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明月倾

作者:明月倾  录入:02-27

  这次他醒过来之后没有再说胡话,烧似乎也退了。
  久病的人眼睛尤其浑浊,面目上有一层灰气,也有说是死气的,像是看什么都很模糊的样子,干瘦的手摸着绣着金龙的褥子,茫然地问:“什么时候了?”
  “二更了,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他声音始终平静,反而是旁边的庆亲王落下泪来。
  庆德帝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摸索着,哑着声音叫“云蘩……”
  满室人都只装作没听见,事实上,除了庆亲王和几个参与过当年帝后大婚的老內侍,也没人知道他叫的是什么。
  云蘩,是明懿皇后的闺名,太子外祖父家姓祁,世代清贵,这名字出自诗经: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也有说祁国丈本来中意的是世交敖家的长子敖仲,所以才起了这名字,不过是些无稽的传言罢了。
  所以皇后的宫殿名叫长春,年轻的帝王也有过这样的野心,想要为她留住一整个春天。
  谁也不如萧景衍清楚这故事的结局,但太子殿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安静坐在庆德帝床边,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眼中神色,谁也不敢去看。
  “母后不会来了,父皇。”过了许久,他才这样轻声说道。
  当年一起看梅花,想要像寻常人家一样,渡过一年又一年的平静岁月的父母和孩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也不再是那个满心天真的萧橒了,他早在漫长的岁月中迅速长大,长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不知道庆德帝有没有听见,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愿相信,仍然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但他太虚弱了,渐渐就没了声音,似乎又昏睡了过去。
  又过去了许久,段长福才小心翼翼劝道:“殿下,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有奴婢看着……”
  “不用。”
  他声音极冷,顿时没人敢再劝,只剩殿内的灯花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声音。龙床上的君王正在缓慢步入死亡,这一生的功与过,爱与恨,都将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等着他的是那些被他摧毁过的臣子,和曾经君臣相得的故人。
  没人知道穿着衮龙袍的青年在想着什么,他的背脊挺拔而修长,那金龙伏在他背上,像熠熠生辉的未来,又像世上最强大又最尊贵的诅咒。
  三更时庆德帝又醒转过来。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但他的脸色忽然有了一种诡异的血色,连声音也不再气若游丝了。旁边的御医都小心翼翼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连庆亲王也知道,是时候了。
  “冷……”庆德帝叫了一声“云蘩”,但声音很是凄惶,他大概也知道这名字的主人不会来了。这是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神色,不是绝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打碎了心爱的东西,知道再也无法挽回的神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碎。
  “父皇。”萧景衍轻声道。
  庆德帝侧过耳,他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有什么东西似乎正在迅速离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臂变得虚软无力,整个人沉到了床褥之中。
  “麟儿……”他几乎是有点无助地叫道。
  萧景衍伸手握住了他在被褥上茫然摸索的手,青年的手温暖而坚实,像是某个久违的承诺。
  “麟儿在这里,父皇。”
  庆德帝的神色却不是轻松,他像是在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只是徒劳地张着嘴,看起来吃力又让人心酸,萧景衍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知道。”
