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叶璇玑当年一步棋破解整个局势,西戎进兵的关键,就是幽州。
“怎么可能是幽州?幽州牧可是最擅长防守的……”褚文睿仍然不敢相信。
“幽州牧和敖将军一样师从前燕北王,但他出身儒将,少了一成血性。而且幽州处于燕北和靖北双重的保护中,虽然前线打得火热,但真正灭顶的危机其实面对得少。幽燕如同连环,守望相助,蒙苍一定会从咽喉处下手。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以天击地,是万无一失。如果是敖将军守幽州还有生机,但幽州牧胆怯,不敢主动出击,一定死路一条。”
“那现在传信幽州,能否来得及?”褚文睿问出来,又被自己否定,苦笑道:“是了,察云朔用兵如神,气贯长虹,就算知晓了谋划也无法挽救。幽燕的兵力都已经被牵制了,无人可以支援幽州,调动中反而会露出破绽。就算我们安南军现在支援,也赶不到了,何况圣上也不会准许……”
他最终囿于格局,没想到那个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言君玉刚刚进帐时说的,从一开始,就让敖仲守幽州,南疆那场仗给别人去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救幽州。
而且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言君玉现在点破幽州,也不过是占了一时的上风而已,如同在汹涌河流中扔下一个沙袋,转瞬就被冲走,一点优势也建立不起来。打仗,是要日积月累,一个个小战役,一次次正确的决定,建立起巨大的优势。
这是察云朔过去十年在做的事。
就算庆德帝此刻一反常态,召集安南军北上支援,同时安南军有如神助,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到幽州,察云朔也大可以让蒙苍调转势头,绕过幽州,他自己从靖北往上,将安南军合围在幽州城外,以逸待劳。如果幽州牧出城救援,那又有别的招数对付他。
当然敖仲也可以及时反应,不进幽州,在幽州往东的坠龙涧驻扎,五十里,足够守望相助,那察云朔也许进攻幽州,也许佯攻幽州,在路上设伏,或者索性主动出击,利用西戎骑兵的灵活,先打一场消耗安南军兵力。那么敖仲也可以整肃三军,作出要支援的样子,同时大派斥候,让察云朔疑心被窥破来意,不敢轻易设伏……
一场棋局,动辄上百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献个妙计就水淹三军,那是话本中的故事,哄小孩玩而已。想要赢,只能扎扎实实,大军驻扎,主将带着谋士,麾下强兵猛将,结结实实打上半年,这才能改变一点战局。
“文睿,你下去吧。”敖将军神色不明地道。
褚文睿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立刻就下去了。偌大中军帐中只剩言君玉和敖仲,隔案而坐,倒是像极了话本中献策的故事。
“言大人是替东宫来找我的吗?”敖仲将军果然是大将风格,开门见山。
“我是替天下人来找敖将军的。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好将军,不仅可以带麾下的士兵回家,也可以给天下带来太平。幽燕守不住了,敖将军,你早一天依附东宫,这场僵持就早一天结束,边疆百姓,幽燕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甚至我大周未来数十年的国运,都要依赖将军了。”
言君玉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墨黑眼睛中神色真挚而热烈,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天下没有比这更坦荡的眼神了,何况他还学会容皓的说辞,越是会打仗的人越不会说话,他却每一句都往家国大义上说。
敖仲如果依附东宫,对于庆德帝,是最致命的一击。敖仲一直中立,这也是为什么东宫任由卫戍军圈禁的原因,因为就算庆德帝下令,敖仲也不会是绞杀东宫的那个人。君权的更迭中,大将向来是极尴尬的处境,忠于太子,万一赌错,只能像蒙恬一样随扶苏自杀。忠于庆德帝,等新君上位,渡过这次与西戎的大战,也不过是廉颇晚年的下场。
太子仁德,所以玄同甫迟迟不归附,敖仲也不必担心萧景衍登基后自毁长城。但凡心窄一点,也许干脆就用了云岚的做法了:“汝等知王道而不行,就休怪帝王心术残忍了。”
但言君玉从叶璇玑那学到了新招数。
