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言君玉要机灵得多,有的都是剑走偏锋的急智,从他知道叫萧景衍陛下就可见一斑,平时跟小太监小宫女也弄到不少消息,说不定连庆德帝和明懿皇后的事也听到一点风声。他说的大概也是所有人担心的事——萧景衍会变成第二个庆德帝。
平时好好的自然不用担心,如果他的“小言”走了的话,难免让人产生这种担忧。
“他不会变的。”言君玉轻声道。
他的萧橒,是世上最强大最温柔的人,有着让人惊叹的忍耐力,因为这点,所以常常被人忘记他也会受伤。
他会困在他的龙椅上,做被囚住的龙,天长日久,锁链勒进肉里,他仍然保有他的温柔。他不会做暴君,他会痛苦地活下去,做天下人的明君。当权力的黑暗席卷而来,他会是挡在最后的那个人。为君为父,天下都是子民,他会兑现他的承诺,给天下一个河清海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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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言侯府走一转吗?”出了宫门,那中年人问。
他一定不是出身军士家的,还觉得言君玉需要跟言老夫人告别,也太小看王侯了,她是将门虎女,父兄都上了战场,此刻北疆战情如火,和言君玉一起的子侄辈都上了战场,一个消息就够了,她什么都清楚。
城郊外雪已经化了,原野上正春耕,一树树的桃李已经长了花苞。卫孺悄悄告诉他:“我摘了一枝梅花,放在玲珑的窗口。”
少年的心意,只敢这样悄悄传达。但言君玉不是少年了,他知道卫孺是在提醒他留下个东西做念想。
他留下了他的玉,放在宸明书下面。他知道萧景衍会去找自己,追寻自己今晚的踪迹直到凌烟阁,然后找到那块玉。
他清楚地知道,这份信心是因为他出了皇宫。
虽然他一直相信他的萧橒,他不是误会而走的,他知道容皓那句阿鸿代表不了什么,但当时当刻,在思鸿堂,就算萧景衍注视着他,他还是会觉得痛。
初春的夜风,仍然寒冷,明光铠寒如铁冷如冰,沉甸甸地压着。马车在朝宫外走,言君玉觉得自己像一点点活过来。
他要去边疆了,光是想想就枝叶舒展有了精神,像小时候听的故事中送龙还乡的故事,过一桥生肉,过二桥生鳞,过三桥就腾云驾雾成了真龙。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是因为他得去边疆,他得见见大江大河,看一看自己能不能力挽狂澜。
马车出了城郊,他没有回头望,只是在心里念道:“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是因为我要守住我自己。我是言君玉,也许我不是配得上你的玉,但我是我祖母最疼的小言、我爹娘最喜欢我了,还有敖霁,还有洛衡,还有卫孺。我要做大将军,要救边疆百姓,要守护大周,我要带那些战士回家。
就算不是玉,我也是最坚硬的石头,是独一无二的言君玉,我要守住我心中的火焰。
我不能砸碎我自己。
钟老将军说拳有退路,枪无回身,自己见过了权谋,选择不用权谋。原来权谋就是机巧,就是回身,而打仗的人,是不能想着退路的。天下交给你去想,就让我保留这份分别心吧。
我去守你的边疆啦,萧橒,以后你看见你的江山,也许会想起我的名字。言君玉这样想着,本来是很潇洒的,应该笑的,但他的眼泪,却很没出息地落下来了。
城墙消失在视野里的刹那,卫孺忽然忍不住叫了他一句。
“少爷,我们真走啦?”