  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了你,就算我已经打败了你,我仍然把你视作父亲。你给了我一个比你更好的幼年,虽然结局并不圆满,但我终究长成了比你更好的君王,我也应该有着比你更广阔的胸襟,我会原谅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但这许多话都来不及说,因为庆德帝整个人都似乎沉了下去,他像是一瞬间垮掉了,连面容也变得无比陌生。
  然后萧景衍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
  他的手臂一沉,像有无形的黑暗瞬间笼罩下来,统治大周三十余年的帝王就这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处理过先帝逝世的老內侍小心翼翼地上前,用鹅毛在庆德帝鼻子下试了试,太医也上来把了把脉,很快满室都是哭声,有人敲响了丧钟,浑厚的钟声响彻整座皇宫,整个永乾宫都是哭声,后妃、群臣、皇子、宗室、內侍……所有人都哭成一片。
  然而曾经的太子殿下只是安静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被什么费解的东西牵制住了心神,甚至没反应过来,躲开段长福的搀扶。
  他俊美面孔上神色冰冷而茫然,像降世的神祗,他穿过人群,人人都像风吹过的麦田一样弯下腰去,他走了几步,忽然疾步向前,冲向外殿。
  疾步为趋,宫中礼仪,这已经是最快的步伐,然而从来堪作礼仪范本的太子殿下已经跑了起来,他是如此慌乱,穿过内殿和外殿之间的廊道,衣袖甚至差点带翻了熏香炉。
  “云岚,云岚!”他大声叫着心腹名字:“元良,朱雀……”
  人群中迅速有人跑来,但最快的还是云岚。
  “殿下……”别说其他人,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萧景衍如此失态,顾不得礼仪,连忙跑过去,刚要问怎么回事,萧景衍已经直接道:“小言在哪?父皇要杀小言!快去找小言……”
  这不是私怨,庆德帝是为了皇嗣,当初是,现在也是。萧景衍和他年轻时一样傲慢,如果不喜欢,是连子嗣也不会留下的,就算最终也是从宗室中过继,一样皇室血脉。但这样的影响,足够让他的遗命是诛杀言君玉。
  所以他直到最后,还在跟萧景衍说对不起。萧家的人,是到死都不会回头的。
  昔日淝水大战,连气度非凡的谢安也折断屐齿,教养从来只是闲散时可用,当唯一的软肋被击中,天下之主也难免露出慌乱一面。何况这是庆德帝的遗命,濒死的帝王最后一击,一定是用光全部的力量。
  焦急是最没有用的事,他过去二十多年所学的东西都在告诉他答案,然而那巨大的声音还是一刻也不停地在他心中嘶吼着,要现在就去找小言,要把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全须全尾,要每时每刻都带他在身边,替他挡去所有受伤的可能。
  云岚在众目睽睽下跑到他身边,相比一个女官,她更像一个谋士,轻声提醒道:“小言身边跟着的人不比殿下少,还是殿下亲命,殿下忘了吗?”
  萧景衍何许人,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回过神来。况且云岚能想到的,他自然也知道,甚至想到了她前面。
  “父皇不会等到跟我说了才去做的。”他苦笑着道:“他一定是做完了,才会说。”
  所以他昏迷中醒来,一直问时间。
  “是了,所以没有消息小言现在多半已经在安然无恙等着殿下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云岚说着,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改口道:“陛下。”
  这称呼足够提醒他了,何况这短暂的空隙只来得及让他们进行这简短的对话,因为外殿的哭声很快逼近了,内殿也出来了,等待的群臣如同潮水般涌来,宗室的老亲王,颤颤巍巍地过来拉着他嚎哭,礼部的正拟谥号,说着“布纲治纪曰平……”也有雍瀚海那一派的晋派官员,哭得昏死过去,要触柱的。
  “主子,丽妃娘娘要殉葬,还有几位贵人……”偏殿里伺候妃子的內侍一脸慌乱地跑过来道,老亲王还在说着什么大殓小殓的事。
  萧景衍的神色似乎一瞬间冷了下来,他的神色不像是刚刚得到天下的君王,更像是群狼环伺下的猛虎。
  山林中的王刚刚死去,所有人都在等待新的王。
  “殉葬不是大周祖制,有伤天和。请长春宫处置便是。”他淡淡道,看向正拉着他衣角絮叨的礼部老臣:“能布令德曰宣,辟土服远曰桓,我看这两个就不错。”
  说起来,当年庆德帝第一次威慑群臣,也是因为太皇太后的谥号,为了孝惠和仁孝一字之差,搅动风云。这些老臣如何不记得,顿时收敛许多。也不再嚷着要这时候定谥号了,只是哀哀哭起来。是理亲王带的头,周边大臣都跪了下来,在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的皇帝神色这样平静,甚至看不出哀伤。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俯下/身去的臣子,像越过了重重黄金的枷锁,看向了云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就算亲至也不能改变什么,但人总是这样,当下的第一反应,总是要见到他,要牵住他的手,看见他的眼睛,要活生生的带在身边,护在羽翼下,不容一点闪失。