既然东宫是正理,那自然有他的说服力,只要找到最关键的地方,磨成锋利刀刃,就像叶璇玑对叶太傅那一番锐不可当的教训,一切自然迎刃而解。仁政虽好,只是太慢,关键时候也需要一柄利刃。虽然言君玉不敢在敖仲面前造次,但他用这几天时间,总算找到一点破绽。得让敖仲知道,大周的未来只有萧景衍能担得起来,他没有别的选择。换一个储君,玄同甫他们都能承受,他却是要去支援幽燕的人,没有一个明君作为后援,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与东宫共存亡。
“但言大人也说了,唯一的转机在六年前。”敖仲仍然不动如山。
言君玉那句话,是责怪他主动请缨出征南疆,甚至不惜把自己女儿送进宫中。以敖仲的眼界,怎么会看不出西戎才是大周真正的威胁,但他不早早占据幽州,反而去南疆贪功,这才造成今日幽州的危机。那时候西戎还藏而未露,远不到他要在主战和主和派之间做抉择的时候,更没有在庆德帝和东宫之间做选择的烦扰。
言君玉没想到自己一柄单刀切不开他厚厚防御,果然被裹缠住了。不由得有点慌乱。也知道在他面前遮掩无用,索性坦荡道:“敖将军,幽州反正是已经丢了,但燕北靖北仍然可守,察云朔在中间撕开口子,你早一天去,口子就早一点堵上。我再多说也无用,只能由你决断。”
敖将军身量也像敖霁,高大挺拔,是名将的身形,但经过风霜,更有一种山岳般的气质。奇怪的是他气势并不像虎豹,更像是厚重却强大的,并不嗜杀,而是熊与象一类的,打起来自然可以横扫千军,但安静下来也可以温和啃着树皮的。
“钟毅海虽然老得提不动枪了,小言大人难道不想去堵堵口子。”
言君玉猝不及防他这一句,第一时间甚至没意识到他在戏谑,是长辈对子侄的语气,又带着调侃。
“诶,你知道我跟钟老将军学枪?”
“钟毅海一辈子就收了一个徒弟,我当然知道。”敖仲将军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庙算虽好,韩信还是要上战场的。”
他的目光仍然十分沉稳,甚至是看不出期望和催促的,平静得如同长辈审视子侄,言君玉却有点无法承受,本能地转移话题道:“我当然知道,我这也不是庙算,不过是按猫画虎罢了。东宫卧虎藏龙,像我一样厉害的人还有很多,一定会让敖将军如虎添翼的。敖将军快点决定吧,幽州沦陷的军报,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敖仲将军没接话,而是道:“等时机到了,末将自然会去觐见殿下的。”
言君玉走出中军帐时,已经月上中天了,敖仲将军治军如神,月光下军营安静如山林,只听见巡查的打更声。言君玉跟着个小校官穿过校场,看着空荡校场上,忍不住把手合在嘴边,长啸了一声。以前敖霁带他去爬山时就这样玩过,说是可以练气,言君玉那时候以为是练武,现在才知道他说的是气势。这样空旷的地方,周围又驻扎重兵,实在容易唤起人心中的雄心。不知道敖霁现在在干什么呢?虽然燕北相对安全,但幽州沦陷之后,幽燕再也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了。
他刚才在帐中是骗敖仲的,哪怕是东宫,也不会有人比他先猜到幽州沦陷。大周的将领没那么宽裕了,幽燕告急,能送去边疆的都送去了,连枢密院的宗室子弟都送去几个,唯一的家底就是敖仲的安南军,再打下去,就要全国大征兵了。
以东宫的耳目,大概自己还没出宫,就已经有人告诉萧景衍自己写的是幽州了。只是知道了也没用,权谋到最后,如同打仗,也是要大军压境,一决胜负。
他不是以萧景衍的小言身份来到敖仲这的,他是东宫伴读,也是镇北侯言君玉,就像叶家一样,言家也要与东宫共存亡了。他给出了他能给的全部筹码,如果这也不能说服敖仲,那他也没办法了。
言君玉跟着小校官走出军营,却听见背后一骑飞快追过来,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褚文睿。
他手上提着一杆□□,甲胄在身,正是说书中威风凛凛的将军形象,言君玉不由得看愣了。
他还没穿过属于自己的盔甲呢,家里存的父亲的盔甲都旧了,以前年纪小穿不动,这次回去可要试试。
“给你。”褚文睿十分洒脱:“大将军让我送给你的。”
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实在勾起了言君玉小时候的回忆,不由得有点恍惚,险些要以为自己也在敖仲麾下效力过了。不过镇远侯可用不起这么好的枪。
言君玉摸了摸枪杆,枪随人走,这枪主人的身量应该比他高半个头。月光之下,亮银枪头上,刻着小小的两个字。
这是敖霁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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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一日凌晨,边关急报,据说是从幽州城逃出的士兵传出的绝命信,跑死两匹马,连夜送入宫中。