“真走了。”言君玉抹了一把眼泪,道:“我们去看一看,真正的战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第154章 论道不知何处用将军
东宫没有多少时间处理言君玉忽然消失这件事,国丧当头,光是庆德帝的丧礼就够让人应接不暇了,何况里面还夹杂着边关战事,和朝中政事。几个宗室老亲王最是麻烦,说是年高德劭,其实只能当摆设,偏偏意见还多,又不能不听,把礼部官员跟司礼监折腾得够呛。好在萧景衍虽然年轻,却也是在皇室礼节中浸润着长大的,这次丧礼提拔了不少精明强干的中层大臣,光是礼部就换了一整班人,宫中自不必说。
而太子妃叶璇玑在这次丧仪中也表现出了后宫之主的能力,明懿皇后全程没离开长春宫,整个后宫几乎是压在她身上,她夙兴夜寐,连一刻停下来的功夫也没有,把一切调停得井井有条。云岚作为东宫掌事女官,终于近距离与她配合,见了她的行事,顿时更加敬服。
小到修建御道——大周旧例,帝王归葬东西二陵,离京都不过百里,庆德帝的陵墓已经修建了十年,早已准备就绪。当初战事最急时,庆德帝也说过气话,说“打起来好啊,京都一破,再退就是东陵,正好送朕去见列祖列宗。”
但就算现在正是战时,庆德帝的丧礼也仍然是极尽奢华,毕竟帝王驾崩,天下共哀,越是这时候越要撑住场面,不然人心惶惶,要出大乱子。
修御道不过是这些事中的一件,庆德帝的梓宫会被送去东陵,修一条百里御道,路边还要设御亭,以备停灵休息。至于要准备的仪仗队伍自不必说,浩浩荡荡上万人。礼部早已被降服,文武百官,议定庆德帝的谥号为宣,力施四方,圣善周闻。一生功过,盖棺定论。
议定谥号的大事,叶璇玑并未插手,但在雍瀚海倒台的事上,她却出力不少。
庆德帝驾崩后,晋派人人自危,雍瀚海也不由得慌乱起来,本来他府中那位还是沉得住气的,可谓女中诸葛。庆德帝驾崩第三天,就让雍瀚海上书乞骸骨,要去东陵为庆德帝守灵,手下晋派几名得力干将也纷纷请辞。正好修御道要从他们住的西街过,工部也机敏,稍作变通,御道正好从几位的宅邸经过。
说是为修御道献出宅邸,其实是连这些年吃下的油水也吐出了不少,名正言顺被工部接收,名义上是忠臣孝子,新帝也不用担一个一上来就逼死老臣的名声,锦幄一遮,大家体面好看。
云岚当时正跟叶璇玑在万华殿议事,命妇来往不绝,宫中的事更是一件接一件,一直到夜上三更,云岚好容易把需要送给叶椋羽定夺的事看完,就听见堂上的叶璇玑淡淡道:“黄柯还是太狠了。”
黄柯是朝堂中难得的中立派,号称江南遗孤,也是状元出身,当初陈同林抄家后,江南派树倒猢狲散。他满朝的师友被抄了个干净,只剩孤身一人。一手好文辞,也许是因为这缘故,庆德帝才一直留着他,也可能是留着他在秦晋两派的对峙中充当一个平衡的筹码。
但对于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工部侍郎,无党无朋,在朝堂上中立了十来年,虽然外人看着,惊叹他为官的手段,但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清楚。
都说民如水,其实朝堂的大势也是潮水般的东西,再高的天赋,在时代的洪流也只能随波逐流。黄柯已经是四五十岁的人,半生已过,孙辈都有了。要是寻常人,可能就此沉寂筹划晚年了。黄柯却一直安静等待,虽然在庆德帝父子的争权中没起到作用,但也算从龙之臣了。新帝没有亏待他,给了他一个工部尚书。
而今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叶璇玑感慨完的第二天,工部尚书黄柯上书,前面铺垫许多,什么举国悲痛,外敌环伺,慷慨激昂,最后只有一句,是让官员将今年的春敬,转由供奉司经手,充当军费,工部已经以身作则。
大周官员待遇不错,四季皆有敬费,尤其以冬敬和夏敬最重,京中官员由内务府分发,是君王体恤臣子的意思,不过一些冰敬炭敬之类。外派的官员则是由各级州府派发,无非是以薪养廉,比如秦晋江南这种极为富庶的地方,就相当于给了官员一个理由收些油水,清官也有些补贴,贪官也不至于太贪,鱼肉乡里。
庆德帝晚年,晋派尾大不掉,几乎将北方各级县府包揽,贪了多少自不必说。本来雍瀚海也懂事,晋派已经吐出了不少油水,光是修御道一事,就得了十多万两白银,是边关数月的军费。
都说君心难测,但萧景衍向来仁和,雍瀚海也松了一口气。
黄柯这本奏章,却要了他们的命。
云岚当时还没看出致命处,等到第二天才回过神来。
但凡官场结党,都像滚雪球,越滚越大,门生遍天下。庆德帝晚年,雍瀚海何等煊赫,过个生日,门生从天下各地送礼上京,络绎不绝,百姓都传“流水黄金载不动,丞相珊瑚树下眠”,看似一切尽在掌握中。即使新帝登基,只要乖乖吐出来,也能换一条命。
但就像庆德帝控制不了晋派的贪腐一样,雍瀚海,也早已控制不住那些他挂名的门生了。
