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受过如此的折辱,他怎么还能有这样山岚般的眼睛,言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手抱住他,也许是在寒风中等了他太久,萧景衍许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这番话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说,却想不到这些话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萧景衍如何熬过来的?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这样被折断,长成今天他认识的样子。他也许从那时候才开始打造今天的东宫,只为了不让权力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叶椋羽放弃,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说庆德帝阴鸷,太子妃说,他要的是明懿皇后给不起的东西,言君玉只觉得奇怪,两情相悦,怎么会给不起呢?
原来他从来不会好好要。他是在宫廷阴暗中长成的帝王,争宠,夺嫡,幼年时的不被宠爱,那些黑暗的东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毁毓贵妃那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不会表达爱意了,帝后感情好的时候,尚且有一点温暖可寻,等到明懿皇后出宫修道之后,他怎么会好好说话呢?
皇后娘娘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她喜欢的人,给她最大的屈辱,她还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言君玉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将崩未崩的状态从何而来了,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彻底心碎了。
他的萧橒,又是如何渡过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长,忧心如煎,不舍昼夜。他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像云岚说过的被雷击中的树,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烧。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护自己的母亲,反而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霁从来不怪他。
言君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泪灼热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脸上,再坚硬的心也要裂开缝来。
“对不起……”言君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还是为自己太晚弄明白这件事。
“我应该早一点进宫来的,”他急切地告诉萧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闲逛,如果我早一点跟我奶奶说我要进宫……”
如果他能早一点进宫,早一点见到萧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点让他快乐起来。他一直以为他的温和来自良好的教养,不知道这教养来自深深的心碎。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
被热切地爱着原来是这样炙热的感觉,连失去的那些时光都要补回来。相比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强大,对于爱,他身上有种继承于明懿皇后的消极,像一棵巨大的树,看着野火一点点烧到身边来。
“我说过的,我第一次见到小言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小言了。”
炙热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轮小太阳一样,跳到他面前,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过光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但他像一棵树一样安静等待,不露出一点慌乱来。
“我再也不会原谅圣上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庆德帝年轻时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里的阴鸷也是真的,言君玉的父亲赴边疆时是想要报效君王的,就算最终死在战场上,言家也没有因此怨恨过君王。言老夫人从小教言君玉,是做一个最忠诚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间的契约,捐躯赴国难,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萧景衍像拥着一团火焰一样,安静地拥着他,他身量还是比言君玉高出半个头,亲吻他额角的姿态也十分自然,像抱着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狼,因为他难得的温驯,连爪牙都收起来,任由自己亲吻,才显得格外可爱。
“世上有许多事,非人力可勉强,就算是君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六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就像受了伤的人,狂怒之下,只想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这份疯狂才格外有破坏力。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明懿皇后更疏远他呢,他只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就算你告诉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言君玉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这拥着他的青年,不只是东宫殿下,也即将成为整个大周的主人,以他的能力,边疆的难题也并非不可解。但他身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得意,反而似乎有点伤感。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萧景衍许久没说话,御辇缓缓行进,抱着自己的怀抱温暖而结实,就在言君玉觉得就算他不回答也没事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道:“我怕小言死。如果小言死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萧橒了。”
言君玉被点破心思,不由得沉默下来。去安南军找敖仲献策,可以说是他愿意只提供策略的表现,但也恰恰说明他对于兵法的热忱。他是很想保证说,自己就算上了战场也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但那是骗人的话,幽燕还有谁比幽州牧身份更高呢?连他都能被斩首挂在城楼上,幽燕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就算跟着敖仲做为参谋,又有谁能保证不会涉险呢?
当初在思鸿堂,言君玉说可以为了他去边疆。他现在想让言君玉为他留下来。
洛衡说真龙天子不过愚民之术,他一定也不信有什么真龙庇佑,生死面前,就算是帝王又能如何呢?
“但是鄢珑他们……”
“我知道。”
萧景衍没让他再说下去,而是拥紧了他。他比自己还知道子民的意义,怎么会不知道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心思。鄢珑他们也是一样,要去最危险的地方,自己怎么能留下来呢?