二月二十四日,西戎皇子蒙苍率十万大军南下支援靖北,途径幽州城西三十里,突然袭击,幽州牧李泓虽然早有预感,于城外布防,但囿于周围兵力全被牵制,燕北迢迢,往靖北的路径又被截断,仓促之下,只得坚守幽州。
二十六日,蒙苍用仿照铁浮屠的铁兀塔撕裂兖州防线,幽州牧仍然坚守,不肯出援,燕北王次子匡天瑞战死,将士战死一万二,兖州沦陷。
二十七日深夜,燕北援军被于半路劫杀,只得退守燕北,伤亡五千。
二十九日,西戎在幽州城外布开阵型,箭雨压制,九牛弩射入城墙,搭起云梯,幽州赖以坚守的滚石落木全被箭雨压制。西戎狼头槌撞开城门,最致命的铁兀塔骑兵冲破防线,幽州牧李泓亲自披甲上阵,巷战中斩杀西戎数十人,被暗箭射杀,将士死伤三万,被俘三千,平民弃城而去者万余。
幽州沦陷。
蒙苍将李泓斩首,挂在城楼处,扬言自此每下一城,挂一人头。他声称要为在两月内为察云朔打下京都,免得错过京中桃花花期。
消息传到京中,庆德帝于病榻上咳血,急召近臣,其中雍瀚海本是在御前伺候,玄同甫却久召不至。更有兵部尚书、户部数人,姗姗来迟,敖仲大将军倒是准时赶到,但庆德帝脸色灰败,目之而不语,净卫朱雀小心服侍,仍然不解其意。
就在所有人以为庆德帝会因此迁怒东宫的时候,庆德帝手书,让太子入主枢密院,广平王协助,处理军机大事,不用到御前侍病,免得分心。
这道旨意里虽然显然带着不满,但也算妥协了。天家父子之战,从此形势扭转。
第148章 折辱小言是在想事情呢
言君玉可没第一时间回到东宫。
东宫解禁,太子妃立刻就要回去了,叶玲珑还跑来催他,催了两下不见他动,跑去跟太子妃告状:“你看,言君玉又开始犯牛脾气了。”
“小言是在想事情呢。”叶璇玑笑着道。
言君玉自己在外面练了练枪,又逛了两圈,眼看着天快黑了。他不是不想回去,但记仇也是真记仇,萧景衍当初把自己骗出东宫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况且敖仲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投向东宫,实在有点没面子,不如趁这时间咬咬牙把兵法四势读透了,弄懂敖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言君玉继续留在那小宫殿里,见天黑了,才慢吞吞起来,也没什么要收的东西,就把敖霁的枪一带,就朝东宫走了过去。
他早已经习惯皇宫上灯后的样子,这点灯火根本无法点亮这重重宫阙,一座座宫殿在黑暗中像蛰伏的庞大怪物,像要把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吞噬下去。哪怕是住惯了的人,穿行在其中也有种陌生感。
也许容皓会来找自己也不一定。
他这样想着,绕过一段宫墙,已经可以看见东宫的飞檐了,长长的宫巷中,安静站着一个高挑身影。
最开始他以为是聂彪或者鄢珑他们,容皓不习武,身形没有这么漂亮挺拔,但聂彪不会穿这样的衣服,织金锦缎就算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感觉到质地,是一片沉沉暗色中带着流金的光。
言君玉站定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谁也猜不到太子殿下会一个人等在这里,没有御辇,没有随从,就只是安静站着,等他。
言君玉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只是站着。周围暮色四合,只听见远处参天阁为圣上祈福的钟鼓声。
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
言君玉立刻就退两步,一副要拔腿就跑的样子,现在的他,就算是聂彪想抓到也难了。当初在二门,是要安南军结阵才能拦下来的。
萧景衍在心中叹了口气,叫道:“小言。”
太子殿下平生少用这种温柔语气,还带着点无奈,唯有的几次都是用在言君玉身上,言君玉也真是傻,每次都很吃这一套,听见他像是疲倦极了的样子,就没法发脾气了。
“干嘛?”言君玉只是瞪着他。
小言已经不是“小”言了,身量也穿得起旧战袍了,之前最多是带着野性的鹿,现在已经有了小狼般的桀骜不驯,是挺拔俊朗的少年郎。
太子殿下心中感伤,语气仍然温柔:“小言跟我回东宫吧。”
“现在知道叫我回去了,之前怎么连门都不让我进呢。”言君玉可没这么轻易放过他,
“是我不对。”
他站在那的样子实在让人心软,语气也这样真挚。虽然初春,仍然是冷,他连披风也没有,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来的。眼神虽然看得不清楚,也知道是极温柔的神色:“我只想让小言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