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笑了。
他是想敲一下言君玉的脑袋的,可惜太累了。只能懒洋洋地闭上眼睛,也许是跑起来的缘故,言君玉的身体显得格外暖和,他太冷了。
这皇宫太冷了。
谁会不喜欢太阳呢?
言君玉在寒冷的冬夜里竭力奔跑着,他似乎听见两边宫墙上有追逐和厮杀的声音,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脸上滚烫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肺像是要炸掉了。但他还是竭力跑着,温热的血液浸染着他的衣服,他听见背上的朱雀气若游丝地问自己:“会有那么一天的吧?”
哪一天呢?言君玉不知道。
但朱雀似乎也没有想让他知道。
“你看,那些小太监多快乐……”他像是进入了某种梦游的状态,喃喃道:“他们在家里从来没吃过肉,进宫了才吃过肉,只要温饱就很开心了,不知道什么是受辱……我没法像他们一样快乐,我总是想着我父母,想着我家被抄家……你不要怪云岚,她只是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了……”
跑到能远远看见正门的飞檐时,言君玉听见他的声音问道:
“会有那么一天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了……”
言君玉知道了他在说什么。
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作为净卫统领的朱雀,会不听庆德帝的调令,反而投奔东宫。臣子尚有家族前景,內侍有什么呢?还不是一世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原来他想要的,和云岚一样。
是那个遥远的,只有萧景衍能带来的,河清海晏的未来。人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所,再也不会有那些深重的、压得人闯不过气来的冤屈、日夜煎心的仇恨、和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孩子。不会再有被诅咒的命运、难酬的壮志,也不会再有巨大的浪费,不会再有冻饿而死的灾民,和有冤无处伸的黑暗。
就算他们没法亲眼看到那未来,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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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冲到东宫大门时,云岚他们已经早早迎了出来。
聂彪带着东宫侍卫,一上来就把他包围了起来,言君玉这才发现自己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穿着夜行衣,身上也带着伤。
他耗尽了全部力气,直接栽倒在地,还好聂彪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但言君玉根本顾不得自己,只是顾着背上的朱雀。
云岚焦急地跑了过来,摸索着言君玉,像是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言君玉直接挣扎开了,他手上都是温热的血,有些已经干了,黏腻地粘在手掌上,鼻腔里都是刺鼻的血腥味。
“快救他!”他抓着云岚,恳求地道。
“我知道。”云岚早经过无数生死,十分冷静。
“一定要救他,要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言君玉慌乱地嘱咐道,他什么都没见过,只是照着自己平时学到的样子。
云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重复道:“我知道。”
太医和会照顾伤患的宫女挤过来,红绡尤其熟练,许多人一起把朱雀围了起来,在查看他的伤口,替他喂药和包扎,言君玉被挤了出来。他茫然地跟着被他们抬进去的朱雀,进入了思鸿堂,茫然无措地站在明亮的灯光下。
云岚出去了,又进来了,她端来一盆热水,还有巾帕,把言君玉拉了过去,熟稔地替他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像是平时照顾郦玉一样。
今晚发生的事太多了,言君玉整个人都已经没有多少情绪了,只剩下了本能的反应。
“陛下很想来找小言,只是被缠住了,但他知道小言会没事的。他身边最厉害的人,都是跟着小言的。”她轻声告诉言君玉:“自古权力更迭的时候都会很混乱,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已经算流血流得少的了,总有人要死的。”
“但为什么是朱雀呢?”
为什么是敖霁呢?
“小言舍不得,是因为你认识朱雀,你见过他的脸,看过他的眼神,知道他的故事。但那些你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的人呢?他们死了就算了吗?如果能用一个你认识的人去换千百个你不认识的人呢?天下人谁无父母,谁无亲人?“云岚似乎在劝解他,但又话锋一转,道:“小言敢想象今天死的如果是你,会怎样吗?”