  萧橒会去找他,就像当初穿过漫天大雪,陪他去看一场灯会,但萧橒没有权力,他保护不了任何人。萧景衍有权力,但他被他的权力困在这里。
  曾经的东宫女官似乎有点承受不住这眼神的重量。
  “我会找到小言的,我会带他来见陛下的。”她也跪下行了个礼,这样承诺道,然后就这样扔下了所有本该她负责的丧仪,提着裙裾,匆匆离去。
  但她脑子还是转得不够快,所以并未读懂萧景衍那个眼神真正的意思。


第152章 火焰谁会不喜欢太阳呢
  言君玉不知道真正的刺杀原来那么快。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来不及挥出自己的枪,就已经被朱雀拨到身后,他直接抓起一边的小太监,挡下了那奇怪的银芒,然后宫墙上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言君玉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坠地的不是东西,是人。显然交战的不只有朱雀和刺客,暗中也有死斗。
  “死了三个,还剩两个。”朱雀拔剑和那胖胖的太监对峙:“收手吧,师兄。”
  言君玉这才认出那太监的身形。
  那是庞景。
  庞景不知道往脸上抹了什么,面目十分模糊,神色晦暗地盯着朱雀身后的言君玉。他身上的气质让人想起一只猫,黑色的,蹲伏在阴影中,伺机埋伏路过的鸟雀。
  “殿下在这傻子身边布下的人比他自己的护卫还多,你没有胜算的。”朱雀仍然在劝他:“别连累师父。”
  庞景没有说话,直到宫巷里似乎响起了一滴水滴低落的声音。三人的心神都被那声音吸引了一瞬,也都瞬间反应了过来。庞景非常快,双袖展开,兜头笼向言君玉,言君玉不知道敖霁说的沦为末流的刺客也有这样的厉害,本能地想要挥枪。
  但朱雀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快,他左手在言君玉肋下一拍,言君玉顿时泄气,手臂酸软,□□都险些脱手,更别说上前应战了。他自己则是足尖在墙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刺向了庞景。
  两人似乎都没有任何防御的意识,这是言君玉第一次见到那传闻中的五棱梅花刺,原来这样短而窄,是从他手腕下刺出的,根本来不及反应,如果和庞景交手的是自己,那这一击已经穿透了自己的头颅。
  但那柄诡异的兵器停在了言君玉身前尺余的距离。
  庞景的身体如同一个沉重的粮袋,直接飞了出去,跌落在宫巷中,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朱雀收剑,动作干脆利落,在宫墙上洒上一串暗红的血珠,像开了一枝妖艳的桃花。
  “你怎么样?”他回头问言君玉。
  “我没事。”言君玉胆大,刚想去查看庞景,就觉察到了异常,转头看向朱雀。
  “让你以后还乱跑……”朱雀骂道,但他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脸色苍白到了极致,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的风筝一样,软趴趴地滑落在地。
  言君玉眼疾手快,勾住他的身体,用手臂穿入他腋下,从背后接住了他,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这才发现他肋下有着一片暗红,他撕开衣服,看见朱雀白皙清瘦的肋骨下,嵌着一点银芒,血流不止。
  “没用的,这是铁刺猬,都是倒刺,你挖不出来的。”朱雀脸色苍白地骂道:“笨蛋,快跑,跟着你的人都死了一大半了,再来第二波你就要死了,还不快跑!”
  言君玉没再说话,只是直接将他扛了起来,放在自己背上。他虽然果决,却十分心细,没有碰到他的伤口,直接背着他,在狭窄的宫巷里迅速地奔跑起来。
  “傻子,笨蛋。”朱雀敲他的头:“别回东宫,东宫不安全,去陛下身边,他在永乾宫……”
  “我带你回东宫,他们能医好你。”言君玉只是这样答道。
  他跑得飞快,朱雀虽然还想打他,但手臂已经没了力气。整个人软趴趴地往下滑,言君玉把他往上颠了颠,这傻子,竟然还知道摸一摸他的伤口,看这颠一下有没有牵动伤口。
  是该害怕的,但也许是言君玉跑得太快了,朱雀并不觉得害怕。他把脸贴近言君玉的脖颈,闻见少年身上像阳光般热烈的气息。
  他第一次见这家伙的时候就发现了,他身上有着无比明亮的东西,热烈得像一轮小太阳。
  “其实我死了也挺好的……”他轻声感慨,声音也断断续续起来:“这样对殿下的名声也好……”
  再怎么说,他都是庆德帝用过的净卫,当初在玄武门鞭打士子都算小事了,他干过的比这更脏的事也不止一件了,手上的血腥是洗不掉的。他活着,东宫也为难,如何处置呢?殿下是不会过河拆桥的,但世上最记仇的就是读书人……
  不如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背着他的家伙跑得这样辛苦,喘起来也像小牛一样,竟然还有闲心骂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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