黄柯一个春敬,何等巧妙。春敬本就是各地产出不一,况且年份不同产出也不同,只要晋派各级官员懂事,多吐出点东西,积沙成塔,又是一笔军费。但这次晋派的官员却不如雍瀚海敏锐,还当是以前,真就按去年的规格献上来。有些甚至连去年的旧例都不如,还有送茶叶土仪的,打发乞丐一般,实在不成体统。
叶椋羽见了奏章,都气笑了,道:“黄柯大概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呢。”
他这话一说,云岚就知道雍瀚海没有活路了。
世人都以为是黄柯的春敬断送了晋派,那些底层官员之所以这样狂妄也有道理——法不责众,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把他们全部抄了。何况萧景衍素有仁德的名声。
只能擒贼先擒王。
各级春敬交上来的第二天,就有御史参雍瀚海长子在国丧期间饮酒,其实不过是京中子弟附庸风雅酿的梅花酒而已,但不抄家怎么知道酒在哪呢?先抄雍瀚海,接着是他手下的唐自明和孙瞻,这次是真的献出府邸修御道了,连人都发配边疆了。
连抄三人,圣上再一道政令,十分简短:春汛阻隔道路,各地州府春敬多有遗失,又兼春耕大事,所以由户部派下官员坐镇北部七州,从此春敬交由户部,不经过宫中。
所有担心净卫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晋派官员也懂事不少,七州派下七个官员,三个都是秦派,四个是老叶相门生。同时叶太傅被调任翰林院,高高挂了个闲职。其子叶椋羽从东宫出仕,任户部右侍郎,户部左侍郎张文宣上书致仕,圣上奏章安抚,但还是拨去兵部,做了个平调的左侍郎。但兵部尚书仍在,地位自是从天上到地下。
张文宣当年是纯臣,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只有在兵部做出成绩,才能重回权利中心了。
相比之下,叶椋羽这个右侍郎,前面两个位置都空悬,户部实则是他第一人。满朝文武哪有看不懂的,叶椋羽出宫立府,门庭若市,京中呼为小叶相。更有奏章如雪片般飞来,称中宫不可一日无后,请圣上登基后迅速立后。
十日丧期过后,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宸明太子萧景衍在太和殿登基,定年号为天珩,天下人称之为恒帝,民间更有童谣:愿天之寿,如日之恒。
登基大典结束时已是深夜,云岚仍有些许恍惚,也许是太清宫的缘故,她对圣上选了这处宫殿始终不解,即使这宫中梅花极好。
她抱着一叠奏章,经过文华堂,看见了在那看书的容皓。
“额角怎么回事,哪里撞破的?”她故意笑他:“你还没选好官位呢?难道是想回江南去?”
容家的从龙之功甚至更胜过叶家,毕竟叶椋羽入场更晚,现在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连他兄长,安宁王大世子都要进京朝贺了,容皓却迟迟没有选定位置,实在让人费解。
“依我看,工部就很好,黄柯没有弟子,等‘小叶相’起了势,也需要制衡,百姓不是都知道吗?容与叶,共天下。你们也算是双双中兴了。”
容皓却不答,只是懒洋洋靠在榻上,现在已经不是在东宫了,他无论如何选,日后都是当朝重臣,这闲散习气实在要不得。但云岚难得没说他,毕竟他最近也痩多了,一双桃花眼中笑意全无,只问云岚:“你觉得小言去哪了?”
云岚抿了抿唇。
“中宫的手笔,非你我能揣测的。”
这世上要真找个让她服的人,也就是叶璇玑了。容皓也没提“还没封后,就中宫了?”
叶璇玑封后是没有悬念的事,既然皇帝心中已经有了人,那天下就没有比她更适合做皇后的人了。唯一的悬念,是她就是送走言君玉的那个人。而明政殿那位对这件事似乎一点也没有问罪的意思,她不遮不掩,他也不问罪,两人似乎在这件事上达到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对于言君玉的离去,云岚一直没有反应,也不准自己有反应,因为连龙椅上那位都似乎没什么情绪,言君玉像是带走了他身上属于萧景衍的那一面,他就这样成为了完美的君王,就算有边疆战情,也让人像坠入了一场安稳的美梦。天下人在他面前似乎都变成了子民,正是叶椋羽说过的人性,最想要的不是好处,而是安心。
扫平晋派,叶家上位压制秦派,而容家也即将入场,最难得的是这些人都是胸怀天下的能臣,却又互相克制。等江南派被他理顺,这个朝堂将会如同鄢家呈上的那架改良后的八牛弩,每一个构件都严丝合缝,每一丝力道都如同百川归流,汇向最终的弩尖,直指北疆。
西戎再强大,也无法在他手上讨到任何好处,大周将会在他手上绽放最大的光彩。
所以云岚丝毫无法理解容皓的失落。
“小言走的那晚,我曾经见过他一面,他说,他知道我不是不小心叫出阿鸿的名字的。”容皓告诉他。