她说的显然也不只是朱雀。如果是以前的言君玉,也许会听进去,还会顺着思考一下,但现在的言君玉已经学完了。
他比以前更坚定,也更热烈,那些在他心中熊熊燃烧的东西,不会再轻易被外物所影响。
云岚一边说话,一边照顾着他,还拿来锦衣替他换上,言君玉现在已经比她高了,她正系衣带,却听见言君玉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云岚系着衣带的动作顿了一顿。
“我没有不喜欢小言……”
“我知道你更想要叶椋羽回来。”言君玉的语气十分平静:“我不是傻子,我只是不说而已。但没关系,我知道我只是来晚了几年而已。”
换了别的天子近臣,在面对云岚这样的情景,也绝对不该与言君玉这个身份疏远的。
这大概是云岚这辈子第一次不讲求收益,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尤为特别。整个东宫都知道谁会是未来的主人,连容皓也知道,只有她,向来最冷静的她,选择了逆潮而行。
云岚的长相与她的性格恰恰相反,极温婉,是类似于海棠花一类的存在,连睫羽低垂的样子也十分温柔。
“不是晚不晚的问题。”她这样垂着眼睛告诉言君玉:“是世子他把我救出教坊司的。”
“他没有很强,也没有什么优势了。六年过去,东宫早就不是他的天下了,所有人都更喜欢小言了,容皓、陛下、连聂彪也是……但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他,我也要做最后一个觉得他最好的人。我要一直陪着他,就算这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我也不在乎。”她的语气极轻,也极坚定,带着点自嘲地笑道:“但可能我还是有一点像我父亲的吧。”
云岚不知道她这句话让言君玉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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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礼于法,叶璇玑此刻是不该在这里的。
圣上病危,太子妃却不在侍病,是万万说不过去的事。但有皇后“珠玉在前”,也算不上什么了。
又有什么要紧呢?
外面在响丧钟,一声又一声,先帝殡天,山陵崩,是要响三万声的。她要当皇后了,叶璇玑知道的。
证明了,也得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这代价那么大。像一棵斩断根的大树,只是一日日地枯萎。外表仍然是完整的,甚至是漂亮的,尊贵的,明懿皇后可以做到的事,她自然也做得到。
她是不认输的人,也不许自己觉得痛。收拾几日,仍然是无懈可击的叶璇玑。应该开心才对,一切正如她推演好的棋局,早在六年前就做出的决定,要痛也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死呢?
直到咳血的时候,她都没什么反应,只是木的,连咳血也觉得惊讶,像是别人的事。该得意的,她得到的是女子能得到的最高的权力了,再等几十年,也许更高。为了一个男人伤心,也未免太没出息。
又为什么要灰心呢?
她像个跟自己斗气的小孩,吃着昂贵的,别人都说好的东西,所以不准自己觉得不好吃,但她的身体不听指挥,那些东西她咽不下去,只是锋利地梗在喉头。
她的敖霁,再也不会回来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了无生趣。黑暗的潮水涌上来,一层一层,淹没了她。漂亮的眼睛,握着剑的手,笑起来带着点傲气的神色,那个叫敖霁的灵魂,从此就不在这世间了。往后的漫长的岁月,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只剩她一个人了。金尊玉贵,权力之巅,似乎一瞬间都失去了颜色。
光是想着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敖霁的人了,未来的日子都仿佛成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暗夜,她提着熄灭的灯笼站在雪原上,身边空无一人,再勇敢的人也要心生怯意。她以前从来不觉得夜晚这么难熬,还有几万个夜晚,她该如何渡过呢?连萧景衍都找到了他喜欢的人,她喜欢下棋,奕天下如棋,但有什么漫长的棋局,能下三十年?
如果不是言君玉闯进来,没人知道她也有这一面。
言君玉惊讶于她竟然还醒着,他是见过容皓的,送走西戎人他醉了几天,为敖霁他也喝醉了,萧景衍倒是没事,但那只是他的伴读,他有四个伴读。
对于喜欢敖霁的人来说,天下只有一个敖霁。
她一定有着无比强大的内心,在这时候也只是脸色微微苍白,仍然体面而尊贵,淡妆慵髻,带着点病容,在窗边下棋。看见言君玉翻进来,也并不惊讶,只是顺手将信笺一盖,盖住了自己写的字。
但言君玉早看清那是什么。
她写的是一句唐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听着多没出息,世人妄自揣测嫦娥,长生不老竟然敌不过俗世的团圆,况且胜之不武,广寒宫多孤寂,如果能在人世繁华里获得无上权力,谁会惦念什么旧情?