“老师晚年修佛,说想做明君,要有佛心,戒贪嗔痴,悲悯世人,最不能有分别心。但我其他地方都至少也做到老师说的八成了,能不能在小言身上,做个不那么好的君王呢?”他轻声问道。
御辇中这样黑暗,但言君玉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带着那种沉静的,云岚般的神情。
他说:“小言就是我的分别心。”
第149章 燕北也许他能活下来也不一定
言君玉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话。
从某种逻辑上来说,萧景衍说的是没错的,当初在思鸿堂,他说要为了萧景衍去边疆,那么也应该为他留下来。
但如果他去边疆,能起到他的作用,可以让本该战死的人免于死亡,那他不去,不仅背弃了父亲和祖母的期望,也算是把那些人抛下了。况且这是最难的时候,他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甚至没法问别人的意见,云岚是不必说,容皓也一样,在他看来,自己去边疆起的作用一定还没有在东宫继续做太子殿下的小言来得多,但言君玉一直记得洛衡的话。
他在这抉择中纠结,好在最近天天跟着萧景衍出入枢密院,多少被军情分散了注意力,不至于太过纠结。蒙苍确实是用兵如神,打下幽州后,并不冒进,而是一点点清理周围的区域,虽然话狂,在打仗上却心细如发,该凶猛的时候气势如虎,该沉稳的时候又步步蚕食,不动如山。
言君玉在枢密院第一次见到了整个幽燕的地图和沙盘,巨大的桌案边围着几位皇室宗亲、兵部尚书和侍郎、还有代表庆德帝的朱雀、和安南军敖仲为首的几个将领,连鄢珑也来过一次,是送他父亲仿制的西戎翻子床弩。幽州城墙是巨石砌成的,这床弩却能发射丈余的巨大□□,直接钉入城墙中,把石砖拉下来,现在还没有对付这床弩的办法。
不过敖仲将军和言君玉都觉得幽州是兵力问题,蒙苍是西戎精兵,兵力又是幽州两倍,才会如此溃败。不然守城只要守下第一次,后面就容易许多,西戎精兵再强,攻城也是再而衰三而竭,扛过去前三次,对方只能围城。
“其实燕北的问题也大,西戎最好的六万精兵去了幽州,燕北就该重兵出击截他后路,怎么能因为几千伤亡就退回来?拼掉三万,也该让幽州扛过去。”有次私下议论的时候,卫孺忍不住道。
言君玉听到这话,也眼睛一亮,自从见过蒙苍的兵法后,他几乎是刻意地强迫自己只钻研中正的兵法,把奇兵全留给了卫孺,这是主将才有的策略,要信任自己的先锋将军。蒙苍比他们大也比他们经验丰富,他们只能用最快的方法才有可能追上去。
他自己仔细分析了一下,第二天也特地找敖仲将军讨论了几句,道:“我也知道这是马后炮,除非有密旨,否则燕北王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以三万兵马的代价拯救幽州,虽然从战略上看是对的,但就算成功,事后燕北王也是大罪——擅自调动大军损失兵力不说,谁能想到幽州真的会沦陷呢?都以为是固若金汤的城池,就连言君玉和敖仲也没想到会那么快。看来蒙苍一定研究过幽州许久,也许在进京朝贺前就已经有了这计划了。
如果吃掉燕北三万兵马,他一定就不会打幽州了,燕北轻骑虽然不是他对手,西戎也至少会有万余伤亡,蒙苍一定要修整之后再考虑幽州,也不会再有这样整个幽燕都被牵制的绝妙时机了。相比幽州沦陷,三万兵马只能算小亏而已。
可惜燕北王没有这样的决断,如果换了自己在那,就算拼着杀头也要调兵。羽燕然那家伙,跟自己玩的时候像模像样,关键时候真是不中用,也可能是被那次贸然出击的后果吓坏了,从此收敛了。
