就来教我们打仗了。”
“孙子兵法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后人以讹传讹,以为庙算是要在庙中祝祷,求神问佛。其实庙算是兵权谋的核心,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就用了庙算。可惜庙算失传已久,敖将军虽然精通兵法四势,但麾下强将多,谋士少,兵法平实中正,不擅巧计,才会在南疆被拖五年之久,死在瘴气里的士兵比死在战场中的还多。”
言君玉不急不缓,缓缓道来。世人都以为战场上将军都老谋深算,其实很多出身平民的将领,连字也不认得多少。就算像鄢珑这样出身左营的,也不会潜心研究兵法。毕竟纸上谈兵,到了战场上都是一击即溃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只听说过有人寒窗苦读,没听说有人苦读的是兵法的,能把六韬看完就不错了。
不像圣人之言千载万代还能流传于世,兵法是最容易过时的东西。春秋的战车,汉代的骠骑,唐代重甲,甲胄、兵器、阵法,这些东西时时刻刻全部在进步,同一场战争中都可能因为新的武器盔甲而使局势发生变化,要从书上学韬略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还是可以的,想直接上阵打仗,就太狂妄了。
言君玉这番话似乎并未打动敖仲将军,倒是一边的褚文瑞笑道:“那依小侯爷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应当把南疆一战交给年轻将领,请罗远侯为主将,袁弼为副将,敖将军自请守幽州。”
他这话一说,满军帐都没人敢答言了,罗远侯是鄢珑父亲,当年在南召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已经是废人了。他受伤就是因为作为先锋,深入埋伏,要是用作主将,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否则以他的年纪资历,回来也是仅次于敖仲的大将了,连朝中局势都要为之一变。
袁弼自不必说,就是成年的卫孺,用兵又巧又急又快,不耐久战。最后一句最致命,几乎是在说南疆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错了。
“小侯爷是来献策的?”敖大将军不愧久经沙场,仍然沉得住气。
“是献策。众位将军不愿意退下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听。”
如果叶太傅在这,一定会很惊讶,言君玉这话中的某些语气,和叶璇玑当初逼迫他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年轻人学东西就是这样快,只要下一场雨,就迅速冲破屋檐,长出新的枝桠来。
这世上的事真是一通百通,敖仲将军用兵中正,所以接待他一举一动也合乎礼法,要是言君玉也一步步来,两人大概能耗到天亮还在寒暄。所以他索性单刀直入,劈开阵线是快的,只是对方大军合围上来,也是死路一条。他今天如果没有真正一鸣惊人的计策,也动摇不了敖仲什么。
兵法上的感悟可以用在驭人上,怪不得东宫谋主要是全才,因为都是一通百通。只是大部分人哪有这个精力能学这么多呢,就算学了,能融会贯通的也是万中无一。
他这话一说,敖仲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褚文睿,他自己则在案边坐下来,示意言君玉向前。言君玉连忙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来,在案上铺开。敖仲将军虽然沉稳,但也被勾起好奇,倾身过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言君玉脑中又冒出这句诗来,想起洛衡当初在东宫的样子,连忙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
他这纸卷像是用来随手涂改的,虽然也是昂贵的澄心纸,但缓缓展开后,前面都是一些胡乱写的字,什么玉门关、阳关、沙窟、早春必有风暴之类,虽然看得出是对靖北有所了解的,但褚文睿他们也讨论得多,并不觉得什么。后面字迹越乱,像是写字之人正在思考战局,写的是察云朔、蒙苍、南下、援兵、察云朔、燕北、靖北、幽州、双线进军……
字迹越来越乱,褚文睿不解,抬头看敖仲,却见敖仲将军的眉头忽然一皱。
言君玉笑了起来。
字迹混乱到极致,墨迹像是隔了一天,然后又开始乱写,写的是幽州牧、兵法四势、蒙苍……忽然断了,然后隔了半页,冒出一句潦草字迹来,墨乌龟一样。褚文睿一时没看懂,问道:“这句是什么?”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只听见敖仲将军淡淡答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言君玉抬起眼睛,眼睛中带着惊喜神色,敖仲将军却没回应,而是抬起手来,将剩下纸卷一把展开。
纸卷的最后,俨然是许多混乱字迹,全是同样的两个字,最开始十分凌乱,越来越齐整,最后卷尾一片净白上,只写了两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幽州!
第147章 幽州他只能与东宫共存亡
字不是什么好字,但胜在气势惊人,词中说气吞万里如虎,不过如此。但东宫从来是潜龙,连那位出自叶家的谋主,也是狡黠如狐,不是这种气质。
敖仲并不知道言君玉是从哪偷的师,学到这样行事。他打量言君玉,言君玉也一直在观察他,老将军眉眼间和敖霁有七分相似,只是风霜之色太多,鬓边也有了银白色,看到神态最后并未放松,反而锁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幽州。”
“什么幽州?”褚文睿忍不住问道。他是敖仲军师,向来自诩足智多谋,但在真正的兵法大势上,格局却略逊一筹。
“蒙苍南下增兵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幽州!”言君玉到底少年意气,忍不住语气激动地答道。西戎大举进攻不到一个月,但没人能猜到,这其实是他整整一年的成绩。一次次推演蒙苍的兵法,不厌其烦,连卫孺都被他气翻两次,见到什么就学什么,容皓、钟毅海、洛衡……连太子殿下的棋路也竭力窥探,最后终于在叶璇玑那里得以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