“其实如果我当初不这样选,也会后悔。”她像是要解释一般,对着言君玉道。
总归是要后悔,不如选择最顺心的一条,在权力之巅厮杀过,也算不浪费她的手段。至于会不会觉得痛,有多痛,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庆德帝照样会痛,不妨碍他做天子做了三十年。
但言君玉根本没听她的解释。
他是带着目的来的,那目的让他身上似乎笼罩着一股气质,锐不可当。
他说:“你那天跟我说,是因为敖霁不知轻重,为妹妹闯宫门,让你下定了决心。你问我,为什么他明知是没有用的事,还是一定要去做?不肯徐徐图之。我当时回答不了你,现在我知道答案了。”
叶璇玑只留了案边一盏灯,月光从窗边照进来,照见言君玉的眼睛,灼灼生辉。
“因为没办法,”他的语气像是在说着一件小事一样随便,仿佛并不需要为此堵上前途和命运:“有些事就是这样的,不是为了结果,就是一定要去做。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要看有没有用的,就像敖霁的妹妹,她叫阿措,是石榴花的意思,她也一定知道为了家族的道理,也知道妃子不可能活着出宫。但只要她想到她还有个哥哥,叫做敖霁,不管自己去了哪里,他一定会骑着马带着剑来救自己,那么她在深宫的每一个夜晚,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吧?”
“那你呢,如果你失踪了,不见了,被困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有没有人,会像敖霁一样,永远不放弃地找你?至死方休?”他问叶璇玑,他其实很清楚答案是什么。
那个人就是敖霁。
皇权也好,天命也罢,只要一柄剑,就敢硬闯宫门,管他皇权天命,都滚去一边。不问后果,不计代价,甚至不在乎你会不会跟他走,他甚至不需要你跟他走,他只是尽他的力,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光了才算。
“我要为敖霁做的,就是同样的事。我知道多半是没用,多半是找不回来。但我一定要去,因为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人会去找他了。他活着,我带他回来,他死了,我带他的尸骨回来。如果失踪的是我,他一定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如果是我躺在边疆的那个山谷里,骨头也烂掉了,他也会带我回家的。”
“这大概就是刀和剑的区别,也是我们和你们的区别。”
世人都喜欢火焰,熊熊燃烧,一刻不停,但他们喜欢火焰,又惧怕火焰,甚至想控制火焰,能被控制的燃烧,算什么燃烧呢?
没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也就不是今天的言君玉了。
叶璇玑没有说话,她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了。
曾经的少年要上路了,他一次也不会回头。
第153章 潇洒就让我保留这份分别心吧
真到了这时候,反而双方都平静下来了。
叶璇玑神色尤其冷静,她像是一瞬间有了需要专注的东西,整个人的气势仿佛都被拔了起来。叶家人的眼眸极黑极深,专注时有种危险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言君玉六年前没来得及见她那个逆转局势的一步棋,今日有幸,见到她做决断的全过程。
“你想上战场,以言君玉的名字是肯定不行的。”她一上来就道,其实言君玉心里也隐约知道,只是不敢细想。
当初洛衡讲帝王心术,虽然并未渲染皇权可怕,但谁不知道呢?
如果萧景衍不想让他走,他是无论如何都走不掉的。敖霁当年闯宫门尚且重伤,言君玉这点功夫,连东宫二门都进不了。
“只能改名易姓,但士兵晋升太慢,况且战场刀箭无眼,发挥不了你的天赋。”叶璇玑直接展开一页信笺,一边写一边道:“叶家下面有几个小侯府,也有绝嗣的,这时候很多王侯都去戍边了,不会引起注意,你带上百人去投军,这样可以从小校尉做起,可以快点升上去,你要去哪?”
言君玉刚想说话,她又道:“别说,不用告诉我,也不用告诉任何人。我给你三个身份,你选一个,进了军营换过名字,一切低调。要带人一起去吗?”
“我要带卫孺一起去。”
如果他不带卫孺的话,卫孺一定会闹死的。他虽然不会像自己一样说漂亮话,但却是会和敖霁一样的人。
“好,你现在回去,等时机到了,自然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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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衍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天色熹微了。
他已经不再是可以在宫中随便行走的“殿下”了,这次也算是逾规回来了,这时候本该在停灵的太和殿才是,虽然皇家规矩自与民间不同,登基事大,不必守灵七七四十九天,守孝三年更是无从谈起,但也规矩森严,今日小殓,光是宗室那边就来了九位,都是晚辈,庆德帝才五十六岁,不算高寿,宗室长辈不得靠近太和殿,以长祭幼,是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