言君玉扼腕,但这次敖仲将军却没有上次那么专注听他说了,而是有点心神不宁的,弄得言君玉也说不下去了。他在枢密院混了一会儿,也只看见广平王跟几个老头子在那唉声叹气。广平王就是庆德帝当年看梅花故事里那个被先帝抱着的小皇子,言君玉一直觉得他这人有点奇怪,说他坦荡,但心无城府如何在庆德帝手里平安到现在?说他有谋略,又一点不见施展,枢密院几个老王爷的见识都比他厉害。
第二天的军情仍然让人心里一沉。幽州沦陷后,燕北和靖北相当于断开的锁链,只得各自坚守,靖北在察云朔的进攻下十分吃力,唯一的好处是靖北虽然有个北字,其实镇守的是大周西北部的疆域,而南疆军的大头就驻扎在西南,如果靖北出现险情是可以支援的。这也是敖仲虽然整肃三军,但并没大量抽走南疆兵力的缘故。
“敖将军什么时候去幽州啊?”卫孺等得焦急,忍不住问。
“我想他也在观察蒙苍下一步的意图,前线不比京中,当局者迷,一旦进入战场就再也没有这种俯瞰的清醒了,我们快把宸明书写完,到时候送给他。”
“送给他干嘛,我们不去打仗了?”卫孺顿时急了。
言君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得转移话题了,好在卫孺现在天天被叶玲珑耍得团团转,也没注意到他的纠结。
敖仲大军开拔那天是个大晴天,京中雪已经化完了,太子代庆德帝送行,仍然是黄金台,玉龙剑,礼仪繁琐。敖仲将军带走五万精兵,不仅京中驻扎过的安南军十分整齐,连从南疆调来的一万五精兵也全部装束整齐。安南军的盔甲是鄢珑父亲改良过的。南疆炎热,又是山林作战,所以战甲灵巧轻薄,还有藤甲。虽然敖将军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用重甲练兵,但相比西戎的重甲骑兵,还是略逊一筹,估计真打起来战损也会很高的。
大周骑兵都在西北,靖北侯那有两万最精锐的骑兵,然后就是幽州的重骑,可惜随着幽州沦陷全部葬送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和蒙苍的铁兀塔正面交锋。言君玉也在枢密院见过探到的铁兀塔的图画和半件残甲,显然是改良了铁浮屠。从逃出的士兵供认里也可以知道,蒙苍的铁兀塔,是用铁连枷代替了锁子马,当年察云朔在幽州牧那就吃过链锤的亏。重甲骑兵挥舞着沉重的铁连枷,铺天盖地而来,就算打中的是胸甲,里面的人都要骨折吐血,简直是噩梦般的景象。
“可惜西戎马好,没法拉扯阵型。有□□阵,钩镰枪也行不通了,不然重甲倒地之后基本很难起来,要是能想办法掀翻铁兀塔就好了。”
但言君玉知道这不是他的工作,鄢珑父亲已经残废,只能寄希望于鄢珑在战场上得到领悟了。
敖仲的大军赶赴边疆,战局稍缓,蒙苍也稳下来,第二天才打第一个遭遇战,小试牛刀,只用了五千人。言君玉是第一批看到战报的,登时心一沉,伤亡比他想的还要惨烈。
如果敖仲也抵挡不住,他简直不敢想象这后果。
边疆会彻底成为一个绞肉的磨盘,大周需要源源不断地投入士兵和财力,依靠接近七比三的伤亡比去拖垮蒙苍的精兵。西戎的兵精,补充就不如大周的快,这会成为最残忍的棋局,大周的子民,那些健壮的青年,都将投入战场的血肉祭品,比得就是谁先耗不下去。
如果拼光全部十万安南军,加上靖北和燕北能支援的几万骑兵,察云朔现在的十万精兵也会损失大半,这是整个西戎最精锐的勇士,何况为了装备铁兀塔西戎压榨光了周围的胡族。到战局过半的时候,西戎也许会放弃大周,朝着其他的邻国出手。
十万安南军埋骨边疆,言君玉想想都觉得手抖。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萧景衍那天为什么会说战情如火,太子殿下早已经算到这场大火要烧光多少人命。演义中最爱夸大,动辄大军百万,其实是兵卒不分,连民夫也算上,所谓百万大军,其实真正能上阵的还不到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